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土中骨石千載迷(二)

第20章土中骨石千載迷(二)

趙頊拿着剛剛草擬出台的藥典凡例,細細讀著。

所謂凡例,就是發凡以言例,一部典籍的宗旨、體例和結構,還有一些需要特別說明的地方,都要在其中加以闡述。

雖說對韓岡有所成見,但他所主張的自然之道,趙頊也知道其中有着極大的價值,一邊細細翻看,一邊聽着蘇頌的解說。

「葯者,治病草也。聲從樂,以勺切。乃治病之草之總名,是故藥典號本草。」

趙頊低頭翻看,隨口道:「蘇卿也解字?」

蘇頌深吸一口氣,將紛亂的心緒收攏,沉聲道:「臣於此道不敢稱能。不知源流,如何解字?正如不溯其源流,便無法給藥物分類一樣。」

趙頊抬眼深深的盯了蘇頌一下,「蘇卿是在評《字說》?」

「王安石的《字說》,只循楷書為解,卻不知聖人書文,用的乃是大篆。至於大篆之前,更有倉頡所創古字。此可謂刻舟求劍。」

眼前的文字方才還讓人放不下,可轉眼間便被蘇頌敗了興緻。趙頊放下了札子:「難道蘇卿你找到文字的源流了。是倉頡之字?還是嬴伯益之字?又或是太史籀之字?」

天子質問的聲音凜凜生寒,蘇頌搖頭:「四五千年前的東西……不過的確找到一些比周鼎更早些的實物了,也是得了陛下的福佑。」

……………………

蘇頌去崇政殿為天子講學,而韓岡則是為厚生司中事來政事堂拜見王珪。兩天後京城的兩座醫院就要正式開張了,許多手續必須要經過政事堂走上一圈。

迎接韓岡的不僅僅是王珪,蔡確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竟也在場。下面還有幾名中書轄下的官員,在旁邊聽候指派。

「一邊要編纂《本草綱目》,一邊還將太常寺、厚生司和太醫局打理得一絲不亂。醫院建好了,災民也救治了,玉昆這一個月來可是辛苦了。」

王珪跟韓岡關係不差,迎了韓岡進來后,笑呵呵的說着好話。

蔡確在旁也附和著:「玉昆一人兼數任,的確是辛苦。不過能者多勞,論才幹、論器識,朝中比得上玉昆的也沒幾人。」

韓岡欠了欠身:「辛苦倒是不辛苦,救治災民乃是司中分內事,有法度可循。《本草綱目》眼下還是在整理藥材,除了一個分類和凡例外,需要韓岡動手的不多。倒有空坐下來讀書。」

「哦,玉昆最近在看什麼書?」王珪隨口問道。

「《字說》。」

韓岡此話一出,王珪和蔡確便相視一笑,果然是不肯安安生生的做事。這一回,到時要洗耳恭聽韓岡的高論了。

蔡確一副很好奇的模樣:「《字說》乃是令岳王介甫心血所寄,難道玉昆你準備在裏面挑出什麼錯來?」

「挑錯?」韓岡大笑,「從根子開始就是錯的,如何去挑?倉頡造字,鬼神夜哭,自此上古之民不須再結繩記事,而有文字可傳承。從石鼓文、籀文和周鼎上的金文中可以得知,文字在春秋為一變,是為大篆。至秦一統,又為一變,是為李斯小篆。等到漢時再一變,隸書成了主流。至於如今通用的楷書,始於漢末,到了西晉方才通行於世。字體演化,如同草木之生,乃是漸進而成。故而解字,需追本溯源,不當以今字論之。」

韓岡話聲朗朗,「許叔重【許慎】何以將籀文錄入書中,不正是為了返本溯源?不從上古聖人創字時尋找本意,一部《字說》也只是刻舟求劍之文。船都行出數百里了,怎麼能指著船幫子上的刀痕說我的劍就在這下面的水裏?都已經過去幾千年了!往前數千年,倉頡所創之字,是與金文相類,還是與石鼓文相類,抑或是蝌蚪文。更甚者,乃是別有另一番書體?必須明了此事,方才可以解字。」

「難道玉昆你找到了倉頡的實物?」蔡確故作驚訝的問道,臉上卻寫滿了不信。

……………………

蘇頌對趙頊隱隱的怒意並不放在心上:「不知陛下可知何為龍骨?」

「龍骨?」趙頊一時間疑惑起來,不知蘇頌的葫蘆裏面賣的什麼葯,沒事提船隻的底梁做什麼。隨侍在側的宋用臣附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讓趙頊隨即反應過來:「蘇頌你說的是《本草》上的龍骨?」

蘇頌點頭:「陛下明鑒,這一次的發現正是從龍骨中來。」

…………………………

「龍骨?」王珪不知道韓岡為什麼要提到這一個藥材。不過被戲稱為至寶丹這劑名貴成藥的王珪,對醫書也的確有幾分了解,「龍骨主心腹鬼注,精物老魅,咳逆,泄利,膿血,女子漏下……」

