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二章 洶湧的江河(中)

第一一四二章 洶湧的江河(中)

時間是正午,外頭隱隱約約的,還能聽見城市間的鑼鼓聲,庭院裏有水池假山,綴著冬日的積雪,一看便是富貴之家,卻又顯出幾分素凈清雅來。正廳擺了大桌子,桌子中央鏤空,擺了熾烈的炭火,即便開門飲宴,桌邊的食客也不覺寒冷。

不過,此時桌邊所有人的臉色,都是白的。

從外頭的騷亂傳來不過片刻,士兵與身着便裝的秘書處工作人員就已經進來了,在大部分時間,這已經是政治場上控制犯人的手段,而之後寧毅的突然出現,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所,就像是市面上志怪小說的描述般令人難以理解。

在如今的西南,他的身份太高,李如來的身份太低,就身份而言,即便李如來想要造反,寧毅都不必出面跟他相見。而就地點來說,以他的身份,用控制犯人的手段,徑直進入李如來的私宅,在任何情況下,這都是一個不合適的舉動。

這般奇怪的反常,無論如何,事情都會很大。

看見走進來那道身着墨色大衣身影的第一眼,李如來便下意識地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甚至忘了低頭,而李東稍稍退後一步,站直了軍姿,其餘幾人,表情各有混亂,但身體大都僵在了那裏。

寧毅掃了眾人一眼,目光旋即轉移到外間的庭院與桌內的菜肴上,他的目光看來平靜,拉了張椅子坐下,隨後望着的庭院,點了點頭:「坐。」

沒有人敢坐,所有人都遲疑了一下,片刻之後,廳堂里只有沉默,有人相互望望,沉默當中,各自便都不敢坐下了。

寧毅便又看了掃了眾人一眼,他雙手放上桌面,微微笑了笑:「院子造得不錯,花了心思,但是還能聽到敲鑼打鼓的聲音,地方不夠大,這就失了江南園林的雍容了,是剛到成都時買的地吧,李將軍?」

李如來張了張嘴,隨後低了頭:「是、是的……」

「委屈你了。新園子什麼時候造好?」

「……按、按照工期,明、明年三月。」

「嗯。」

寧毅點了點頭,伸手從旁邊拿過一副碗筷來,這是先前一名軍官使用的碗筷,裏頭還有些殘羹,見他執起筷子就要用,一旁的李東蹙了蹙眉:「寧……寧……這個……」

「這個怎麼了?」

「這個……用過的……您……」

「當年在小蒼河,物資那麼匱乏,你吃過的傳給我,我吃過的傳給他,今天又有什麼關係,你是小蒼河的老人了,有了別人眼裏的身份地位,不要變得嬌氣。」

他拿起筷子隨手夾了些東西吃了,似乎驚嘆於菜肴的美味,略略點頭之後,方才抬頭望了李東一眼,目光嚴肅了一瞬。

「你們是進城辦事的吧。」

「是。」

「叫你們坐,你們不坐,是吃飽了?」

「……是……是。」

「沒吃飽就坐下吃,吃飽了就去辦事,帶兵的不要婆婆媽媽,我今天過來,和李如來將軍有些事情要談,比較重要,不留你們。」

「……是。」

李東等人只是略微遲疑,隨後舉手敬禮,相繼朝院子外頭去了。

寧毅將椅子搬得離圓桌近了些,又夾了幾樣菜吃,李東等人從院子裏消失后,他揮了揮手,隨後保衛科、秘書處的人也相繼離開房間,至少在目視範圍內,便只剩下他與李如來兩人了。李如來低頭站在那,深吸了一口氣,微微動了動,寧毅抬了抬頭,這一次,話語更加平靜了。

