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三)

第123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三)

第123章文廟論文亦堂皇(三)

因為這一番議論,這頓飯吃了不短的時間。飯後,韓岡自張戩家告辭出來。正巧聽着更鼓咚咚咚響了幾下,敲了初更二刻的點。按後世的演演算法,應是過了九點的樣子。若是在秦州,不論是城裏城外,此時早就是一片黑了,看着星月光,聽着野貓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無一點人氣。但在不夜的東京城,現在才是剛剛開始熱鬧的時候。

甜水巷一帶是開封城東的鬧市區,別的不說,單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館,每天夜中都能招來數千名尋芳之客。更別提附近林立的酒樓、店鋪。

街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人如'潮'涌,聲如鼎沸。悠悠樂聲自小甜水巷中飄出,絲竹如縷,不絕於耳。轉頭向巷內看了一看,就見着一盞盞燈籠高掛,門頭下,人影憧憧。就在這一瞥之間,就不斷有人擦身而過,急急的走進巷中。

不少嫖客們都是租了馬趕過來的,而初更時分,總是來的人多,去的人少,這讓韓岡租馬變得方便了許多。

騎在馬上,有一搭沒一搭與租馬人說着閑話,一邊看着周圍熱鬧非凡的街市。吃飯的,逛街的,做小買賣的,滿眼皆是人群。

即便這些天來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東京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韓岡心中總忍不住一陣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後,夜'色'能比得上東京城的,也不過是一些一線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為繁華的幾條街道。

抬起頭。天頂上,已經看厭了的天狼星還在閃爍著,只是被周圍的燈火壓得若隱若現。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還不如,完全消失無蹤。

天文地理都是連在一起說的,依照此時的理論,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對應着地上的九州。想學習天文,必須了解地理。可韓岡地理學的水平極為出'色',但天文學卻是連星星的名字都說不清。

這主要還是韓岡受到後世的影響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邊上的獵戶座,卻想不起來那顆紅'色'的亮星究竟是參宿二還是參宿四。僅僅是隱約記得,獵戶座中央三顆星組成的腰帶,被稱為福祿壽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國的星圖傳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臘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韓岡抬頭望着被燈火遮掩住的無盡蒼穹,這樣想着。

低下頭來,韓岡又回到現實中。自己的官身已經確定,但王韶那邊又出了問題,他現在要面對的是兩千裏外的秦鳳經略和兵馬副總管。

不過這事倒不難!

竇舜卿、李師中是瘋了,韓岡現在腦子裏只有這個想法。

對於秦鳳經略司對河湟戰略下的絆子,韓岡雖早有所料,但也沒想到理由會如此荒謬。竇舜卿的做法實在太不聰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頃四十七畝的荒地,這不是瘋了不是?

王韶口中的萬頃荒田其實只有一頃,李師中的無恥和竇舜卿的愚蠢所編就的謊言,危言聳聽,駭人聽聞,欺君欺到這份上,王韶實在是萬死難辭其咎!但這樣的謊言根本騙不過明眼人,其實很容易戳穿,韓岡樂得看他們發瘋。

可韓岡也明白,謊言重複千遍也許成不了真理,但重複個三五遍就能給人洗腦了,關鍵是看誰在說。他這可是經驗之談,無論前世今生,皆是有過。若是趙頊身邊的人異口同聲都這麼說,就別想大宋天子能洞燭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趙頊真的信了,王韶決沒有好下場,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不過只要趙頊耳邊的大合唱中有了一點雜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趙頊親自提拔起來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遞到趙頊面前,趙頊看好此策,才交給王安石的。趙頊本身,也是期待着王韶能夠成功。

從人'性'來講,皇帝不可能喜歡聽到有人說開拓河湟這項戰略的壞話。人總是聽到自己想聽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擊王韶的聲音中,有一個不同的聲音出現,那麼趙頊就會猶豫,便不會立刻作出決斷,肯定會再派親信去秦州確認。

