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世情如水與天違(中)

第46章世情如水與天違(中)

見到王安石,門前眾官紛紛向道路兩邊退避過去,恭迎宰相騎馬進宮。而曾布,章惇和王雱則停了下來,他們可不夠資格在宮中騎馬。

王安石騎馬入內,而王雱三人下馬,隨着眾官一起進宮。

今日是百官大起居的日子,天子駕臨文德殿,接受群臣朝拜。

眾官進宮后,通過文德門,就在文德殿外的東西閣門處列隊。王安石立於最前,而只是朝官最後一級的王雱,則站在班列的末端。

王雱正靜等著文德殿的大門打開,參知政事馮京就從他的眼前仰首而過,目不斜視。而樞密使吳充緊跟着在後面,這兩位今天到得都算遲了。

眼角餘光瞥著自家妹婿的父親挺著脖子上的瘤子從身邊過去,王雱心知,要想說服天子,就必須駁倒執掌西府的吳充,還有參政的馮京。雖然從父親那裏得不到助力,但王雱還是想到了崇政殿後,再試上一試——他並不是父親說什麼,自己就做什麼的那般乖順的兒子,總有着自己的想法。

冷笑一聲。

一個是宰相,一個是樞密使,王安石和吳充這對親家可謂是把持大宋的軍政大權。不過現在吳充可是明擺着跟王安石走不到同一條道上,新法之事沒有少反對過,而今次攛掇天子撤軍河州,也是他所主持。

越是反對王安石,天子就越是能安心,只要行事穩定在天子容許的底線上,吳充的地位就會越來越是穩固,他接任樞密使后的一番作為,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只是吳充事事與新法擺出勢不兩立的姿態,其中有幾分是因為他偏著舊黨,有幾分是怕被人拿着他與王家的姻親關係而逼他引避,王雱倒是很想弄個究竟。

閣門使吟唱般的讚詞響了起來,高大的殿門毫無聲息的被推開。在編鐘玉罄的韶樂中,文武百官排著隊,小碎步的走進文德殿中。

御史中丞鄧綰還是照三獨坐的規矩,以一張小交椅坐在殿中西南面的門后。而殿中侍御史則分列在殿中後端的兩個角落中。但兩位殿中侍御史其中的一位,現在去了河州。所以知諫院的唐坰代替了呂大防的位置,站到了殿堂一角。

王雱隨班走進殿中,一眼瞥過去,唐坰的身影讓他不禁皺了一下眉。

唐坰曾經依附過王安石,為了得到舉薦,還說過要斬韓琦、富弼的首級來推行新法。雖然是個狂生,但他是曾公亮的親戚,本身又有文名,所以才被王安石薦為御史。

不過不論是王安石,還是王雱,都不喜歡這個瘋狗一般的傢伙。薦為御史后,就再沒有薦他更進一步的想法。唐坰小肚雞腸,已經多次在公開場合口吐怨言。所以當他升任知諫院后,應該照規矩晉陞本官官階的,但就給王安石押了下來,以正八品的太子中允知諫院,這還是立國以來的第一遭。

王雱聽說這些日子以來,唐坰已經上書二十多道,全是議論如今的時事,將新法從上到下批了個遍。不過全是無用,都被天子留中了。

但這種瘋狗,也只有一張嘴皮子厲害,汪汪叫着狠而已。

王雱將心神從唐坰身上收回,他沒多餘的心思去想着瘋狗的事,他還有正事要做。

……………………

百官大起居,是禮儀性質的朝會。並沒有多少事情需要贅言。趙頊只要如常例坐在御榻上,按部就班的完成被重複了千百遍的程序。

大宋天子端坐着,身形紋絲不動,但腳尖不停的移來移去,分明在說着心中的不耐煩。

他還要考慮如何處置韓岡的問題。昨日崇政殿中的一番爭執,馮京提及河湟時,並沒有將橫山之事拖出來當例子。要是引起天子的逆反之心,事情反而會多生枝節,只是明著說要依律治韓岡抗旨矯詔之罪。

趙頊絕不想將處置韓岡,在他看來,最多申斥一句便可了事,治罪那就不必了。怎麼看韓岡都是憂心於國事,無暇謀身,說是貪功就未免太過,韓岡當初在羅兀撤軍和咸陽平叛之後,可是推了多少功勞,分開來,足夠好幾個選人轉官了。

趙頊都想好了,如果今天馮京再提起處置韓岡的事。他就用一句『將功贖罪』給打回去。前日韓岡在羅兀、在咸陽,立下的多少功勞都沒有封賞,今次就以此抵數好了。怎麼都能抵得過的!

