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六)

第36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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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聖人。」

睜開沉重的眼帘,向皇后覺得頭還是昏昏沉沉的,依然想睡。看了下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下來,眼前的殿室一片黑,只有外間有着燈光。

伸手被扶著起來,向皇后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申時初。」貼身的宮女聲的回答著。

「怎麼都這時候了?」

本來只是批閱奏章感覺累了,想歇一歇眼睛,在崇政殿後殿的東廂睡片刻,現在卻一下睡了一個多時辰。

「聖人為國事日夜憂勞,所以才會睡得沉些。」

向皇後向外望了望,還沒有換上玻璃的窗子,只能感覺外面的陰暗,申時初的天不該黑成這樣「這天光不像啊。」她問道。

「快下雨了。雲沉沉的。」宮女問道:「聖人,要梳妝嗎?」

坐梳妝台前,向皇后還是沒什麼精神:「簡單點的。不用見外臣了。」

她懶怠梳妝,只鬆鬆的挽了個髻,穿着日常在宮中行走的服飾,看起來與官宦人家普通的貴婦沒有兩樣。

梳妝台的正面,嵌著一面尺許見方的鏡子,色澤和形制有別於尋常的銅鏡,表面上有着晶瑩的反光。

這是將作監玻璃工坊的新品,不過聽是從關西那邊學來的手藝。平板的白玻璃后覆上一層銀,然後塗上漆,嵌在烏木的框子中。能有一尺見方的這面鏡子是從多少片平板玻璃中特意挑選出來的,絕大多數從玻璃工坊全都是巴掌大,很少方平如印的極品。

皇後年已三旬,銀鏡中的面容依然年輕如初。但若是在白天的陽光下,已經可以看眼角的細紋。

對着鏡子,向皇后嘆著氣:「這銀鏡是這一點不好,有什麼不好的地方,都給映得一清二楚。」

「聖人,可要換回原來的銅鏡?」

「罷了。瞞得了自己,還能瞞得了別人去?……快一點,還要去福寧殿。」她催促着,聲音卻沒什麼力道。

丈夫的心思越來越難捉摸,給人的感覺也越來越陌生,去福寧殿成了應付差事一般。

好不容易快要達成的和議啊,本來都快定的事,一句話毀了。

什麼復幽燕者可封王,正好跟河東大捷一併傳出去,京城上下,很多人都覺得遼人不足為懼。喊著要攻打遼國。遼國的使臣也聽了,連夜遣了人回去,甚至鬧着要上殿拜見自己,讓她不得不派了張璪去安撫。

想這件事,她也難免有怨言,只是不便出來。

剛剛收拾完,外面的姜榮進來通報:「聖人,宋都知來了。」

「宋用臣?又有什麼事?」皇后一聲嘆,「讓他進來吧。」

宋用臣進來,手上托著一份奏章,喜氣洋洋:「聖人,西域的王舜臣奏捷朝中,賴官家和聖人庇佑,官軍戰告捷。大破高昌和黃頭回鶻的聯軍,斬兩千多,俘獲不計其數。如今正向西追擊,要直搗高昌老巢。」

聽捷報,向皇后卻沒有高興起來,沒什麼精神的擺擺手:「以後不是北邊的軍情不要這麼急送上來了。西域的事,讓兩府派人去查驗明白后,依例給賞是了。至於打下來的軍州,誰願意去西域做官讓他去。」

前幾日,王舜臣從西域上奏,是過了冬,路上的雪化了,將繼續西進。之前,幾乎都把他給忘了,不是他的一封奏章,都沒人記得起來。

對王舜臣的行動,朝中有一半人要趁勢設立安西都護府,統管西域,另一半則是要立刻退兵,免得日後西域邊患難治,還有人乾脆要治王舜臣的罪,他妄開邊釁——不過那是皇帝之前下的詔,早在皇帝發病前定下來的,有詔書護身。

向皇后每日聽軍情聽得煩了,她跟皇帝的性情不一樣。不會聽捷報狂喜,聽敗陣憂慮,甚至會為戰事連日吃不下飯,她只是一個喜歡安安穩穩的婦人罷了。

現在河北和陝西已無大戰,是河東,韓岡在與捷報同時回傳的密奏中也了,之後的行動不求攻城略地,只求能收復失土,然後給遼賊一個教訓,讓他們日後不敢再南窺,同時也為和議壯聲勢。

「太子快下學了,你先退下吧。」

宋用臣捧著捷報離開沒多久,照顧趙佣的老宮人國婆婆便拉着趙佣的手進來。趙佣的兩名乳母竇氏、李氏跟在後面,隨行的內侍和宮人則都留在外間。

看見兒子,皇后的臉上多了些笑意:「六哥下學了。」

趙佣一板一眼的行了禮,「孩兒拜見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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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佣一般是上午上課,跟着王安石、程顥習文,午後則是一日學習禮儀,一日學習射箭。

