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15)

第23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15)

到了午後,蘇頌照例來到編修局。【^】-

就算現在接下了執掌欽天監的差事來重新修訂曆法,蘇頌還是會到太常寺這邊的本草綱目編修局中來。欽天監中人浮於事,烏煙瘴氣,倒是跟韓岡一起討論,還算是輕鬆一點。

但今天看到韓岡,蘇頌卻驚訝道:「出了這麼大的事,還以為玉昆會被一併召去崇政殿問對……」

這話換作是別人來說,可就是很明顯的諷刺,不過韓岡熟知蘇頌為人,倒也不會誤會,且也並不在意,反而笑道:「過去或許可以,如今怎麼可能?!」

私下裏向韓岡徵詢專家的意見,和公開讓韓岡參與到天子與宰執們的議事,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如果說在韓岡官位並不算高的時候,還不至於太過在意這等細節問題,那麼隨着韓岡地位日高,尤其是眼下即將成為太子師,即便是小事,也必須注意起來。趙頊眼下肯定是不想給人以韓岡能夠干預軍國重事的誤解。

「……說得也是。」蘇頌點點頭,這樣的道理很容易想得明白,「但天子終究還是少不了要來徵詢玉昆你的意見。」

「召不召見其實都一樣。」韓岡說道:「反正兩府之中,應當不會有人糊塗到要在這個時候打遼國的主意。」

「怎麼,玉昆你是反對攻打遼國?」蘇頌笑問道。

「遼人早有準備,這個便宜可不好占。」韓岡可不信蘇頌想不到,「為什麼耶律乙辛會選在這個時候弒君?他自己選擇的時機,必然是對他最為有利——至少在耶律乙辛,和他麾下的一眾逆賊眼中都是如此。眼下是仲冬時節,北方積雪深重,而幽燕只會更甚。河北河東都無法出兵,輜重也跟不去——十萬人以的大戰,雪橇車的運力只能是湊數——想要用兵北境,至少要過三個月,等仲春雪化之後方可。而對於遼人來說,冬天卻是最好的時節。」

韓岡音調又低沉下來:「這是對外而言,對內,耶律乙辛選擇這個時間也不可謂不妙。之前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奪下半個西夏,還滅除了西境阻卜一部,他在其國中聲威當是一時無兩。一年的時間,新土已固,前些天從河東傳回來的消息,其麾下斡魯朵的人馬已陸續抵達黑山,其中精騎萬,工匠亦以千計。他對遼國朝堂的控制想必也更加嚴密,這不正是他謀逆的最好時機?」

「其實也有可能是遼國幼主當真因病而亡?才不過五六歲,這個年紀病夭的不在少數。牛痘也防不了所有的病。」

「話是沒錯,但料敵從寬,凡事還是往壞里去想。」韓岡呵呵笑了起來:「過去陣那麼多次,不論是遇到什麼意外,只要往壞處想准沒錯。」

蘇頌沒有跟着笑,神色變得更加嚴肅了一點。韓岡的話像是在說笑,但只要多想想他過往的經歷,這條經驗肯定不知是付出了多少代價、受過多少挫折、遭逢多少逆境后才換來的。

「看來這一回天子當是不能如願了。」蘇頌長聲嘆道。

「這不是明擺着的事?」韓岡搖了搖頭,「高粱河之敗。雖說是敗在用兵倉促,攻下太原后,不作休整便直取幽州,但實質,便是敗在小覷了遼人。萬乘之國,豈是可以輕忽視之?以楚國之衰,滅楚亦要六十萬秦軍。」

任誰看到今天朝會趙頊的神色,都能知道他打得什麼主意,但現實不以人心而轉移。在平夏之役后,大宋朝廷並沒有為攻打遼國做好準備,精兵強將依然放在河東路,及新設的甘涼路、寧夏二路。在戰略採取的是防守為主,力爭早一步消化奪來的土地。想短時間內從守勢轉為攻勢,以眼下東西兩府的執政能力,只能是幻想而已。

