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憂勤自惕礪(中)

第32章憂勤自惕礪(中)

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將臨。

吃過飯,王安石將今日延和殿中的一番奏對,一條條的跟着兒子討論了一遍。

王雱對於天子畏契丹如虎的態度,很是看不上眼。又對派誰去知定州併兼任真定路經略安撫使一職,與父親討論了一番。等到聽說了趙頊並沒有怪罪韓岡在白馬縣的打算后,放心下來之餘,卻又說道:「官家如此看重玉昆,不知會否如彌子瑕前後之遇。」

彌子瑕乃是春秋時衛國人,以男色侍奉於衛靈公,備受寵愛。一日,其母病危,彌子瑕假傳了命令,用了衛靈公的車駕趕回去探視。這本是重罪,但衛靈公卻道:「孝哉,為母之故,亡其刖罪。」——彌子瑕孝順啊,為了母親,忘掉了要砍掉腳的刑罰。過了幾天,彌子瑕與衛靈公又去桃園遊玩,吃到一個甘甜的桃子,吃了一半,將剩下的給衛靈公。衛靈公又感嘆道:「愛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他是多愛我啊,放棄了自己喜歡的桃子獻給寡人。

可等到彌子瑕年老色衰,不再受寵,衛靈公就翻起了舊賬,「是固嘗矯駕吾車,又嘗啖我以餘桃。」——他曾經假傳命令駕駛我的車子,又拿吃剩的桃子給我吃。

王雱提着彌子瑕,是在擔心現在韓岡受天子看重,所以行事無礙。但日後翻過來,很可能會被算舊賬。

「此比不倫不類。」王安石聽着不舒服,狠狠瞪了兒子一眼。

王雱呵呵的笑了笑,也不分辨,在自家裏拿天子比衛靈公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拿韓岡比彌子瑕的確是不太好。「最近二哥在白馬主持深井汲水灌溉之事,很有些成效,玉昆也來信說二哥幫了他大忙。」

雖然只是小事,但看到次子有所成就,王安石的心裏也很是為其感到高興。

父子兩人正說着,管家進來通報,卻是曾布登門拜訪。

王安石神色一肅,「曾子宣這時候過來,必然有事!」

「說不定是來抱怨的。」王雱說着,哈哈一笑。因為呂惠卿曾丁憂三年,曾布在官位上一直穩穩的壓着他一頭。但就在這兩天,呂惠卿升任翰林學士,而昨日王安石又將曾布判司農寺的差遣轉給了呂惠卿,換作是任何人處在曾布的位置上,肯定都會不痛快。

曾布很快就進來,卻還帶着一人。王雱不認識,但王安石卻見過他,乃是市易法的倡議之人魏繼宗。

等下人奉了茶,王安石便問道:「子宣漏液來訪,不知出了何事?」

曾布拱了拱手:「相公應該記得,年前京中物價飛漲,其時多有人言,『市易務擾民不便著甚眾。』曾布前日受詔暗訪,如今已得探得確實。」

「哦,探查的如何了?」王安石端起茶喝了一口,問道。

「市易法本為良策。但如今主事之人專略其利,障固其市,只知聚斂搜刮,一切皆背初衷,都邑之人不勝其怨。」曾布幾句話說過,示意魏繼宗將其中情弊細細說來。

王安石聽着雙眉越皺越厲害,等到魏繼宗一番話終於說完,他立刻問道:「事既如此,何以不及早告知?」

魏繼宗回道:「提舉日在相公左右,繼宗何敢提及於此。」

魏繼宗說的提舉就是呂嘉問。呂嘉問的確經常跟在自己身邊,王安石對此也清楚,不好說什麼。

只是曾布來此說呂嘉問之事,王安石從中還是看到了其中端倪,潛藏起來的一份怨氣,連着魏繼宗久不遷調的怨艾混在一起。曾布肚子裏藏着這口怨氣,當是出在呂惠卿身上,加上呂嘉問,現在終於爆發出來,王安石對此也能夠理解。

在王安石的心中,曾布和呂惠卿是他的左膀右臂,私底下甚至還更看重呂惠卿一點,畢竟在學術上,曾布還是不如呂惠卿。而且呂惠卿在政務上也絕不遜色。去年他接下判軍器監一職,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就從過去『在京及諸路造軍器多雜惡,河北尤甚』的情況,變成了如今的『兵械皆精利』,這個功勞決不下於攻城掠地。曾布此時已經是翰林學士,呂惠卿當然也不能落後太遠。正好翰林學士有空缺,王安石就奏稟天子,讓呂惠卿憑着功勞補上這個位置。

但王安石對曾布還是十分重視的。前兩天,將曾布手上判司農寺的工作轉給呂惠卿,他也是有着一番更深的考量,並不是要讓呂惠卿壓着曾布一頭。不管怎麼說,王安石都不會去故意去挑起了左膀右臂之間的爭鬥。

