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三)

第40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三)

第40章千里拒人亦揚名(三)

王舜臣急得冒汗,趙隆看着韓岡的眼神中則明明白白寫着瘋子二字。但韓岡一點也沒瘋,他也不怕得罪向寶。因為這裏不是秦鳳路兵馬都鈐轄官廳,不是秦州州衙,不是向府,而是伏羌城!是處在軍機要道、來往官員軍馬無數的伏羌城!

他那一箭,是故意沒有'射'中不然區區三五步距離,箭術退步再多也不至於失手但既然'射'了出去,肯定會就在短時間內傳遍整個秦州!在他們周圍,究竟有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剛才的那一幕,根本算不清楚,只能看見周圍的觀眾聚得越來越多。當韓岡一說出要在這裏等,周圍便轟然叫好!

看客們的喝彩聲韓岡充耳不聞,王舜臣和趙隆的勸誡也是不加理會,只背負着手,仰頭看天。心中卻是在默默的盤算著利害得失。

韓岡也是被'逼'無奈,若是讓向榮貴把車拉走,自己也被拉去抗肩輿,陳舉會怎麼做,根本就不用想。想讓向榮貴為他說話,那更是個笑話!攔截軍需,罪名可大可小,若是沒爆出來,什麼事都沒有看向榮貴肆無忌憚的樣子,以前並沒有少做可一旦鬧出來,連向寶都不肯往身上攬,向榮貴一個鈐轄家的家奴能擔待得起?如此局面,他韓岡若是不拚命,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但把事情換個方向去想,既然攔截軍需是個罪名,那向寶就不敢將之公開就算他拉得是地方上的人和車,而不是運送到前方的軍需輜重,被揪出來后,也照樣少不了要吃點苦頭鬧得越大,他韓岡就越安全。只要站得正,行得穩,向寶對韓岡也無可奈何。

因為韓岡是士子,而向寶是武臣!

在大宋,文武殊途。韓岡方才說的做的,王舜臣便說不得做不得。一個是士人,一個是武夫,官僚對他們容忍度是截然不同的。

韓琦韓相公對犯事的從官能一笑而過,卻可以隨便拿着一點小錯,去殺一個久歷邊事、戰功累累的將領。只為了給將領的上司狄青一個下馬威。狄青為他的手下焦用去叫屈,並稱焦用是立過功的好男兒的時候,韓琦卻說:「東華門外戴花遊街才是好男兒!」如焦用這等武夫,不過是殺雞給猴看的雞罷了。雞被殺了,狄青這隻猴子,也的確被嚇得不敢再說話。

向寶縱然身份顯貴,還有一個帶御器械的加銜,卻也別想對一名有跟腳的士子想打想打,想殺就殺。暗地裏也許沒問題,但攤開在陽光下,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事情既然已經鬧大了,若是向寶還敢為今天之事跟他韓岡過不去,不知會招來多少彈劾!想表現出氣節的文官,天底下太多太多,連李師中聽說后,都要為此事上書,否則監察御史那裏少不得會反過來給李師中參上一本。

文官會官官相護,但遇到武臣……是乘機賣好還是踩上兩腳,端得看心情!看時機!

何況這件事上,向寶他完全不佔理。向寶派過來主事如果夠聰明,那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在下向安,見過韓秀才!」正如韓岡所料,沒等多久,一名看起來有些身份的小老頭子來到韓岡面前,向榮貴就跟在他的身後。只是向榮貴一去一回,一張瘦臉已變胖了不少,雙頰腫得如同發起的炊餅,紅得發亮。

向安回手指著臉被打腫的向榮貴,「方才家奴無知,竟然開罪了秀才。在下已經教訓過了他,若秀才仍覺得不夠解氣,在下便當着秀才的面,再給他一頓家法便是!」

韓岡還了一禮,容'色'依然冷淡,「官人有心了,韓某方才之氣,為得是國法,並非為己。韓某奉命押送軍資,如何能改為私家奔走。都鈐轄私事又豈能凌於國事之上。若以為韓某隻會糾結於私怨,就未免太小瞧我了!」

「秀才果然寬宏大量。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罪,有罪!」向安躬身一禮,看上去真心誠意。

