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萬眾襲遠似火焚(十)

第36章萬眾襲遠似火焚(十)

濃濃的藥味瀰漫在空氣中,給清洗好的繃帶高溫消毒的爐灶煙火不絕,一個個身披藍袍的護工們奔走忙碌。

前方連續克城,出兵以來的一場場勝利光輝奪目。但勝利的背後,是躺滿了傷員的狄道城療養院。

當韓岡走進病房的時候,劉源正裸著上身,讓一名護工給他換藥。在胸口幾處箭瘡都已經縫合,不復被送到戰地醫院時的慘狀。現在又被護工拿着烈酒擦洗得發白,塗上了養傷的金瘡葯。劉源雖是覺得傷口處被烈酒刺激得一陣陣抽痛,但也知道這是最穩妥的醫治,見到韓岡過來,照樣是一動也不敢動。

看着護工小心翼翼地用乾淨的細麻布將劉源的傷口重新給裹上,韓岡走上前:「換好葯了?」

護工起身點頭:「換好了。」病院中事多,不拘常禮,說完他便知情識趣的抱着換下來的舊繃帶走開了。

韓岡走到床邊,劉源忙着要站起身:「多謝韓機宜救命之恩。」

「躺着吧……」

劉源勉強的抱拳行禮后,才依言躺下。躺下的過程中毫無半點滯礙,可見他背上一處傷口也沒有。傷處盡在身前,他戰場上的武勇讓韓岡也為之敬服。

韓岡不顧血污的坐到榻邊,沉默著,最後化為一聲長嘆:「我對不住你們啊。」

「……早就有準備了。」劉源又掙扎著向韓岡抱拳行禮,低聲道:「也得多謝韓機宜。若不是機宜將我等的傷亡報了些虛頭,我們這群叛將怕還是要被指使上前去。」

劉源笑着,笑容中毫無暖意:「再折騰幾次,王經略可以放心了,天子也可以放心了。」

「倒也不至於會如此。」韓岡搖搖頭,抬眼望了一下病房中,被佔滿的幾十張床位,「就算照實數報上去,王經略也不定會再催逼着你們上陣。」

「或許吧。」

三天前,廣銳軍將校在劉源的率領下,付出了傷亡過半的代價下,將珂諾堡南側山中的據點一個個的被拔出。廣銳將校們的犧牲很大。陣亡五十三,劉源之下,幾乎人人帶傷,其中一時無法重返戰場的有三十二人,韓岡報上去的數字雖然又誇大了些許,但絲毫沒有改變這一戰的慘烈。

可對於王韶、高遵裕來說,這樣的交換再合算不過。這一戰,全靠廣銳將校拚死殺敵。否則以劉源他們攻克的幾座寨堡所據有的地勢,普通的宋軍戰士至少要多填進去千八百人,兵力並不雄厚的熙河軍承受不了這樣的消耗。而王韶更不想讓秦鳳和涇原的驕兵悍將成為他手下的主力。

只是躺在病床上的廣銳將校,卻不喜歡這樣的演演算法,韓岡在病房中走了一圈。他們對每多寰護的韓岡感恩戴德,但言語間對王韶卻是壓抑著心頭的怒意。如果王韶或高遵裕現在走進病房,多半就會起心讓他們在陣上死個一乾二淨。

韓岡走出病房,回頭望望,王韶和廣銳的這個仇算是結下了。

可換作是韓岡來,他的選擇,也當跟王韶一樣。最多,就是多上一點輔助,並說些好聽話罷了。愛兵如子,沒有比吳起做得更好,甚至去.吮吸重病士兵的毒瘡,但他的目的,卻是為了讓他們去死!

韓岡穩步走下台階。

出兵的第四天,就奪下了珂諾堡,河州決戰的第一階段算是圓滿完成,接下來是打通並固守河穀道,於此同時還得看看河州、以及周邊諸多勢力反應了。

康樂、當川,二寨堡,丟得無話可說。但位置關鍵的珂諾堡快速陷落,怕是大出木征的意料之外。

劉源一眾攻下了外圍寨堡,在失去了外圍據點的護翼后,當大宋官軍踏着晨曦,出現在珂諾堡下的時候,堡中的蕃軍已再無抵抗之力。苗授親自擂鼓助戰,一通鼓后,宋軍便已攻上城頭,兩通鼓未落,城門就告失守。等苗授丟下鼓槌,馭馬衝進堡中的時候,堡內的守軍幾乎都逃光了。

而河州的木征尚未來得及援救,「或者說,他無意援救。吐蕃人放棄珂諾堡,放棄得太乾脆了。接近五百步的堡壘,兩通鼓就陷落,還沒動用霹靂砲,怎麼想都不對勁,而且還沒有繳獲到糧食。」