明了得力助手的心思,他笑了一笑:「子宣你是三司使,不知準備處置市易務之事。」

曾布停了一下,眼神低垂,視線不與王安石交匯:「曾布明日當入對,欲以此盡數稟報天子。」

王雱聽了一下怔住。而王安石臉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半晌之後,才勉強說道:「啊……是么,如此也好。」

廳中的氣氛突然間變得讓人難以忍受,雖然曾布和王安石兩人都還在說着話,但已經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贅言。又東拉西扯的說了一段時間,曾布帶着魏繼宗起身告辭。

等到曾魏二人離開,王雱才一拍桌案,厲聲叫道:「他這是要學蔡確嗎?!」

王安石沉默著。心頭有着火氣,更多的還是酸楚。想拿起茶盞喝兩口,只是手抖著,連滑了兩下,都沒有拿穩。最後乾脆的放棄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

蔡確叛離,王安石並不在意,但曾布不一樣啊……

「曾子宣今日做的,就跟文彥博在大名府做的一樣,都是一點錯都沒有。」王雱咬着牙,嘿嘿冷笑。

文彥博在大名府用着常平倉耗到最後,聚集在大名府周邊的流民,聽呂惠卿回來說至少有十萬上下。眼下大名府倉中無糧,朝廷前些日子也因為黃河解凍,而無法將文彥博要得六十萬石糧食都運上去。現在流民全都向南面湧來,不可能再回頭。其中即便有錯,也不是文彥博的,他在大名府養了流民一個冬天,又沒有讓他們鬧出事來,一切做得無可指摘。

但文彥博做的事,僅僅只是普通官員該做的,能做的,卻絕不是一國宰相該有的水平。文彥博不是普通的官員,他能做到一國宰相,治政上的才能就算是政敵也無法貶低。可他今冬在大名府做的,可有半分宰相的水準?還不如做着知縣的韓岡。

同樣是宰相處理災情。富弼當年知青州時,也是遇到大災流民,他卻是很輕易將五十餘萬流民全都安置的一一噹噹,一年多的時間,扶生民,葬死者,一點也不給朝廷添麻煩。而且其安置流民的策略,也成了之後官府遵循的法度。所以文彥博在處置流民上的失色,即便他做得半點錯也沒有,也讓人會有些想法。

而曾布也同樣如此。

從為臣之道上,曾布行事並無錯失可言,而且事先還跟王安石通了氣,更是做得完滿。作為臣子,忠心的只該是天子,下情不上稟,這是欺君之事,非是忠臣所為。事先稟報於王安石,則是盡了知遇之情。

只是在官場上的道理,可不是說給外人看的這些。曾布此舉,政治意圖十分明顯。除了天子以外,放到誰人眼中,都是能從中看到見風使舵四個字。而方才跑來王安石府上通知一聲,則就跟最後通牒一般。一番話、整件事,都是明明白白的依照朝規,讓王安石根本無法開口阻止。

王安石不知沉默了多久,終於開了口:「此次大旱遍及數路,經冬不見雨雪,為父其實已經有了出外的準備。」

王雱聞言眉眼一動,就要說話,卻被父親的眼神阻止了。

隨着王安石開始說話,他一直保持着冷然沉穩的神色終於鬆懈下來,就像解開了包裹在外面的甲胄,方才深藏起來的疲憊和傷感再難以掩飾,「為父出外無妨,但新法絕不可廢。政事堂中必須有人來堅持施行,不至使奸人沮壞。代居宰相之位者,為父屬意於韓子華【韓絳】。當年羅兀之事,也該是過去了。子華曾為昭文相【首相】,其代為父之位,有足夠的資格擋着馮當世【馮京】和吳沖卿【吳充】。而且這個人選,想必天子也不會有意見。至於輔佐之人,為父則是在曾布和吉甫兩人之間猶豫……」

現在就不會再猶豫了。

從父親冷然又傷心的眼神中,王雱看得出來;從父親對曾布稱呼的改變上,王雱也聽得出來。

不會再猶豫了。

其實王雱更清楚,如果要父親在曾布和呂惠卿之間做個選擇,到最後肯定還是曾布能勝出。曾布的資歷要在呂惠卿之上,翰林學士之位,呂惠卿才是剛剛接手,而曾布已經做了一年多、近兩年的時間。且過去數年,呂惠卿居鄉丁憂,曾布一人身兼十幾個職位的辛苦,自己的父親更是都看在眼中。日前將曾布判司農寺的職位轉交給呂惠卿,其實就是不想讓他再糾纏於瑣事,而是要負擔起更全面也更重要的工作。

只可惜……曾布自己毀了這一切。百計求之,卻不想會離著目標越來越遠。

「就看他明天怎麼說了。」王安石冷淡得彷彿在說一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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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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