這樣一來王韶便有了緩衝的時間,對於竇舜卿和李師中的謊言,他就可以從容的上章自辯。身為天子耳目,秦鳳走馬承受劉希奭必然被徵詢意見,不出意外應該也會為王韶說句話。一旦兩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時間內便能吵出個結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來視事,此番風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顥和張戩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超越派系之爭,為王韶爭取一下時間。韓岡輕輕敲著馬鞍,指尖彈在皮革上,發出噠噠的聲響。租馬人識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輕抖馬韁,走到前面去領路。

韓岡對程顥和張戩的人品還算放心。以他這些天來對兩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們不會昧著良心去附和竇舜卿的說法。即便他們不會支持王韶,但秉著公心、執中而論卻沒有問題,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測量田地,讓事實可以說話。

說起來,反變法派雖然對均輸、青苗都是眾口一詞的反對。但實際上王安石的反對者們卻是分作兩類,一類是利益之爭,一類則是理念之爭,並不能混而一談。

利益之爭,來自於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階層,主要是擁有大量產業的士大夫、宗室還有京中豪商。青苗貸傷了他們放貸的收入,又影響到他們兼并土地,均輸法讓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會的行首無法再通過壟斷入京商路來謀利,所以他們對青苗法和均輸法皆深惡痛絕。

而理念之爭,就是那些真心認為與民爭利是不對的儒生們。他們認為與民爭利有失朝廷體面,青苗貸應該貸,可不該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這類人人數不多,但各個都有甚有名望。張戩和程顥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張載也是這般想的。

對於此,韓岡並不驚訝。張載是儒學宗師,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並有涉獵,但不代表他精於財計和治國。當年張載和眾弟子們還正兒八經的討論要如何恢復周時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韓岡的前身當時也在場,還聽得眉飛'色'舞。而程顥程頤雖然與張載學派有別,觀點相異,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頂禮膜拜,同樣想着要恢復井田。

韓岡幾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代了。雖然復古制、從周禮,是每一個真正的儒門子弟畢生的心愿所謂『鬱郁乎文哉,吾從周』。但時代畢竟不同了,上古時一里之地九百畝,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無,平均分給八戶或九戶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勢,哪裏有那麼多地皮再劃分給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隱田,平均賦稅已經很不錯了。

兩個派別雖然反對變法的理由不同,但針對的目標卻是一樣,故而同氣連枝,一起唱響反變法的大合唱。如張戩、程顥這般的理想主義者,看不透潛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紛爭,只知道為了自己的理念而衝殺在前。像他們這樣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為人甚正,沒人會懷疑他們是為自己的利益爭鬥,很容易就相信了他們的話。而利益階層則是乘勢而為,站在後面掀起衝擊變法的一**巨浪。

對韓岡來說,利益之爭是沒法調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彥博、呂公弼他們會為王安石所讚賞的河湟拓邊說好話,因為這件事不可能給他們任何利益,反而會讓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穩固。相反地,張戩、程顥卻能用道理加以說服。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韓岡輕笑了起來,這個道理,聖人說得還真沒錯。

沒在路上耽擱,韓岡和李小六主僕二人很快就回到驛館。

剛進門,驛丞迎了上來,一陣點頭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討好笑容:「韓官人回來啦?可吃過了沒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廚房一聲?」

韓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一位城南驛中的主事,幾天來對自己雖然是恭謹沒錯,但從無今夜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從流內銓回來,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見他有何異樣。而看看周圍,坐在廳中的一眾官人們投過來的眼神,也是又羨又妒。

「可有人來訪?」韓岡只想到這個理由。

驛丞點點頭,遞過兩張名帖,「一個是王大參的,一個則是一位章老員外親自送來的。」

王大參?韓岡心中一動,接過名帖一看,頭一張的書款果然是王安石。參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難怪城南驛的驛丞一臉的恭敬,左右賠著小心。

另一張則是章俞,看來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車隊終於到了東京。進京的官員多是住在城南驛,章俞能找過來也是理所當然。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宰執天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軍事歷史 宰執天下
上一章下一章

第123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