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變故(31)

第234章變故(31)

王舜臣就睡在宣德門城樓上,韓岡的一乾親信也還坐鎮在各處軍營中,宰輔議政身邊的護衛更多了一倍——這時沒人去顧及朝廷定額的元隨人數了。

韓岡遇刺過去了兩天,章辟光多帶了二十幾個親隨出門,在街面上已看不見痕迹,但餘波猶在京城中蕩漾。

韓岡到底會不會辭相,辭相後會不會留在京師,更因這一次的刺殺案,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也成了京城內外關注的焦點。

章辟光這兩日聽到了不少言論,各種說法都有。有說韓岡會走,有說韓岡會留,有說韓岡只會辭相,不會離開京師,更有人說,這一次的刺殺,是韓岡為了留在都堂中而主使的陰謀。許多人各持己見,甚至還有打起來,然後一起被帶回州橋。

「昨天我去州橋,就正好有兩個在那裏挨板子。虞部郎中景誠的兒子,跟一個監生,扒了褲子,鬼哭狼嚎的。」

章辟光與判都水監的蔣之奇坐在了一起,正說着他昨日的見聞。

「展熊飛一點情面不講?」蔣之奇訝然問。

「抓人的是警察,判罰的可是大理寺。」

「少了獄訟之事,日後可就輕鬆許多了。」蔣之奇說道。

「多好。省心,省事。」

親民官不再直接處理刑名案件,這是朝廷近年來一直在推行的新法。大理寺如今在警察總局有派駐的刑法官,杖以下的小案子直接就在警局裏判了。

雖說職權減少,但開封知府本來基本上就是不處理案件和控訴的,除非是能引動朝堂的大案。一般的案子,全都是推官們的工作。少了獄訟方面的事務,章辟光都覺得輕鬆一點——親民官要負責的諸多事務中,最麻煩也最容易出問題的正是獄訟之事,因為一件案子錯判,直接導致一年的辛苦全化為泡影,磨勘從中上變為下上,以至於沉淪多年,這種事實在是太多了。

「說的也是。」蔣之奇點頭,又笑說:「為此事相爭受刑,也真是蠢。韓相素重然諾,豈會有反口復舌之舉。」

議政會議都開過,韓岡的打算,作為議政的兩人當然都很清楚,民間的爭論在他們看來就顯得很可笑了。

章辟光配合的笑了一下。對韓岡辭位、離京,就不如蔣之奇那般期待。在他而言,韓岡最好能夠留京,否則章惇一家獨大,無人牽制,他這個知府,就很難自處了。

「他們哪裏知道,韓相公能安心回鄉,子厚相公可是連兒子都安排去了關西。」

「竟有此事?」章辟光卻是第一次聽說,訝然問道。

蔣之奇素來與章惇親近,而章辟光雖然有一陣貼近韓岡,可最終還是以太后孤臣自居。又是新近從河南府過來,消息自不及蔣之奇靈通。

「子厚相公家的大公子,定下了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司參議,就等韓相公籤押了。」

這是質子。

章辟光一念閃過。

韓岡遇刺,都中有傳聞主使者正是章惇的長子章持,將他派到韓岡的眼皮底下,韓岡的確可以安心一點了。

但這種定盟遣質的做法,可一點不像是太平年景的作為了。

「韓相公會答應嗎?」

「如果想各自相安……」蔣之奇笑得意味深長。

……………………

「絕無此事!」韓岡一口否定,他對黃裳和游師雄道,「朝廷設官除人,要銓其器識,察其廉能,待得實才,方可詳擇。遣子為質,以參議安之,把朝廷名位當成什麼了?非但我不會同意,子厚亦不會如此做。」

