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不知惶惶何所誘(下)

第47章不知惶惶何所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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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岡向張戩解釋著:「這對百姓是好事。因為官府把低息貸款的名頭打出來后,天下富民再想維持倍稱之利便不可能了,如果想繼續放貸,就只能把利息降到跟官府一樣,這對百姓不是好事嗎?天下百姓哪能承其恩惠?」

「玉昆你還年輕,不知其中情弊。」張戩搖搖頭,果然還是歷事不多、受了蠱惑的緣故,「州縣胥吏多偽詐,皆盡小人,而州縣官也往往受其所欺。一旦實行青苗貸,他們能上下其手的機會太多了。別的不說,提高利息,減放本金,這都是他們做得出來的。」

經歷過陳舉、黃德用之事,韓岡很清楚地方上的胥吏們有多麼無法無天,但諱疾忌醫卻也是要不得的,「如果依著青苗貸原來的名字,百姓都聽不懂究竟是何事,只能任憑地方官吏所欺。前些天不是有個陳留知縣,他在衙門外貼了三天的佈告,又在鄉里貼了三天的佈告,回過頭來便撕了佈告,說無人請貸,在陳留縣不用推行青苗法。可這麼短的時間,又不向百姓宣傳,貼了幾張紙,又怎麼會不讓人猶豫?而如今利民低息貸的名字說得清楚直白,又有誰會鬧不清?」

張戩緊鎖著眉,連連搖頭。在他眼裏,韓岡現在就如同一頭犟牛,死咬着牙堅持自己的意見。「放貸收息,朝廷體面還要不要了?」

「朝廷的體面由百姓中來,百姓富足,朝廷自然有體面。」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青苗貸推行下去,儘管如今的富民不能再放貸,貧民不會再受他們的盤剝,但主管青苗貸的官吏,卻只會一步步的比早前更加酷毒。」

『我當然知道,不論是什麼樣的政策,都會在施行的過程中變得對權力者越來越有利,舊的利益集團被打倒,新的利益集團便吸着他們的血茁壯成長,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韓岡腹誹著,神色間卻裝得一本正經:「但總不能看着天下百姓一直受着富民所欺。學生家自先祖父起,便是以務農為生。兩代人四十年的辛勞,一畝一分的積攢下了百畝田地,但學生一場重病就把幾十年的積累全毀了,若不是學生病癒得及時,如今也不知要背上多少債務!如果當時有息錢低一點的借貸,學生家的田地產業何至於被人剽奪的半點不剩?」

韓岡與張戩第一次爭論起來,不過韓岡小心的控制事態的發展,不使爭論變成爭吵。他也不想日後跟自己的師長變成勢不兩立,所以得提前打個預防針,省得張戩和程顥聽說他投了新黨,以為自己受到欺騙。

程顥倒是覺得韓岡說得有理,出身寒家且受過高利貸欺的韓岡,若是不支持青苗貸,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對官府借貸的看法,也符合程顥的本心。程顥本就是不反對幫助百姓,救人急難,只要不是以牟利為目的,利息降上一點,青苗貸行之亦可。

不得不說信任是有慣性的,韓岡對青苗貸——不,現在改叫利民低息貸款——的讚賞,張戩雖然難以認同,只要韓岡做得不出格,不跑去為新法鼓吹,張戩還是願意相信他這個學生。

照舊在張戩家吃過飯,方才的一點芥蒂也是一笑了之,飯桌上,張戩聽說韓岡已經拿到告身,便問起了他接下來的行止,韓岡道:「能在兩位先生門下就學,是學生幾世修來的福氣,惟願能常隨先生門下。不過如今學生已經拿到了告身,不能再耽擱了,現定得後日啟程。」

「既然已經拿到告身,那就是官人了,為天子牧守百姓。且謹記勿殘民,勿貪縱,行事以清正為上。」

程顥也跟着道:「吾觀玉昆你不是在學問上能有所發展的性子,但為人處事都分寸,日後必為棟樑之才。別的話也沒有可送你的,只要你能記着你讀書的一點心得,凡事體仁心,尊立法,行中道,也就夠了。」

韓岡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答道,「兩位先生的教誨,學生必謹記在心。」

……………………

第二天,是章惇休沐之日,韓岡和劉仲武拿到告身的事他也聽說了,便再次邀請了韓岡一眾,在他們離開前做一小聚。

一見韓岡,章惇便拉着他到一邊低聲笑道:「最近署中事多,也是玉昆你的功勞。你出個了計策,我等便要忙個腳不沾地。」

韓岡搖頭笑道:「編修此言,韓岡可當不起。而且現在腳不沾地的,不是編修,而是文呂司馬之輩。」

韓岡和章惇哈哈又是一陣笑,讓不知來龍去脈的劉仲武和路明摸不著頭腦。

互相謙讓著坐下,章惇拍了拍手,道:「今天請來的校書【注1】,雖然年歲不大,卻以歌舞雙絕名震教坊,最難得的是潔身自好,讓人激賞不已。」他神秘一笑,「玉昆見到她,定然有份驚喜。」

