第97章

第97章

近日溫度上升的很快,倒盆水在地上彷彿也會冒出白煙來,阮糖院子裏的花草已不知瘋長了幾季,大朵大朵開的旺盛,清散了不少的暑氣。

沐小木一身輕薄衣衫坐在院中,趴在石桌上發獃,頭頂的驕陽灼烤着她的后心,令人疼痛的熱度將她籠罩,她卻渾然不覺,只覺得冷的厲害,涼的令人……傷心。

她絲毫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更加沒有想到會是這個原因。如今想來,一切彷彿都有了先兆。

她想起他在她的破舊宅子裏說的話。

「反正你會永遠和我在一起。」

「那你是哪一種永遠?」

「沒有你的永遠長。」

「那你的永遠究竟有多長?」

「我的一輩子。」

這些話她事後並不敢想,想想就難受。男人,尤其是他這樣的男人,說的時候當個真,往後忘了變卦了,再去計較着實沒有意義,她不喜歡勉強人。有些心碎與苦澀自己藏着就好了,可是一朝得知真相,他竟是真的在用他的一輩子喜歡她,他竟從來沒有騙過她。

沐小木將臉埋進手臂中,微微顫動肩膀。

她不怪他瞞着自己,只怪自己為何看不懂,他壓抑而剋制的樣子,他走進而又遠離她的矛盾。他對她說:「時間不多了。」他又說:「那告別吧。」

她只當那是折辱戲弄她的一種方式,卻從未想過他說的時候有多認真,有多……傷心。

院子在這個正午顯得空曠而寂寥,周圍也沒有一絲聲音,偶爾遠處傳來蟬鳴,卻又很快消失。沐小木從未這麼悔恨難過,那些過往的一點一滴在心口浮現,他笑的樣子,他惱的樣子,他離開的樣子,他回首的樣子,都叫她痛苦,叫她崩潰。

尤其是,這個人,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她還清楚的記得,在她宅院裏,她問他,「那你的罪證落在皇帝手上不要緊么?」他滿不在乎的說「總會有辦法的」。她便沒再問,在她眼中,他無所不能,他說有辦法就是有辦法,他說不要緊就是不要緊,只是她卻沒想到,他那個時候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去赴這一場沒有未來的約。

湛然比她聰明太多,在她遲遲鈍鈍,懵懂無知的時候,他便看出了這個國家最大的隱患,他知道往後走不過是個覆滅的境地。他完全可以選擇別的方式,不用交付性命也可以滋潤的活下去,可是他卻選擇了這樣一條路,最慘烈也最沉重的一條路。

他說,為了我心愛的小姑娘。

沐小木的眼淚沾濕了衣袖,陽光太過,而她又悶的有些過久,不由有些頭痛。她站起身來,用雙手狠狠的摸了一把臉,適應了一下初始的暈眩,便往外面走去。

大街上歡騰的氣氛有增無減,曾經霉爛的氣味一掃而空,處處都洋溢着新生的喜悅。沐小木恍恍惚惚的在街上走,幾乎要忘了自己身處何方。

前方几人圍在一起,各個喜笑顏開,沐小木走過去的時候,他們仍舊在喋喋不休的說着什麼,那些零碎的話語衝進耳中。

「湛然這個大奸臣,終於被抓了,我恨不得親自前去行刑。」

「不錯,他這些年來貪污受賄,害死了多少有識之士,國家弄成這樣,都是因為這個奸人。」

「一刀砍了實在是太過便宜他了,他這樣的人,就應該凌遲處死。」

「夠了,別說了。」一道暗啞的聲音突兀的插、進話來。

「咦,這位公子,你怎麼哭成這樣?」一人看着眼前瘦瘦弱弱的小少年,那雙眼睛腫的跟桃子似的,忽然頓悟道,「你是高興的吧?」

沐小木咬住嘴唇,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便沒再言語。

那人卻來了勁,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裏面,指着地上的一副髒兮兮的肖像,道,「你要不也踩踩?」

沐小木看着那張畫,底下的名字寫的是湛然,但那張臉卻一點兒也不像他,被那些人醜化的變了模樣。

「小公子,你怎麼哭的更厲害了?」那人頗為驚奇,又道,「這只是小事一樁,你也不用感激成這樣。」

沐小木默默蹲下去,將那張畫撿起來,也沒擦擦,便揣進了懷裏,隨後木訥的離開了。身後的人都奇怪的看着她,只覺得這小哥怕是高興的燒壞了腦子。

滿街都是喧囂,滿街都是對湛然的聲討與指責,他現在積累的怨氣隨着他的入獄全部爆發了。沐小木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卻覺得孤獨的可怕,她想說他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可是聲音卻哽在喉中,無法言出。