韓岡眉梢一跳,暗罵道:『老狐狸!』殺了黃大瘤,陰了陳押司,誑了吳節判,嚇了向榮貴,今次,還是他第一次遇到滑不留手的對手。

「話雖如此,但秀才畢竟是讀書人,如何能服這賤役。不如跟小老兒回秦州,成紀知縣當不會駁小老兒的面子。」向安誠誠懇懇的勸道。

只要韓岡低了頭,跟着回了秦州,這件事上,便沒了向寶的錯。再有人拿此說事,有錯的只會是前後反覆的韓岡。可他不愁韓岡不點頭,衙前是什麼樣差事,天下誰人不知,甘谷城裏的那位專會在衙前身上剝皮抽筋的管庫,更是名聲顯赫。能脫離差役之苦,就算丟臉又會有誰不幹?,韓岡退後一步,一揖到地。如果剛才韓岡留給眾人的印象是剛直嚴正,現在的表現卻與方才截然相反,一轉眼就變得卑躬屈膝。

『終究還是'露'了原型!』向安眯起眼,雖是如己所願,卻仍忍不住心生不屑。周圍的不少人也與他一般想法,韓岡的前後表現實在差得太遠:『這也是讀書人啊!』

直起腰后,韓岡卻對向安道:「君之美意,韓某心領。只是人無信而不立,韓某既已受命,自當全始全終,哪有中道而廢的道理?」

韓岡的回答,完全出乎向安的意料。剛才那一弓腰,難道只是為了謝絕他的好意?

周圍的觀眾也是一片嘩然:『能脫離苦海卻還死賴著不走,這秀才瘋了不成?』

「不識好歹!」向榮貴捂著腫得越發得高起的腮幫子,嘟嘟囔囔的罵了一句。

韓岡理也不理,最有效的鄙視就是漠視,何況向榮貴回去后,怕是只有死路一條。

他打斷想開口再勸的向安,道:「國法不可妄違。釋某衙前之役,縣尹可,府君可,而君不可。韓某承蒙不棄,欲救某於苦海,實是銘感五內。可既承君之盛情,便不能陷君於不義。這悖國法、逆軍規之事,韓某怎能讓向君來做?此違聖人之教,韓某又豈可為之?」

咬文嚼字的一番話后,韓岡又一揖到地,把禮節做足,不待向安回應,轉身便走。順勢對着王舜臣、趙隆等人擺了擺手:「沒事了。我們去營里!」

王舜臣正在震驚中,趙隆的嘴巴到現在也沒能合上,聽到韓岡說話,便糊裏糊塗的跟着他往前走。走了幾步兩人才反應過來,『俺怎麼成跟班了?』

一眾民伕也都懵懵懂懂的趕起騾車跟在後面,把臉'色'陰晴不定的向安拋在腦後。不經意間,韓岡的領導地位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王舜臣本是自負其能的人物,會接下吳衍的任務,也是只是欣賞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手段和膽量,順便讓陳舉難過一下。只是他現在看着走在前面的韓岡,卻多了幾分敬服之'色'。裴峽谷中的戰鬥姑且不談,單是方才對上向榮貴和向安時的表現,已足以讓王舜臣折服。

趙隆也是又驚又嘆盯着韓岡的背影。他絕非怯弱之人,若是孤身面對百十個西賊,他照樣敢鬥上一斗。但如果他遇上的是自家的軍官,就算只是一名巡檢,他便不敢稍有違逆,更別提一路都鈐轄無他,怕累及家人。

可一個毫無憑藉的窮措大,卻義正辭嚴的拒絕誘'惑'和威脅,將一路都鈐轄的親信家人駁得啞口無言。讀過幾年書,還有個名為『子漸』的表字的趙隆,心中突然冒出了孟子說的幾句話:『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是為大丈夫也。』

韓岡昂首闊步獨自走在前面,他走到哪裏,哪裏的人群就自動為他分開一條道路。神'色'莊嚴肅穆,但心中已笑開了花。他還記得前世曾聽過的一句話推銷員推銷商品在本質上其實是在推銷自己。韓岡如今身份已變,但他依然知道,該如何推銷自己!老天爺送上門來的機會,他如何不去把握住?

得罪了押司,得罪了知縣,得罪了都鈐轄,韓岡如今是債多不愁身,因為他的情況不可能再壞,也因為他有底氣。對於一名沒有官身、缺乏背景的貧寒士子來說,聲望就是一切。有了名望,他的地位便穩如泰山,權勢不能侵,富貴不能欺。

韓岡追求的就是名望!他前日挑戰陳舉,名聲已經遍及州城內外,他現在挑戰向寶,名聲難道還傳不到秦鳳路中嗎?等他不懼權勢、盡忠國事的名聲打響之後,又有誰能動他?陳舉?還是向寶?

軍器庫一案,裴峽谷一戰,還有方才的一箭,等這三樁事傳揚開去,在秦州道上,他韓岡不大不小也該是個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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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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