「開戰是不行了。不過如果能學着遼人故伎,在邊界大張旗鼓,並遣雄辯之士往遼國一行,趁機奪回一部分割讓出去的土地,或是逼其削減歲幣,那也是一樁美事。」

「虛言恫嚇並無意義,遼人的虛實,大宋這邊看得很清楚,但大宋的虛實,遼人也一樣能看得出來。過去受遼人之欺,那是形勢所迫,畏遼之心在國中又根深蒂固。可在遼國就不是這樣了,若是朝廷學遼人故伎,恐怕叫囂著起兵越界廝殺的人能逼着耶律乙辛立刻南侵。」

蘇頌聽了韓岡的一番話,靜默片刻后,忽而一笑:「看來是我多慮了。」

「子容兄有顧慮也是應當的。」韓岡滿不在意的笑道。

蘇頌問這麼多,其實是想確定韓岡的立場——正如蘇頌一開始時所說,當世知兵的朝臣也就那麼幾位,在軍事天子肯定是要徵詢韓岡的意見,若韓岡全力支持對遼動武,以他說話的份量,不是沒有可能讓皇帝一意孤行。幸好韓岡的回答卻是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倒讓蘇頌覺得自己的確是想得太多了。

韓岡也是明白這一點,才會不厭其煩的將自己的心意向蘇頌詳加解釋。蘇頌的為人並不好戰,若是朝廷打算對遼動武,他肯定是會堅決反對,所以有些話,說明白了比較好。

將一些事說清楚了,韓岡和蘇頌又投入到編纂藥典的工作中。只是沒過片刻,一名內侍來到編修局的小院中,說是天子有召,命韓岡殿覲見。

交換了一個果不其然的眼神,韓岡辭過蘇頌,便跟隨內侍入宮。只是趙頊接見韓岡的地方,不是在崇政殿,而是武英殿中。

在武英殿內,並沒有兩府重臣的身影。事先已經猜測到的局面,韓岡當然不會覺得意外。

趙頊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沙盤后,低頭俯視沙盤的一張臉看不出喜怒。不過他的這個表情,已經說明了之前趙頊在宰執們那裏得到的答案。恐怕沒有一人支持對遼作戰——即便是王珪、蔡確那般聽話的臣子,也不會跟着趙頊發瘋——都沒有蠢到家。

在韓岡看來,除非耶律乙辛突然暴斃,否則幾年內,大宋不會有任何機會,所能做的只有觀望和等待。不過在觀望和等待之間,還是有許多事可以做的。比如加大對科技的投入,比如修好貫通河北的軌道。

貫通河北的軌道,是宋遼交戰時,大宋立於不敗之地的關鍵。這幾年下來,趙頊比起韓岡更加關注軌道的技術進步,在天子的督促下,能工巧匠的智慧如同泉水般迸發出來。

運用在京城的汴河水運碼頭的鐵軌,以及軌道車輛的鐵制四輪底盤,這一系列的發明和運用,完美的延續著韓岡在離任前定下的技術發展路線。

眼下鐵軌已經在汴河邊的碼頭普及,新型的鐵輪比起木質的輪子也的確更適合在軌道平治,鋼製的輪軸也出現在軍器監的鐵場中。

所以韓岡一句句的問著趙頊,「臣敢問陛下,錢糧是否備足,軍械是否整齊,軍心是否可用,聽說與遼國交戰,民心是否穩定,朝堂是否為此做好了戰火連綿十餘載的準備?」

趙頊的臉色一點點的陰沉了下去,韓岡的質問比起宰執們的反對更讓他覺得羞惱:「難道僅僅收復燕雲就要用十幾年?!」

趙頊反問的聲音都有些變了,但韓岡毫無懼色:「遼國乃萬乘大國,百萬精兵。即便不是滅國之戰,僅僅是為了燕雲,也得兩三次數十萬人馬以的大決戰,十萬級的會戰七八次,幾千幾萬的戰鬥那更是得數十百。沒有十餘年的時間累積勝果,如何能成功?」