「站着吧。」

他說完這句,放下了筷子,語氣當中,已經像是在面對一個死人了。

於是庭院當中又安靜了片刻。

再開口時,卻是一句:「幾年以前,女真望遠橋兵敗,派人去招降你的時候,你反問過一句,說我這樣辦事,將來牆倒的時候,不怕眾人推嗎……是吧。」

寧毅的目光望定了李如來,像是帶着些疲憊,也帶着些恨鐵不成鋼的悲憫,李如來身體微微抖了抖:「那……那是……此一時彼一時……」

「你們武朝啊,混得出頭的將領,很多都是這樣,你是,劉光世也是,懂人情世故,懂什麼叫做世事常情,但是打不了仗,一個帶兵的,打不了仗,有什麼用?進了華夏軍以後,我沒有重用你,你心裏有怨言,醉心吃喝玩樂,交些朋友,你現在交了那麼多英雄好漢的朋友,你學會打仗了嗎?」

「我……」

「……對你……還有你的那些小兄弟,本來早就做了一套安排,你們按部就班的作死,我按部就班地做事,過個兩年,大家的事情也就了了,但是最近想了一些事情,大過年的,本來該回張村,轉道了來了你這邊,我就想問一句,你給軍隊里的軍官送女人,按照你們的人情世故,按照封建的規矩,你該死幾次啊?」

「……」

「……你這麼懂規矩,就應該知道,在哪個朝代,都是死全家。所以今天,我是這樣過來的,不太合規矩,但不管按我的規矩算,還是按你的世故算,應該也沒什麼區別,想必你也能坦然接受。」

李如來微微抬了抬頭,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失了,汗珠涔涔地滲出來,寧毅嘆了口氣。

「廚子不錯,坐下吧,吃最後一頓。」

廳堂外有風吹進去,李如來的身形搖搖晃晃的,他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平時身形高大、保養不錯,頭髮還是黑的,但這一刻,像是要從畫面里變得透明、消失。對面的寧毅將近四十的年紀,但目光中透出來的威壓則遠大於此,他拿起一隻茶杯看了看,復又放下,陡然間,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整個木桌似乎連地板都是一陣動搖,他憤怒的聲音吼了出來。

「坐——」

李如來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了,他將雙手按在圓桌上:「我、我……」

他的聲音顫抖,想要說些什麼,但終於也沒能說出來,對面的寧毅也坐了一陣,不知道為什麼,準備殺人全家的他也顯得有些疲憊。如此過了好一陣,在李如來表情的幾度變化間,他道:「想到什麼了?」

「我……我在想……我只是揣測、揣測……主席……若真想殺我……殺我全家,是否……便不會親自來了……」

……

「……過來之前,我正好想了一些問題。」

廳堂里的聲音,過得片刻,才又響起來。

「投降之後,對你進行閑置的處理,有我個人的好惡在,但總的來說,對你是不是真的不公平,就好像你一直對比的陸橋山,他是敗軍之將,被抓住後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如今可以大用,但當年望遠橋之後,決定把你當成一個典型,千金市骨,結果沒有對你做出妥當的安排,這也許是我們在工作上需要檢討的一個錯誤。」

「當然這是小的一方面……而在大的方面,人情世故,這世道的因循,並不是不存在,我們在華夏軍的學習班上,每次都說,做事有道有術,在道的方面,要追根溯源,詢問初心,而在術的方面,必須實事求是,世間存在的規矩,不能因為你目標偉大,就當它不存在,我們一次一次的講,當然是因為,很多人在辦事當中,道跟術根本就分不開。然後我忽然就想到了你的問題……」

「李將軍,你在人情世故里泡了這麼多年,投降的時候,看不懂華夏軍,情有可原,在你的幻想里,所謂打天下,無非是團結你們這樣一幫能打的兵痞子,一起在這樣的餐桌邊,吃着火鍋唱着歌,然後許諾將來得了天下,要許你們一個什麼樣的功名,這樣的事情,從三皇五帝,到劉邦項羽李世民,都是人之常情,也是開國的常態……」

「那個時候,你們想不到太多的東西,但我好奇的一點是,李將軍,你挖空心思的交了這麼多華夏軍的朋友,在跟他們吃喝玩樂,腐蝕他們的過程中,對於華夏軍每天在喊的目的,對於我們打算做的事情,你是不是……多少有些清楚了呢?」

