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一)

第135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一)

第135章不知惶惶何所誘(一)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間已經到了二月中旬。

天氣還是有些輕寒,但汴河兩岸的垂柳枝條已經有了融融綠意,而站在汴河邊,也能看到河面上的冰層一天天的消失無蹤。街巷上的行人因為天氣轉好的緣故,多了不少。

不過街巷上的氣氛稍顯緊繃,本來前些日子還有些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士子,在街上遊逛。但再過三天就是科舉的禮部試,從七八天前起,街上和酒店裏的讀書人,倒真是一個也見不到了。

而韓岡這邊,自前日在王安石府上慷慨陳辭之後,他就沒有再去見過王安石。當日所言的幾條計策,王安石究竟用還是不用,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韓岡明白,王安石他們不是自家手上的傀儡,自己怎麼說他們就會怎麼做,他們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但韓岡更清楚,他的一番話已經在王安石等人的心底埋下了種子,等到合適的時候就會生根發芽。不管怎麼說,就是看着老鼠一個勁的在面前蹦達,即使沒有任何危害,也已經夠噁心人了。何況領銜舊黨的諸多元老重臣,還有身為赤幟的司馬光,他們不是老鼠,是老虎!

韓岡的一番言論就是惡魔的勸誘,開花結果不一定是現在,但總有茁壯成長的一天。

以韓岡對章俞的救命之恩為名,章惇則來過兩次。但兩次會面,章惇絕口不提有關變法之事,韓岡也當什麼都不知道,也是一點也不提。而劉仲武,於章俞同樣有救命之恩,韓岡看章惇的樣子,對他很是看重,看起來即便在向寶面前失了寵,劉仲武還能在章惇幕中混出頭來。

在等待告身發下的這段時間裏,韓岡一眾逛過了類似於後世娛樂中心的桑家瓦子,在裏面聽了說三分,諸多雜劇,還看了一場光着上身只穿兜襠布的女相撲。

桑家瓦子是娛樂場所,而大相國寺則是小商品市場。趁著每月五次大相國寺開放,所謂萬姓燒香的日子,韓岡進寺內入鄉隨俗的燒了幾柱香,但主要還是參觀遊玩的用意居多。

萬姓燒香只是個名義,實際上大相國寺開放的目的卻是集市。尤其是從大門到主殿,有賣花鳥蟲獸的,也有賣家用擺設的,東京城裏諸多尼庵道觀,也在相國寺中有着固定的鋪位。那些尼姑道姑日常無事時做的女紅,都在攤子上擺着發賣。

與一到相國寺,就雙眼發光的路明和劉仲武不同,韓岡對逛街店的興趣不大,兩次都是走馬觀花的轉了一圈第一次來時就買了點帶回秦州的禮物便往後殿走。

不得不說韓岡過去對大相國寺有很大誤會。這座皇家叢林名義上是一座寺,但其實是幾十個僧院組成。而且裏面的和尚不是一個宗派,有律宗,也有禪宗。

律宗的弟子端正嚴肅的雙手合十,低頭念著經文,而兩個禪宗的和尚在旁邊曬著太陽打打機鋒,這樣的情況很常見。但不論是哪個宗派,香火錢都是要收的。

兩次到大相國寺,韓岡都在寺內轉來轉去,香火錢給得不少。這不是他虔信浮屠,而是想找幾個有點水平的和尚去秦州。無論是黨項還是吐蕃,每一個蕃部幾乎都是虔誠的佛教徒慣做的殺人放火,並不會影響他們對浮屠的崇拜。

所以韓岡當日給王韶出的主意中,便有一條就是向河湟蕃部派出。可韓岡現在發現他想得太簡單,走馬觀花一樣的閑逛,要是能撞到一個有心一建功業的和尚那就有鬼了。而且東京城如此繁華,那些賊禿又怎麼會放棄花天酒地的夜生活?

此時和尚娶妻的情況不少,『沒頭髮浪子,有房室如來。』這是如今對娶妻生子的僧人的戲稱。當韓岡看到一個光溜溜的禿腦袋旁邊,傍著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他便放棄了搜尋,這個問題讓王韶頭疼去好了。

這一天,韓岡久等不來的告身終於發到了手上。

官誥院的官廳中,一名黑黑瘦瘦的蒼老文官,展開畫軸一樣的告身,正用着一股子怪異的廣南口音,念著上面的文字。

韓岡對此很是遺憾,本以為今天能見到正擔任監官誥院一職的蘇軾,卻沒想到只是一個吐字不清,腔調怪異的廣南佬出來。

韓岡在下面垂手肅立,努力想聽明白他到底是在說些什麼,但這個黎或是李判院見鬼的廣南腔調,讓韓岡聽得一頭霧水。只聽清了自己的名字,並確認了他的告身不是由四六體駢文所寫當然他也不夠資格。只有侍從官以上的告身,才會四六駢驪,寫得文采飛揚。如韓岡這等青袍小臣,他的官誥能由駢文寫就,只會是遇上官誥院的官員和書辦想練練筆的時候。

正常的京朝官和選人之間有着天壤之別,禮節的問題忽視掉也無所謂。今天顯然心情不好的官誥院判院,並不想跟韓岡說什麼恭喜之類的套話,他將韓岡的告身裝回到錦囊中,遞給一邊的令史,反身就走了進內廳去。