這是向皇后從班直中特意挑選出來的幾名擅長武藝、老實穩重的成員。讓趙佣跟着他們練習射術。君子六藝,射居其一,不求趙佣能成為神箭手,只求能把筋骨打熬一番,讓身體強健起來阿彌陀佛了。

中午的時候,皇后忙着公事,沒能跟趙佣一起吃,現在見,話多了起來。

「六哥今天是程先生上課吧,學了些什麼?」

「先生今天了《孝經》。」

「這麼快?!」向皇后驚喜,誇著趙佣「六哥還真是聰明。」

雖然有些擔心是揠苗助長,但向皇后還是為兒子的進步速度感高興。

內侍、宮女也都笑着。皇太子聰穎過人,彷彿天授,開蒙不過兩個多月,《千字文》能背了,《論語》前幾篇也算是可以誦讀了。現在又開始學《孝經》。日後肯定是個有為的好皇帝。

「那程先生教的是哪一段?」

「嗯……」趙佣想了想,道:『子不可以不諍於父,臣不可以不諍於君』。父皇若有過,兒臣當諍諫之。」

向皇后的笑容一下便變得僵硬起來,只點點頭:「……得對,六哥真是越發的進益了。的確該如此。」

「還有呢?」

「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遼賊求和,其心若誠,當許之。」

「嗯?!」

這下她連笑容豆保持不住了。

這哪裏是五六歲的孩兒出來的話,開蒙學《千字文》,頌《論語》,向皇后雖然讀書少,但也知道《論語》、《千字文》和《孝經》中沒有什麼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那依六哥的法,該怎麼辦?」

「今天去父皇那裏啊。」

「但你父皇現在病著,萬一把你父皇氣了,又該怎麼辦?」

趙佣張口結舌。他年紀還,除了死記下來的幾句話外,突然間也想不出別的話來。

「待會兒拜見你父皇的時候,不要亂,等你父皇病好了,再跟他提。」

見趙佣老實點頭,向皇后鬆了一口氣,然後對趙佣道:「娘娘下面還有事,六哥你先去外間歇一歇。」

讓乳母竇氏抱着趙佣離開,皇后的臉色一下變了,氣得手直抖,「這是誰教太子的?!張文炳!萬承嗣!太子年幼,你等難道也年幼。孩子不懂事,你們難道也不懂事,國家大事也是那個村措大能胡言亂語的!他的時候,你們怎麼不攔着他?」

張文炳和萬承嗣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國婆婆以下,服侍趙佣的乳母、內侍和宮女則都不敢接話,只敢低頭看着腳尖。其實資格再老成的內侍也不敢打斷太子授業的課程,不過誰會在生氣的皇後面前為兩個倒霉鬼辯解?

太子聰穎好學,禮敬師長,有這樣的儲君,自是國家之福。可他的老師卻成了皇后的眼中釘,那太子在皇後面前肯定要受影響。

「叫石得一來,太子身邊要換上兩個老成的人,不要這些不靠譜的。」

石得一很快了,聽了皇后的要求,一口答應了下來,保證要選兩個人、性行都可靠的內侍了。

皇後點了頭,石得一又問:「聖人,張文炳、萬承嗣二人該如何處置?」

向皇后想了一下,「出宮去守禪堂吧。」

「聖人仁心,奴婢會安排好的。」

京城中有專門給宮人養老的寺廟和道觀,宦官當然也有,逐出宮去后,多半是安置在這裏。

北宋的宮廷,可能是從仁宗為積陰德、求取子嗣而傳下來的習慣,那種因過而被打死的宮人、宦官很少見。

雖然是皇后冤枉了他們,但在皇后眼中,讓太子的老師在太子面前妄議國事,這個過錯着實不,可最後也僅僅是趕出宮去,還能得一個安生之所。

「石得一,你擬一份賞賜,送去給程顥,跟他,教導太子辛苦了,太子的學問日漸進益都是他的功勞。再跟他,太子雖有夙慧,但畢竟年幼,不可拔苗助長。」

石得一恭聲取旨,心中感嘆,可能是經驗積累的緣故,皇后處理政務越來越得心應手。

喝了一口湯藥,皇后又問:「石得一,外間的傳言對遼事最近是怎麼的?」

「多有想要收復幽雲的,但更多的人還是希望能儘早過上太平日子。」

「人心向背啊。」皇後點着頭:「以遼賊善戰。是憑着韓樞密之才,統領十萬大軍,也是與遼賊對耗糧草,逼得蕭十三撤軍,然後才一舉破敵。」

在軍籍簿上,從京城遣往,要多出兩三萬來,除去了沿途守御的兵馬,韓岡能拿出來與蕭十三對陣的僅僅五萬,可是在京中,絕大多數人都以為韓岡是以兩倍以上的兵力與遼軍作戰。

是皇后,平常也有人提醒過她軍中吃空餉的現象遍地都是,京營尤為嚴重。可一旦計算其邊地人馬數量來,皇后總是會忘掉這一點。

韓岡能將河東的局面一點點扳回來,比陝西和河北都要辛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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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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