背負着滿身罵名,背負着史冊上濃厚的一筆,湛然就這樣惡貫滿盈的消失在了朝野之中。

湛然與隨仁的處決在三日之後。這般令人深惡痛絕的重刑犯,斷然沒有秋後處斬的可能,天子順應民意,果決的定了日期。

沐小木這幾日宛若失了魂魄,每到夜幕十分便去看湛然,一坐便是一夜,湛然看到她的模樣,總是欲言又止,抱她的時候,只覺得手中只剩了一把骨頭,輕的可怕,卻也無法安慰,只希望時間可以令她忘懷。

林賢、蘇默和施亦換著花樣開解她,卻毫無效果,阮糖每每立在遠處,滿心滿眼都是擔憂。

三日之期一定,沐小木便如同一隻提線木偶,唯有去見湛然的時候,才露出幾分光亮。她不是沒求過阮糖,可是如今這局,湛然死是唯一的解法,如果湛然沒死,那麼先前做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一切都將回到過去,甚至更糟。

而皇帝也不想湛然活着。

阮糖無能為力,他恨湛然,可他更不想看沐小木如此,但即便是他,也一時想不到辦法。沐小木最終去御書房跪了三天,直到第三天,小皇帝才終於見了她一面。

眼前的少年果真就是當時自己救的那個孩子,如今他小小年紀,卻沉穩而莊重。他站在沐小木跟前,伸手將她扶了起來。

「當初你男扮女裝救了朕,朕卻未能好好謝你,一直很遺憾,只是初登大寶,瑣事繁多,才一直耽擱至此。」小孩兒一本正經,遣人給沐小木送了張椅子。

「都是臣份內之事,皇上不必介懷。」沐小木只得坐下來,又堅定的看着他,道,「皇上,我此次來……」

「朕知你為何而來。」小皇帝搖了搖頭,道,「可事已成定局,無法更改,而他一番苦心,你又怎麼忍心付諸東流?」

「可是湛大人這般受世人污衊與咒罵,我又怎麼忍心……」

「湛大人曾讓朕替他保守秘密,朕本不該說。」小皇帝道,「可是老師來問,朕不想謊言欺他,再者,朕也不想湛大人這般孤獨的死去。」

未等沐小木再度開口,小皇帝緊接着又道:「因此你才不能日日活在幻想與悲痛中,朕告訴你真相,不是讓你拿來束縛與折磨自己。湛大人不欲說出實情,是希望你能有新的生活,而朕告訴你真相,也是基於同樣的想法,你應該承載着他的希望,好好的活下去。知道了,反而要更堅強,不是么?」

一席話叫沐小木啞口無言,她頓了頓,仍舊不能死心,「皇上,就一點兒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么……」

小皇帝神情略顯萎頓,仍舊搖了搖頭。

……

湛然與隨仁行刑的這一天,天氣正好,濃烈的陽光宛若鋒利的箭矢,狠狠的扎進泥土之中,轉瞬便蒸騰出熱氣。

這一天,全城的百姓似乎都來到了行刑場,一時間刑台被圍得水泄不通。

沐小木擠在一堆人的中央,昂首看刑台上的人,兩人身着白色囚服,跪在青天白日之下,背後則是一個鮮紅的「斬」字。

身邊的人神情激昂,稍一摩擦,便是滿身的汗水,但他們無所顧忌,只余瘋狂。

沐小木很想對他們說,如今你們憎恨的人,正在用他的死換來你們的希望,可是聲音渺渺,連身前的一寸空氣都無法穿透。沒有人願意聽,每個人關心的,不過是大刀落下的一瞬。

世人愚昧,卻又可憐。

而她無能為力,從來都只能站在一旁,看朝堂風起雲湧,看人世萬物變遷,看那人走在前方,親手攔下歷史的巨輪。他粉身碎骨,她依舊無能為力。

時間緩慢的劃過去,一點一滴令人心焦,也令人沸騰。身旁的漢子女人都聲嘶力竭的吶喊著,往台上丟去各種東西,維持秩序的衛兵險些抵擋不住攻勢。

片刻后,太陽終於升到了正當中,沐小木抬頭去望太陽,刺目的光令她什麼也看不清,眼淚不受控制的涌了出來。

大刀被一口酒噴在上面,濕漉漉的,卻折射出森然的光,光暈流轉,轟然斬下,兩道血柱直衝天際。

周遭響起瘋狂的吶喊,宛若慶典。

沐小木站在人群中,渺小的幾乎看不見,她用手擋住眼睛,放聲大哭起來。

再見,湛首輔。

我的永遠也是我的一輩子。

我會一直喜歡你。

即便你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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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要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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