令史和令丞差一個字,但一個只是小吏,而另一個則是官人。判院能拿大,而尚書省中的積年老吏,敢於欺矇上官,卻不會無緣無故得罪人。

他笑眯眯的走到韓岡面前,彎腰低頭,雙手將告身錦囊奉上。

韓岡一笑,接過錦囊。回頭使了個眼'色',站在院中等候多時的李小六,心領神會的走上前,捧上了一貫銅錢。這是新官得銓后,慣例給人的賞賜。

這錢令史收得心安理得,韓岡交得理所當然。而除此之外,韓岡在拿到告身前,還向官誥院繳納了三足貫的大錢。這叫綾紙錢,也可以說是工本費,不交的話,官誥就拿不到手。前兩天,韓岡讓李小六吃力的將三千枚小平錢挎在身上的時候,不禁想着,官僚機構果然都是一個德'性'令史恭喜了韓岡兩句,拎着錢串子送了韓岡出門,便走了回去。韓岡拿着價值三貫的錦袋,盯着緞面上的雲紋看了半天,突然右手用力,五指一收,裏面撐起官誥綾紙的兩根纖細木軸,就在他的掌中彎曲變形。

「官人?」李小六在韓岡身後驚道。

韓岡慢慢的鬆開手,告身所用木軸的質地應該很不錯,一下就恢復了平直。

韓岡掂了兩下,輕飄飄的。為了這個像畫軸一樣的東西,他費了多少辛苦,因他而死的冤魂也不知多少了,因為他,很快朝堂上又要捲起軒然大波,辛苦到最後,也不過換來了這個東西……而且拿到手上前,一個猥瑣不堪的小吏'露'著一口破爛的黃牙,跟他比了三根手指:「三貫。」

雖然只是工本費,但韓岡還是覺得心裏怪怪的。

把錦囊收進懷裏,韓岡領着李小六離開官誥院衙門。就在官誥院大門外,路明滿面笑容的迎了上來,「昨日劉官人得官,今日韓官人得官。果然是燭花連爆,可喜可賀。」

韓岡笑着,方才複雜的心情好似已消失無蹤:「折騰了這麼久,終於能拿到手,也算不枉我的一番辛苦。」

「官人得官之艱,這世上少有人能比。」路明深有體會的點頭附和,完全沒有一點羨慕嫉妒之意。

韓岡得官之辛苦,路明已是一清二楚。他這些天來,一點一滴從李小六、劉仲武還有韓岡本人這邊,打聽到了許多支離破碎的信息,如同拼湊一幅散碎的拼圖,路明拼出了韓岡從布衣一直到今天走出官誥院的艱難道路。

路明有時在想,如果是自己處在韓岡的位置上,怕是骨頭都能拿來敲鼓了。

時已近午,韓岡三人在路邊找了家腳店,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點了幾個酒菜,韓岡便把告身從懷裏取了出來。

打開錦囊,抽出告身,是個木軸長度只有不到一尺的小捲軸。

據韓岡所知,宰執官的告身都是金花五'色'綾紙所制,而且是十六七層綾紙裱糊起來,犀角為軸,彩絲系帶,由紫絲罩着,連裝告身的袋子也是用最上等的雲錦縫起。

而他手上的這個從九品的告身則是最普通的五六張白綾小紙疊合,用的是木軸青帶,袋子也是普通的錦緞。

路明和李小六伸著脖子盯着韓岡手上的這個捲軸,不管形制再簡陋,但這畢竟是官員的憑證,多少人一輩子都弄不到到手。

「官人,快打開看看。」李小六催促着。

韓岡嗯了一聲,滿不在意,他的差遣早定,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判司簿尉的本官究竟定得如何,其實並不重要,只是關係到俸祿多寡而已。

解開捲軸上的系帶,韓岡將之展開。幾行端正的楷書佔去了告身捲軸中心的位置。

「密縣縣尉?」托前世走南闖北的福,韓岡地理的水平很高,很快便將自己的本官與記憶聯繫起來,『是新密市吧?』

密縣縣尉就是他的本官了,不過韓岡不用去密縣應差。這個時候,在密縣必然另外有個縣尉,管着縣中兵事和捕盜,那是他的差遣。而韓岡的密縣縣尉只是發工資的憑證,他的工作在秦州。

說起來差遣和官職分離的這個見鬼的官制是在很好笑,不過這也是從晚唐五代流傳下來的後遺症,不是輕易可以改動。

只是韓岡又納悶起來,能在後世留下名號的地區,怎麼是下縣?

判、司,是州中官職,簿、尉,是縣中職司。因為天下四百軍州,兩千餘縣,人口、稅收、地理、歷史各不相同,所以這些州縣就被分個『赤畿望緊上中下』等七個級別出來。由此而來,同樣是從九品的判司簿尉,其實裏面也分了個三六九等。

新入官的進士,他的本官會是望州的判、司,或是次畿縣的簿、尉,而九經則下一等,為緊州判、司,望縣簿、尉。再往下,是五經、三禮諸科。而韓岡這樣布衣入官,則是倒數第二檔,下縣主簿縣尉而已,只比花錢買官的進納官高上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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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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