一天之後,韓岡出現在珂諾堡中,在王韶面前,說着自己的疑問,苗授正好不在,他並不用避諱。為了確定兵站的位置,以及接下來的戰略,他也需要跟王韶見上一面。

「珂諾堡的城防,在木征手下的這一片地,據說僅次於河州城。貌似連香子城都遠遠不如。」韓岡看向智緣。

深悉地理的老和尚識趣的接話,「香子城的規模其實比珂諾堡要大,但珂諾堡地處要地,兩道合流之處,比起香子城更為關鍵。所以香子城的寨牆只有一丈出頭,而珂諾堡卻有兩丈之高。」

智緣的話接得漂亮,韓岡感謝的點點頭,轉頭對王韶、高遵裕道:「木征不守珂諾堡,以香子城的城防水準,他大概也不會去防守。也許是準備在河州城下決戰!」

「就怕他膽大到連河州都不守,跑到山裏去。」高遵裕低頭瞅著沙盤,「我們還能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的去追着他跑?」

「但木征敢放棄河州城嗎?」韓岡反問道,「一旦木征放棄了,他在河州周圍蕃部中的威信還能剩多少?」

其實這是兩頭都怕。

王韶、高遵裕怕木征跟他們打起游擊,讓今次的攻勢難以順利結束。但木征定然也不敢放棄河州。

在民族主義的思潮尚未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時候——至少韓岡在吐蕃人中並沒有看到多少——木征對河州諸蕃部的凝聚力,絕不會有後世的民族國家那般穩固。

一旦作為核心的河州城失陷,宋軍就能乘勢橫掃周邊蕃部。可以逼迫原本聚攏在木征身邊的諸多蕃部,離開他們的原主,撤回他們應募在木征軍中的族人。

如果再能在河州久留,宋軍甚至可以驅使剛剛歸附的蕃軍,去奪取木征核心部眾的田地和牧場。沒了這些,木征光靠一個贊普血脈的頭銜,哪還有現在的號召力。

「而且木征跑進山中后,他又能堅持多久?」

熙州、河州兩戰,分別選在秋天和春天出兵,並不是沒有來由。兩戰下來,有着穩定後方的宋軍還能支撐,但河州的蕃部,就等著餓吧。而且宋軍的戰馬有草料可以補充,但吐蕃人在春天出戰的戰馬卻都是瘦骨伶仃。木征組織不起來堪用的騎兵大隊,也是今次出兵后,能這般順利的緣故之一。

「但我們後路怎麼辦?」高遵裕問道。如果木征決戰河州,抄截官軍後路是必然,關鍵就要看能不能守住交通線。

「那就要看景思立和二姚的了。」王韶轉向韓岡,微笑道,「還有玉昆。」

……………………

蔡延慶抵達隴西的時候,就從王厚嘴裏聽說景思立已經率部北上。準備在經過香子城、珂諾堡的支流匯入洮水的北面一點的地方築堡了。

「令尊呢?」蔡延慶急問道。

「家嚴正在準備攻打香子城,只是現在正在珂諾堡囤積兵糧,以備萬一。」王厚在蔡延慶面前,有一答一,他指著遠處一隊正準備西去的車隊,「這已是第三批了。」

「步步為營,也算是做得穩妥的。」蔡延慶還算滿意王韶的行動,指著身後的沈括,他和王厚互相介紹了,又道:「你與存中將事務交割明白,」

王厚點頭應諾,目光一轉,就落到了沈括身後的一輛碧油小車上。

蔡延慶看到了,代沈括說道:「處道,存中有女眷要安置,你且要安排好,不要驚擾到。」

「女眷?」

沈括竟然帶着家眷隨行?!王厚心如電轉,這是準備在熙河久任了?

如果河州功成,照理來說王韶當要進京,不會在熙河久留,而自己肯定也要隨着一起走。下面的官員,別的不說,韓岡早幾年就準備考進士的,自然要鎖廳。單是三人一去,緣邊安撫司的主要官員,就少了近三分之一。他們空下的位置,肯定有人朝思暮想。沈括連家眷都帶來,也許他在熙河的位置已經確定了。

只不過這也有些說不過去。除了韓岡這等本地出身的官員,熙河路的文官武將,基本上都是孤身上任,最多在本地納個妾來服侍,不會將家眷帶來,不論是王韶、還是高遵裕都是如此——王厚更多的像是一個得力的助手。

想不通的王厚,直接問著沈括:「熙河戰事正急,又無風物可觀。為何不將令眷留在秦州,也可安全一些?」

沈括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堪,吞吞吐吐道:「拙荊一向隨着在下。」

王厚哦了一聲,又問沈括:「敢問中允,令眷,還有令郎、令嬡可有什麼要求,下官好吩咐下面的人去措辦?」

沈括愣了一下,道:「只有拙荊,沈括今次並未將犬子攜來,都留在鄉中讀書。」

不帶兒子,卻帶渾家,這是什麼規矩?王厚弄不清沈括這麼做是什麼緣故,但看起來有些私人的因素。但他也無意細打聽,哈哈笑了兩聲,遣了得力人手去安排,就此揭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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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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