寧毅的手在桌上輕輕的劃了划。

「我們想要打破儒家的循環,想要開民智,要搞格物,提倡四民,往上我們想打破治亂的循環,往下我們要破掉鄉賢的統治,希望民眾多多少少能夠在讀書之後站起來,我們想要做數千年未有的變革……幾年以前,這些東西對你來說很遙遠,你的人情世故告訴你,這些東西實現不了,甚至對於為什麼不能實現,你有自己牢固的看法,甚至於你的看法都還比較完整,但是幾年以後的今天,李將軍,我們在一條船上,哪怕你仍舊不太認同,但對於這條船的去向,你應該已經明白了。」

微微的頓了頓。

「一般,在這樣的問題面前會有兩個選擇,第一,你下船自己死去,第二,在這條航路上哪裏礁石、哪裏有問題,用你世故的經驗,想想怎麼改掉這些世故的問題,我在想,我有沒有可能從中得到一些驚喜,你也不能再說,我沒給過你李如來機會。」

他靜靜看了對方片刻。

「領兵是不行的,給你一個村子。你知道最近在搞土改,實際上就是從鄉賢手裏奪權,我給你第一百零一個實驗村,要怎麼干隨你的便,跟工作組配合也好,你自己單幹也罷,在不違法違紀的情況下,過個幾年,你村子裏的人要富裕起來,要聽華夏軍指揮、要懂道理,小孩子要有書念,鰥寡孤獨有所養,你做得好,我給你更多的東西,將來的政治協商,會有你的一席之地,歷史書上會有你的評價。」

寧毅推開桌子,站了起來。

「在你的事情上想到這些,是一個意外,就算不是今天,未來我也會仔細考慮今天的問題,但那個時候,你全家都已經死了,所以今天過來,是你的運氣好……當然,走不走這條路,你自己的事,待會會有人進來,過去的事情,交代清楚,就當你買一條命,重新做人,之後我們騎驢看賬本,走着瞧吧。」

他離開廳堂,朝外頭走去,就在將至院門的時候,聽見李如來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了。

「是!主席!」

那聲音隱隱的,竟還帶着些興奮,也不知是劫後餘生的激動,還是為了能夠做事而心潮澎湃。

保衛科的人放下了對準李如來的狙擊槍,秘書處的人手也陸續撤走,快到外頭大門時,他們過來向寧毅報告:「李團長還在外頭等著。」寧毅點點頭,著人將他叫過來。

兩人坐着馬車同行了一陣,寧毅說起一件事:「當年在小蒼河打仗,我說起有個皇帝,會把貪污五兩銀子的官員剝皮植草,你們所有人都拍手叫好,你現在還會拍手嗎?」

李東想了想:「會。」

「好。」寧毅看了他片刻,點頭,「回去做個檢討,以後交朋友要謹慎。」

李東敬禮離開后,馬車一路行駛,上了回張村的道路,過得一陣,又有幾輛車靠了上來,這也是去張村過小年的車駕,裏頭坐的是娟兒與李師師,卻是知道李師師孤身一人在成都的蘇檀兒,吩咐娟兒邀其到張村暫住,共度新年。

「神神鬼鬼的……」

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寧毅笑罵一句,倒並不顯得有多高興。

師師這邊則向寧毅這邊詢問起對李如來的安排。

過去寧毅在這頭是早有規劃的,還讓師師參與過宣傳的前期準備,然而李如來送女人到軍隊的這件事委實影響惡劣,她向寧毅做了報告,這次寧毅回來,據說直接去了李如來的家裏,她便已經做好了李如來被抄家的準備。

待聽寧毅說起這次的處理,師師瞪着眼睛,一時間,也是頗感意外。

******

晉地,時間是下午。

給袁小秋放了假,也處理完公務,從青宮之中離開時,天已經陰下來了。

馬車穿過冰雪覆蓋的城市,上午的熱鬧此時還在延續,但也已經有不少的人陸陸續續的開始回家,小年是祭灶的時候,晚上許多的人還是要回到家裏進行一番儀式。微微的掀開帘子,樓舒婉能夠看到部分店鋪中亮起的燈火,擾攘的人聲以及偶爾傳來的食物香味。