黃裳道:「可京師裏面都傳遍了。」

「我知道。」韓岡道韓岡搖搖頭,頗感無奈。

當初章惇的提議,被韓岡拒絕之後,章惇就沒有再提起過,但莫名其妙的就在京師中傳揚開來。

這個提議只局限章韓之間,韓岡沒有跟別人說過,而章惇更不會隨意透露,有可能是章惇那一邊不慎泄露,但可能性很小,更有可能是挑撥離間的手法,只是湊巧撞上了。

「這兩日,傳這件事的人不少,裏面連議政都有。」

「是誰?!」游師雄臉色一沉。

「是蔣穎叔。」黃裳代韓岡說道。

游師雄訝然道:「蔣之奇?!他怎麼一點眼色都沒有!」

黃裳笑着看游師雄:「眼色是沒有,眼熱倒是有的。」

游師雄沉着臉,一聲不吭。

蔣之奇擅運籌、財計、營造,能力出眾,在都水監的任上做得十分出色,如今有意謀圖對鐵路的掌握,這在高層並不是秘密。只是游師雄性格嚴重,不喜歡黃裳輕佻的說法。

黃裳又道:「鐵路總局下面養著十二萬人,能在三天內調入京師的護路軍,就有一萬餘。蔣穎叔大概是覺得章相公會不放心這些兵馬在景叔你手上吧。」

游師雄冷聲道,「鐵路總局是朝廷的鐵路總局,鐵路總局的兵馬是朝廷的兵馬。只要章相公沒有私心,鐵路總局沒有會讓他不放心的地方。」

韓岡道:「鐵路從來沒有讓子厚不放心過,以後子厚以後也不會不放心。」

鐵路總局是韓岡手中最大的一塊權力版圖,有兵馬,有錢糧,更有暢通的道路,重要性自不待言。其與神機營相似,都是韓岡放在京師壓陣的利器。真的要壓下韓岡對京師的控制力,鐵路總局是必然要爭奪的關鍵點。

不過鐵路總局如此重要,在韓岡而言,就沒有任何可以妥協的餘地,就如他不會放棄對神機營的控制,他也絕不會放手鐵路總局。打鐵路總局的注意,對韓岡而言,不是挑釁,而是開戰的信號。

他清楚,章惇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只是如今局面有些亂,所以才會有妄人看不清這一點。」韓岡對黃裳、游師雄說道,「他還不如那些宗室聰明。」

……………………

「……一個比一個乖覺。上一次槍擊案還沒過去,這一回又來個一個刺殺,濮王系剛倒,這一回說不準就會被點到。宗室誰不怕啊?」

「都有好些家把子女送去鄉下去了。」

「這是驚弓之鳥。」

「全都怕了啊,這年來,宗室最是乖順,犯案的都不見了……」

窗內,吏員們議論得口沫橫飛,窗外,趙世將已經聽得是臉色鐵青。

「大王。」伴當膽戰心驚,生怕趙世將氣出個好歹。

趙世將不欲再聽,舉步就走,走得飛快。伴當連忙跟上,更是小心,擔心趙世將摔著自己。

幸好走着走着,就發現趙世將的步子慢了下來,最後只聽得一聲嘆,趙世將步履沉重的走回他的公廳中去。

「九十三叔他家也要走?」

趙世將嘆了口氣,將奏摺合上,放到了他右手邊。

在他右手邊,申請出遷的奏章已經堆到了一尺多高,三十多本。這還只是今天上午的量,如果與昨天的情況一樣,今天下午還有會同樣的數量從中書轉過來。

趙世將做了快十年的知大宗正事了。

有如此之多的宗室請求遷出京師,遷往南京等宗親宅,這是第二次。前一次,就是濮王一系被連根拔起的那一回。

兩次相隔得很近,前一次申請被批准的宗親,還沒全數在南京應天府安置妥當,這一回就又來了。

奏章的外皮蒙了白綾紙,帶着絲光。幾十本疊合在一起,從側面看過去,如珠玉般閃閃發亮。

但閃閃發亮的背後,是滿紙哀求懇切的話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趙世將心中突然冒起這句話,趙氏要亡了嗎?

…………………………

趙氏將亡啊。

許多京師老人在感嘆。

趙家的天下越發淪落,有了大議會,日後天下國是,都是報予大議會來議定審核,再無需天子。

這天下到底要不要繼續姓趙,以後會不會繼續姓趙,類似的話題,街頭巷尾都能聽得到。

有區別的不過是誰最後奪了趙氏的江山。

韓岡的名聲一貫很好,希望他坐江山的都有不少,覺得他會篡位的卻不多。而且韓岡一直都在說要辭相,傳到外面就是歸隱鄉里。

章惇即將獨掌大權,雖有新相,可無論誰來看,都不是章惇的對手。章惇終將篡位的傳言,在京師才是甚囂塵上。

且又有說法是韓岡不放心章惇,故而章惇的兒子會去關西任官,充任質子。而其子章持果然很快出外,不過沒有去關西,而是前往福建為官,

韓岡向太后遞上了辭呈,但太后沒有批准。按照既定的流程,韓岡再上兩次辭章,就可以正式去職了。而韓岡,已經沒有再去都堂處理公事了,而是見了許多議員,大議會即將召開,等到大會結束,就是他離京的時候了。

趙煦今天又畫了兩幅畫,入夜後,便洗漱上床睡覺。

維持着良好的作息習慣,趙煦雖然體弱,但身體並無大礙,依然算得上是健康。

福寧宮內外,消息不通。即使是韓岡遇刺的消息,也沒有一個宮人敢於告知天子。更不用說宗室紛紛外遷,京中議論不絕。

趙煦舉止也與平常一樣,看不出有何異常。

皇帝很快就沉沉睡去。

床榻外,宮人從帳外聽着裏面的呼吸聲,平靜徐緩,節奏穩定,悄聲退了出去。

床榻內,趙煦睜着眼睛,淚水恣意流淌,不知不覺已沾濕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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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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