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二)

第131章 龍泉新硎試鋒芒(二)

第131章龍泉新硎試鋒芒(二)

王安石府,韓岡已經來得多了。在門房中,就坐過不少次,而在昨夜,他又在偏廳中與王旁下了兩盤棋,但韓岡還是第一次見到王安石,連同他的三位核心助手一起。

王旁與韓岡一起回到府邸,問了門子一下,父親是否已經回來。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直接領着韓岡往後院的書房走去。王安石事先就已經說過,只要韓岡到了,不要在偏廳中等,直接把他帶到書房外廳去。

韓岡站在廳門外,王旁進去通報,王安石,以及與他正在廳中說話的三人便一起看過來。

與傳言一樣,高壯如牛的王安石的確長得很黑,比面如鍋底的崑崙奴好一些,但也是在瓊州海灘上曬了二十年太陽的模樣。他身上穿的青布常服有些發皺,又褪'色'發白,看來這身衣服自做好后就沒有漿過,只是洗得多了。都說王安石不拘小節,倒真的是一點沒錯。

而同坐在廳中的另外三名中年人,當是呂惠卿、曾布和章惇。他們都穿着公服,顯然是放衙后,直接從衙門裏到王安石這裏來的。

章惇是韓岡第一認出來的,他與章俞眉眼間有七八分相似,神態間風流自蘊,不會認錯。

剩下的兩人中,身着朱袍,相貌俊雅的一個,應該是呂惠卿。呂惠卿才學出'色',相貌氣度也同樣過人,曾深得歐陽修等人賞識,不過等他參與了新法,就搖身一變,成了反變法派咬牙切齒的福建子了。而他最近被天子特授五品服,以正八品太子中允的身份,穿上了只有四五品才能穿的朱紅'色'公服朝服。章惇和曾布,還都沒有這個福氣。

剩下的一個自然是曾布,相貌普通,身材瘦削,除了眼神銳利點,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可一想到他有一個叫曾鞏的兄長,本人又深得王安石信重,當然也不可能是普通角'色'。

「可是韓玉昆?」王安石的視線投了過來,開門見山的問道。

韓岡跨步進門,在王安石面前行禮道:「韓岡拜見大參。」

王安石看着行禮後站起來的韓岡,淺笑點頭,不掩心中的欣賞。韓岡的外形本自不差,匪夷所思的遭遇和兩段人生的經歷所磨礪出來的氣質,更不是等閑士子可比。

王安石看韓岡的氣質,有着讀書人的溫文爾雅,寵辱不驚的恬淡,看體格,又是不輸武將的雄壯。文武雙全四個字,看來並不是王韶幫他吹噓。

呂惠卿和曾布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這位秦州來的年輕人的確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出'色'一點。

章惇則走了過來。在韓岡方才進門的時候,王安石、曾布和呂惠卿都是坐着的,只有章惇站了起來。論地位,論年齡,王安石几人坐着是應該的,而章惇會站起來,卻是因為韓岡對他父親的救命之恩。

「大恩不言謝,我觀玉昆也非俗子,無謂的客套話就不說了。玉昆對家嚴的救命之恩,章惇銘記在心,日後必有回報。」章惇說話豪爽,有點像是市井好漢拍著胸脯說自己一言九鼎的感覺。

「見義不為,無勇也。同為羈旅,豈有不守望相助的道理。」韓岡說得謙退,並不引以為功。

章惇很爽利的哈哈笑了兩聲,返身坐回座位上。

王安石將呂惠卿和曾布向韓岡介紹過,各自行了禮后,韓岡便在王安石的示意下,在下首的空位上坐好。而引韓岡進來的王旁則從廳后小門退了出去。

坐在最外面的韓岡,卻被上首的四個人一起盯着,有點像是在參加考試,氣氛比昨日結束的銓試還要嚴肅一點。

王安石首先發話:「吾日前觀王韶薦章,言及玉昆出身寒家,世代務農。以玉昆之見,這青苗貸對百姓利害如何?施行起來又有何弊病?」

韓岡沒想到,王安石的第一個問題不是問得河湟開邊之事,而是自己對新法的看法。

也對,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河湟開邊的重要'性'甚至還不如鄜延路的橫山拓土,又怎麼可能與青苗貸相比?