只是看到來人,韓岡驚喜倒沒有,卻當真吃了一驚,「周小娘子?」

「周南拜見章編修,拜見韓撫勾,拜見劉官人。」周南笑語盈盈,完全不見幾天前的怒意。只是當她避開章惇,視線掠過韓岡時,卻是鳳目含嗔,狠狠地盯上了一眼。

韓岡以笑容回敬過去,就見到周南氣得銀牙咬着下唇,用力扭過頭去。韓岡輕笑了兩聲,覺得這樣的歌妓真是難得。正如章惇方才所說,潔身自好的周南,應該是尚沒被污染的女孩子,若是久歷風塵,什麼樣的心情都能掩蓋在營業性的笑容之下。

章惇大概是從其父章俞那裏聽到了什麼,便讓周南陪着韓岡,而他和劉仲武身邊的則是普通的妓女。周南沉默的陪着韓岡喝了兩杯酒,便下場翩翩起舞,而悠揚婉轉的歌聲,竟一點也沒有被動作所打亂。

韓岡輕輕擊掌,的確是歌舞妙麗,極盡妍態,當得上歌舞雙絕的稱呼。

章惇極會做人,知道韓岡不擅詩賦,便在酒宴上半句不提酒令,對句,射覆之類的慣見娛樂。說了幾句笑話,又跟劉仲武和路明對飲了幾杯,章惇湊近了,壓低聲音說話。

「玉昆,聽聞你是橫渠張子厚的弟子,」章惇提起張載時,撇了一下嘴,提起張載這位姓字同音的同年,他心中就有些怪異,「你在經義上,應該有所心得吧?」

「在下才疏學淺,諸經只是泛泛讀過,算不上精研。」韓岡謙虛著。

他的經義水平,如果是面對的是普通的半是運氣半是才氣考中的進士,也許還能一較高下,但章惇是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正牌子的才子,他的才能可不僅僅是詩賦。韓岡在章惇面前,現在還沒有自大的本錢。

章惇低頭把玩著拿在手上的硃砂色的酒盞,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對韓岡笑道:「這是鈞州民窯的貨色,紅得不透,暈得不勻,比起內用的正品,差了不止一籌。」

「民間也不會有內用之物。」韓岡說道。對章惇有些不屑,通過轉換話題,來掌握對話的主動權,自家玩得更溜。

章惇又壓低聲線,低得只讓韓岡一人聽到:「經義之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若是真的鑽研進去,一生也不能窮盡,但如果只是想學以致用,三年便有所得。」

『三年?!』韓岡心中一動,帶着疑問的神色看向章惇。章惇這時又抬起頭欣賞著身前的歌舞,似無所覺,前面的話彷彿不是出自他口,卻又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韓岡會心一笑:「韓岡謹受教。」

「你能明白就好。」章惇便拿起酒壺,給自己酒杯斟滿酒喝了起來。

『如何會不明白!?』畢竟章惇都說得這麼直白了。

韓岡當然明白,沒事章惇何必問著這些事?章惇可不是愛說廢話的人。看起來自己以前猜得沒錯,王安石還是打算變革科舉制度,雖然這一科已經不可能,但下一科的考題,必然改成經義……學以致用,說不定還有策問。

『這三年裏,是不是要按著章惇的提議,去攻讀儒家經典?』韓岡陷入沉思,對周南的絕妙歌舞視而不見。真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氣派。

見着韓岡這副作派,周南氣結,動作也亂了一點。尚幸被她及時補救回來,沒給外人察覺。一曲舞罷,周南又坐回韓岡身邊。劇烈的舞蹈之後,少女喘息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晶瑩剔透,俏臉暈紅,豐盈的酥胸輕顫,淡淡的香氣從她一側飄進韓岡的鼻尖。

周南氣喘得厲害,右手用力壓着心口。方才她為了彌補一時的失態,強換動作,便走岔了氣,胸膈隱隱作痛,心中就恨得想咬韓岡的一塊肉下來。她伸手拿起酒杯,準備喝點酒水壓一壓。

韓岡突然伸出手,把酒杯從周南手中拿開。被一隻滾熱的大手攥著,周南臉一紅,忙把馥軟纖細的小手從韓岡掌中抽開。她又羞又惱的瞪過去,她往常遇到客人都講究著身份,哪會這般無禮?

而韓岡卻是毫無所覺的抬手給她倒了杯茶,柔聲道:「氣急不可飲酒,還是喝茶好一點。」

周南愣愣地看着韓岡遞過來的茶水,怔了許久。

章惇在旁看個通透,笑言:「玉昆當真憐香惜玉。」

韓岡微微一笑,心中卻在疑惑,難道他這麼做現在很少見嗎?

注1:唐胡曾《贈薛濤》詩:「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薛濤,蜀中能詩文的名人,時稱女校書。后因以「女校書」為歌女的雅稱。亦省稱「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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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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