「這是怎麼算的?!」趙頊沉着臉,陰聲問道。

韓岡侃侃而談:「只要將過去平滅西夏的情況代換過來就行了。為了滅亡西夏,只從熙寧三年、四年的第一次橫山之役開始計算:平夏之役用兵三十餘萬,民夫百萬,這是規模最大的決戰。其次的會戰,有前後兩次橫山之役;斷西賊右臂的河湟之役;熙寧十年的復奪豐州和葭蘆川兩戰由於是相互配合,加在一起也能一併算進來。動用十萬人馬的會戰就是四次。再往下的戰鬥,大大小小每年都沒有斷過。西夏窮兵黷武,但兵力也不及遼人五分之一。戶口大約只有十分之一——即便只算燕雲,丁口最多也只能達到一半的樣子。以此來計算,重奪燕雲便要做好差不多數量兩倍以會戰次數的準備。」

趙頊皺着眉,不說話。他沒想到韓岡是這麼計算出來的。只是趙頊也不是對軍事一竅不通,韓岡的話雖然偏駁,但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想要收復燕雲之地的兩個核心城市,兩場大規模的決戰的確不能少。而在燕山諸山口、榆關【今山海關附近】,以及奉聖州【今張家口】、勝州,乃至興、靈也少不了幾場大戰。這麼一算,韓岡的計算倒是一點不差。

而韓岡在繼續闡述他的觀點:「這些戰役,決戰絕不能敗,一敗便無可挽回,會戰敗一次,就要付出幾倍的努力,而更小規模的戰鬥,也必須勝多敗少,以求不斷消耗遼人的軍力。」

對於攻遼的計劃,韓岡一向不支持從河北出兵。以河北平原的地形,對遼人的騎兵實在是太有利了。倒是以河東的地形,能充分發揮宋軍步卒的作戰優勢。而且禁軍中最為精銳的西軍,更是能夠充分發揮他們在峰谷之間追殺西夏人的實力。可如果將他們安排在河北平原,在戰術恐怕會很不適應。

但耶律乙辛將他的斡魯朵放在黑山下的河套平原,不僅僅是貪圖那裏的土地肥沃,必然也有地理戰略的考量。當黑山下有了一支多達兩萬的精銳騎兵坐鎮,不論是西北側的阻卜人,還是東南方向的西京道,都在其兵鋒攻擊範圍之內。

宋軍從河東出兵,想要打下大同,收復雲中之地,比起幾年前,難度要高了許多。肯定是一場大規模的決戰,用來決定雲中諸郡的歸屬。

「難道只有這樣才能贏?!」趙頊不忿的怒叫着,「耶律乙辛接連弒君,難道遼人就無忠義之心?!」

「陛下!」韓岡提聲道:「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若大宋攻遼,誰能保證遼人不會有同仇敵愾之心?與其期待耶律乙辛眾叛親離,還不如做好遼國下一心的準備。若是遼人當真并力拮抗,也一樣能勝。若是遼人心不齊,那便是錦添花的美事。」

趙頊默然良久,垂著頭看着河北的沙盤,最後心中的堅持化作長嘆了一聲,「韓卿是堅決反對對遼用兵」

「陛下明鑒。魏武平冀州,袁熙袁尚北逃遼東。魏武並沒有派兵去攻打公孫氏,反而駐兵不進。可二袁的首級,卻自動送到。」

趙頊的聲音和緩了一點:「魏武滅袁,跟如今有何處相似?」

「廟堂之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緩而勝急,本質是一樣的。耶律乙辛在弒君之前,已秉政二十年,如今年過五旬,待其病死,甚至只需病重,無力控制朝政,遼國必然生亂。快則數載,多不過一二十年而已。陛下如今也不過三旬,至其時春秋正盛,國勢亦當倍於當下,何愁不能一舉滅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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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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