趙頊不想治罪韓岡。就如他前面所說,有功不賞,有過便是大加責罰,這讓外面的臣民如何看他?他趙頊豈是如此刻薄之君。身為大宋天子,寬宏的器量絕不能少,公平賞罰才是御下之道。

大宋天子一邊想着朝會完結后崇政殿中的要處理的政事,一邊在御座上等著一整套無聊的流程結束。,這是上百年延續下來的規則,趙頊自登基以來,已經經曆數百次,從無一點意外。但今天卻破了例,趙頊從沒想過,在百官大起居上,竟然出現彈劾宰相這一樁奇事。

知諫院的唐坰,拿着長長的奏章就站在離趙頊只有七八步的地方,王安石也同樣站在御座前。唐坰方才一句」陛下前猶敢如此,在外可知!「,逼着王安石走到御座前,聽着他的彈劾。

偌大的殿堂中別無聲息,連樂班的韶樂都停了下來,只有唐坰興奮的聲音在迴響:「安石專作威福,曾布等表裏擅權,天下但知憚安石威權,不復知有陛下。吳充、馮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無異廝仆!」

王珪聽得低下頭去,似有慚色,馮京與西班中的吳充對視一眼,眼中都有着一點疑惑,他們只是『知而不敢言』,一向秉持聖意的王珪卻成了廝仆——『這是誰的主意?』

「元絳、薛向、陳繹,安石頤指氣使,無異家奴。張琥、李定為安石爪牙,台官張商英乃安石鷹犬。逆意者雖賢為不肖,附己者雖不肖為賢。」

唐坰繼續高聲讀着手上的奏摺,將新黨眾臣一個個拿出來叱罵。

趙頊聽得按耐不住,幾次命他住口。但唐坰卻半步不讓,絲毫不理會天子的金口玉言。侍臣衛士,人人為之大驚失色,卻都不敢上前去,將唐坰拖出宮去。

以無可阻擋的氣勢罵完新黨眾官,唐坰話頭一轉,又直指橫山和河湟。連同天子趙頊的一番作為,全被說成是好大喜功,而王安石知而不諫,是李林甫、盧杞之輩。

馮京低下頭去,吳充垂眼頂着空無一字的笏板,宰執們竟無一人上前阻攔。王雱按奈心頭火,狠狠的看過去,東西兩班的最前面,只有王珪在望着唐坰。

『這是唐坰一個人的反撲?』瘋到這種程度,反而讓人不敢相信了。但馮京、吳充豈會如此不智?王雱只覺得走進了一團迷霧,根本想不通一個究竟來。

而唐坰瘋狂的行為還在繼續。

一條條的念著給王安石擬定的罪狀,唐坰的臉上都泛起了紅暈。尤其是說到了最近的河州慘敗,他的聲音更是響亮把屋瓦都能震下來。

沒辦法,王韶、高遵裕生死不明,景思立則是明明白白的全軍覆沒。失蹤一個經略、一個總管,死了一個都監。說句難聽話,河潢的戰局到了朝堂之中,已經變得跟三川口、好水川還有定川砦一樣了。甚至還有有過之——

「幾十年來,官軍外戰敗陣所在多有,可何曾戰歿過一個經略安撫使?!」

「王韶只是一時斷了音信,並不是戰歿……」

王安石被唐坰彈劾著,不敢自辯,只能低頭聽着。而趙頊都感覺到唐坰的口水濺到了臉上,又被罵着好大喜功,坐立不安,一時忍不住,便開口出言辯解。

終於引動天子的話頭,唐坰的眼神都亮了,他正等著呢。手中的奏摺一收,更響亮的聲音直衝着趙頊而去:「王韶失蹤已經一月有餘!道路再如何艱險,也不該這麼長的時間毫無音信。分明是貪功之故,以至於全軍覆沒。王韶、高遵裕死不足惜,卻連累了數千將士,這番罪過他百死莫贖!」

趙頊陰沉着一張臉,好好的一場朝會被攪成了菜市口。朝廷大臣撒潑罵街,傳到外面,他這天子的臉面如何還能留着。

「還有那韓岡,」提及此人,唐坰就怒不可遏,二十歲就成了於己平起平坐的朝官,屢立功勛,天子垂青,世人讚頌,還從親王手上搶了一個花魁,這天理何在!「出身鄙俚,不學無術。僥倖得功,立身於朝堂之側。不知報天子深恩,而貪功妄進,致使景思立敗亡。其罪不在王韶之下,當斬其首以謝亡人!」

趙頊求援的視線掃過殿上,但眾臣中竟然沒有一個能站出來幫忙的。不論是被彈劾指責的,還是沒有彈劾的,都是低着頭去。突然看見執掌皇城司、控制着宮庭門衛的石得一就在殿門外躊躇不前。趙頊看到他,彷彿看到了救星,「石得一,何事?!」

石得一滾著進來,跪在進門后不到一丈的地方。

馮京、吳充都暗暗搖著頭,『這能拖幾刻?』被天子打斷了說話的唐坰更是心頭怒起,擰起眉,就要將敗壞國事的宦官也一起罵進去,「王中正交接韓岡,抗旨矯詔,大壞國事……」

只是石得一的高聲稟報,文武百官們卻聽着更為清楚:「啟奏陛下,宮外有捷報傳至。熙河露布飛捷,王韶已復洮州,生擒木征!」

ps:修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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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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