宋人有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說法,士大夫們是以一個比一個更深悉醫術。政事堂正廳中在座的五六人,人人都通讀過《神農本草經》。

這邊王珪剛把藥用背完,蔡確又接下去背起了產地:「龍骨生晉地,山谷陰,大水所過處,是龍死骨也,青白者善,十二月采,或無時,龍骨畏乾漆,蜀椒,理石。龍齒大寒,治驚癇,久服輕身。」

韓岡笑了起來:「看來相公和參政比韓岡更適合去主編《本草綱目》。」

「在玉昆面前說醫書,那可是貽笑方家。」王珪搖搖頭,不開玩笑,「玉昆,你說的龍骨又有何意?」

韓岡收笑容,正色道:「龍骨生河東,隱於山谷溪澗之下。出產稀少。所以世間所用龍骨多是從各處地下隨意挖出來的,極少有河東珍品。近日韓岡編纂《本草綱目》,要檢視藥材,另外也有幾張驗方須用到龍骨,所以讓人從城中的藥房搜集了一批來……」

……………………

「歷代《本草》中所說的龍骨,都是誤以為是死龍的骨骸,但其實乃是獸類的骨骼,埋入土中多年後化石而成。龍身似蛇,四足五爪,而掘出來龍骨,腰肋乃至腿骨,拼接起來后,大者形似犀象,小者也似野獸,並非龍形。」

蘇頌似是跑了題,趙頊耐著性子聽着他說。

「不過藥名之誤,也沒必要多計較,只要有功效便可入葯。如今的龍骨若是用河東正品,一劑少不得也要兩三百文,所以東京城中的藥方裏面,多有用他處龍骨冒充河東之物。效果也不算太差。前日編修局中搜檢天下藥材,便傳話讓各個藥鋪里的龍骨按著產地不同都找了幾份樣品來合葯……」

蘇頌停了一下,見趙頊雖皺着眉,但還是聽得神情專註,安心下來繼續道,「但臣與韓岡使人將不同地方的龍骨找來,大多與河東相差彷彿,可只有一個地方出產的龍骨卻不對。

「怎麼不對?」趙頊有幾分不耐煩,「難道是龍骨上生了字?」

「的確生了字,且那裏的龍骨,質地有別,種類亦有別。並非是犀象之種,乃是龜鱉甲殼,以及牛的肩胛骨。」

……………………

「鱉甲,牛骨?」王珪和蔡確聽到這裏,已經隱隱抓到了一點頭緒。

韓岡微笑:「殷人尚鬼神,重占卜,每欲出戰,非卜勝不出。敢問相公和參政,殷人是怎麼占卜的?」

「似乎是拿龜殼或是牛骨放在火上烤,看裂紋。卜者,灼剝龜也,象灸龜之形,一曰象龜兆之縱橫。」這是《說文解字》中的解釋,王珪論才學也不稍遜與人,倒是一口就背出來了。

『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辭,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夏易曰《連山》,殷易曰《歸藏》。文王衍八卦,另得《周易》,雖有自出機杼的成分,但也不可能與《連山》、《歸藏》有着截然之別。殷人的占卜之法,必然是在《歸藏》中。」韓岡悠悠然的問道,「敢問相公、參政,在占卜之後,殷人又是如何做的?」

……………………

「刻卜辭於其上以記之……」趙頊霍然而站,指著蘇頌,嘴唇直在發抖。「難……難道……」

「陛下可知那堆龍骨出於何處?」終於解開了謎底,蘇頌像個真正的老師一般問著趙頊。

「不是河東……」趙頊的聲音乾澀,對蘇頌和他身後的韓岡的用意,已經一清二楚,「是亳殷,還是商人建都的其他去處?」

趙頊的臉色陰陰泛青,為了一爭是非,竟然掘了商都?他倒不懷疑韓岡會作假,但同樣的,他也不會相信事情真有蘇頌說得那麼巧。

天子的態度,蘇頌並不在意,很平靜的回答:「在相州,安陽。」

……………………

「相州!安陽!洹水之南!」韓岡平和冷澈的聲音在政事堂中迴響,「……殷墟!」

蔡確和王珪都定定的望着韓岡,臉上陰晴不定,都是沒想到韓岡竟然還有這一手。

不過真偽尚不得而知,誰知道是不是韓岡讓人偽造出來做證據的。這樣的例子過去實在太多,別的不說,《尚書》的今古文之爭,就是在爭一個孰真孰偽。

一名陪侍在側的中書門下的官員出聲反駁:「端明,盤庚五遷,治於亳殷,殷墟當是在亳州。」

「章邯降楚,盟於『洹水南,殷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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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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