不過韓岡對此也有準備,只是順序變動而已。別看他每天到處晃着,但拜見王安石時,可能被會問到的問題,他都有預備。凡事有備無患,韓岡過往的經驗多少次提醒過他這個道理。

「青苗貸至今未在秦州推行,韓岡不敢妄言弊病利害。」看着王安石眉頭微皺,韓岡笑了一笑,又道,「但韓岡知道一事,秦州民間借貸,年利往往在一倍左右,是倍稱之利。因借貸了三五貫錢,使得子孫都背上巨債的例子,數不勝數。去歲韓岡重病卧床,家無餘財可以延醫問'葯'。雙親怕累及子孫,就不敢借貸分文,只把家中田地盡數賣去。如果世間借貸的利錢真能降到四成,不論這錢是官府的,還是私人的,對百姓都是好事。」

「就是這個道理!」章惇立刻接話,卻是在作哏一般的幫着韓岡,「可恨韓琦之輩,卻道青苗貸禍害百姓。」

呂惠卿也道:「還有御史李常,他前日緊跟在韓琦之後,上書說地方上有官員推行青苗貸時,不貸本金而要百姓直接繳納利息,但問他究竟是哪裏的官吏這麼做,他卻說不出來。繼而又說,天子一造宮室耗錢數百萬,一宴之費耗錢數十萬,為此才要推行青苗法來與民爭利。」

「這就是胡說八道了。」王安石說着,微帶怒意,趙頊於他有知遇之恩,而他又的確把兼濟天下的希望和期許放在了趙頊身上,分外看不過眼御史往他身上潑髒水,「官家雖是統御億萬生民的天子,但自登基后,只有為太后和太皇太后修過宮室,從來沒有為自己享樂而耗費公帑。」

「何止是李常,司馬十二不也是與韓稚圭之輩一般聲口?都說地方州縣中有抑配青苗貸之事,還說以縣官督責之威,蠶食下戶。」呂惠卿狠狠說着,儒雅的臉上帶着極深的憤怒。

曾布亦是憤憤不平難以自抑:「青苗法中本有規條,願借則借,不願借的也不強迫。若真有犯禁,有一樁查處一樁,天下各路都派人出去督察了。司馬君實卻還拿此事攻擊青苗法。」

說起新法被攻擊之事,在座的幾人都有一肚子苦水,就像一個被接起引線的火'葯'桶,蹭著點邊就爆了,呂惠卿、曾布都是一般。

聽得幾名變法派的核心人物,像普通人嘆著東家刻薄,工錢不高一樣的一通抱怨,韓岡能體會到,最近這段時間,反變法派給他們造成的壓力有多大。他笑道:「《刑統》禁人為'奸'盜,可世間'奸'盜之事從來不絕。按著司馬內翰的想法,這是《刑統》的問題,還是把《刑統》廢掉了事。」

廳中先是一靜,然後一陣哄堂大笑便爆發出來。章惇'性'格豪爽,毫不介意的肆意大笑,曾布和呂惠卿比章惇稍稍收斂一點,但也只是一點點,就連王安石也是低頭抿了口茶水,免得自己失態'露'出來。

「都道自石參政故去之後,如今朝中好謔的只有劉貢父和蘇子瞻,想不到玉昆刻薄起來也如此鋒銳。」章惇放縱的笑過之後,很快就正經起來,對心情收放自如,也是身居高位的必要條件之一,「只是司馬十二可是會說話,拿玉昆之言駁他都沒用。前日吉甫不就是為此跟他爭起來了嗎。」

「不知司馬內翰是如何說的?」韓岡很好奇司馬光的理由,《資治通鑒》可是帝王學的教材,能編纂出如此巨著,司馬光的辯論能力絕對不差。

呂惠卿冷笑着:「司馬十二是這麼說的,『愚民知取債之利,不知還債之害,非獨縣官不強,富民亦不強。』」

愚民只知借債的好處,不知還債的壞處,縣官不強迫他們借貸,但過去富民也沒強迫他們借啊。

韓岡聽着愣了一下,然後直搖頭。看司馬光這話說的,因為是愚民嘛,所以只看到眼前借貸的好處,卻不顧後果。對於這些鄉愚,就讓他們跟富民去借錢好了,官府不該摻和。

這個結論是怎麼從論據推出來的?完全不成邏輯啊!

韓岡低聲嘆息,司馬光也許才智高絕,人或許也不壞,但歪了那就沒辦法了。決定立場,司馬光的立場當然與變法派站不到一起去。

他說道:「家師曾言,庶民雖愚,關乎自己利益之時,卻會變得聰明起來。此是人之常情,司馬內翰說的實在沒道理。」

「司馬十二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呂惠卿說得毫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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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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