她去到城市側面的一處宅邸。

這處院子她已經很久沒來了。

院子裏給她開門的,是一位衣着樸素、姿色平平的中年婦女,大概是因為平日裏見面不多,此時看見樓舒婉,便有些惶恐的樣子,樓舒婉跟她說了些話,之後讓隨從轉交一些布匹和吃食,她朝着院子裏頭走去。

兩進的院落,外頭是象徵性的客廳,裏頭是居住的地方,在內院能看到幾隻雞鴨,也有糞便的味道,院落前方的卧室門口,一名嘴角流涎貌似痴獃的中年男人正裹着厚厚的被子,倚坐在那兒,獃獃地看天。

這便是她的二哥,樓書恆。

他的精神和身體,都是在過去三年的時間裏廢掉的。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樓舒婉都如同圈養豬羊般養着她在這世上遺留的最後的親人,供其吃喝,並且給他找了女人,希望這唯一的兄長,能夠以他毫無價值的生命,給樓家多少留下一個後代,但樓書恆並沒有承擔起這樣的責任,田虎那場事變當中,身體本就弱的他被拷打,嚇破了膽子。

而自女真人上次南下,晉地局勢危殆,樓舒婉一度節衣縮食,餓得自己全身浮腫,對於養在家中,已成廢物的兄長,再也無暇關心,那段時間樓書恆也經歷了多次的飢餓,遭受了各種轉移的顛沛流離,他被嚇得不行,一次轉移中摔破了腦袋,此後苟延殘喘,在樓舒婉都放棄了他的情況下,他倒是痴痴獃呆地仍舊活了下來。

此後晉地的情況漸漸緩解,樓舒婉每每見到痴獃的兄長,都為之煩悶,乾脆眼不見為凈,找了個靠譜的鄉下農婦,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將兄長就此養著,不管是當東主還是當丈夫,她總之都無所謂了,此後則只是偶有空閑時,過來看望。

或許是因為對方照顧得盡心,樓書恆的身體沒有再垮下去,大部分的時間,或許是因為體虛,他喜歡坐在屋檐下看太陽,如此縱然到了冬天,這樣的習慣竟然也在延續。而不得不承認,痴獃后的兄長,比起以前狂躁的他來說,看着已經順眼一些了。

看了對方片刻,樓舒婉坐在他身邊,倒了一碗溫水,一勺一勺的喂他喝下。

樓書恆咿咿吖吖,竟像是露出些許笑容。

看到那笑容,樓舒婉眼眶溫熱。

很多很多年,沒有看到兄長露出這樣的笑了,那像是兒時的笑,自成年以後,她所見到的笑容里,便只有瘋狂。

「……你早變成這樣多好,你早這樣笑……說不定蘇檀兒都會喜歡上你……」

「……你還記得蘇檀兒不,她的男人……唉,你說當年我多有眼光啊,你和大哥都不如我,咱么一家人,我多有眼光啊……咱們一家人,大哥、爹爹……」

「……你不爭氣啊、你不爭氣啊……你說你多少留個孩子,我幫你養大了也好啊,今天二十四,灶王爺上天,家裏沒有個男人,我連灶都沒法祭啊,我一個人……你不爭氣啊……」

她看着樓書恆,呢呢喃喃、絮絮叨叨,眼睛稍稍的有些紅色,但她是經歷過太多的人了,即便是說起這些,也並沒有淚水。樓書恆也咿咿啊啊地看她,像個孩子,他變成家裏最快樂的人了,而她總是不快樂。

外頭白皚皚的城市,喜慶的火光映在地面,映上天空,人們都是喜慶的氣氛。而她總是不快樂。

「……都怪你啊……都怪你……變成了獃子,都是最不負責的那一個……忘了你還有個妹妹呢……」

「哈……哈……」

樓書恆吹起泡沫,口水爆開了,像是驀乎而去的一段人生,映在無數的笑聲里、煙火里,映在了酸楚與遺憾的眼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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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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