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進退難知走金鑼(上)

第十章進退難知走金鑼(上)

重奪羅兀城的興奮不過數日,緊接着就是當頭一棒向著趙頊的腦門上揮來。

豐州失陷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沒人想到西夏敢這麼賭上一把。

豐州陷落,得到了充分補給的黨項人軍勢大振,同在黃河西岸的麟府二州如今都有陷落的危險。而且還要提防著契丹,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趁火打劫。

這是誰的責任?

幾乎也是慣例了,當這個噩耗傳入京中之後,朝堂上的大臣們,不是想着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勢,而是追究責任。

欲要追究守臣失土之罪,但知州高遵路已經戰死疆場,連同下面的將校三十七人,還有近兩千守軍,一同殉國。與高遵裕一樣,高遵路也是太后的親叔叔,既然他已經以身殉國,再加罪也未免太不合人情了。

板子當然首先是要落在府州知州折克柔身上,不管怎麼說,他也有失察敵情的罪名。只是也不能深責,朝廷還要靠他收復豐州。

麟府豐三州是折家的地盤,其中居於核心地位的府州,開國百年來全是折家人擔任知州。想想韓琦,他三判相州就被說成是朝廷莫大的恩典,而折家盤踞雲中之地上百年,卻已經被習以為常——在許多宋人的眼中,府州折家那是當地的土官,而不是朝廷派遣的流官。

禁軍、義勇和弓箭手加起來接近兩萬人的麟府軍,說極端點就是折家的私軍,折家家主對他們的的影響力不在朝廷之下。這在大宋國中,也算是獨一份。說到將門中的種家姚家,那都是根基淺薄,跟盤踞麟府一帶上百年的折家沒法兒比的。

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麟府軍換裝的序列總是排在最後。神臂弓都沒有配足,配發床子弩的記錄還是在慶曆二年,嵬名元昊領軍攻打河東的時候,更別說板甲、斬馬刀、飛船這些軍器監出產的新玩具,連個樣品都沒有發過去一件。

為了奪回豐州,這些軍器要緊急調撥,河東的兵馬也得做好支援的準備。但此時崇政殿中,依然不是在討論此事。

「此乃陛下誤信人言之故!」吳充當初就反對對西夏開戰,現在得了羅兀,卻丟了豐州,更是讓他抓到了把柄。對趙頊一點也不客氣,「自熙寧五年息兵以來,陝西、河東三年不見戰事,秉常亦自恭順。陛下誤信種諤狂言,興兵侵夏。須知犬入窮巷,其必反噬。先有秦鳳遭襲,西賊破數寨而歸,繼而又有豐州被攻佔。得一孤城,卻失一州之地,當可謂之得不償失。臣請陛下召回大軍,調回種諤,以論其罪。」

這一次的戰事,天子不顧他這位樞密使的反對,而強行讓鄜延路出兵,這樞密使做得還有什麼意思?文彥博當年就能將奪下綏德的種諤丟到隨州四年,他吳充也不會輸人。若以為到了這時候,他還會戀棧權位,不敢直言,就未免太小瞧他吳充了。

趙頊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吳充戳到了他心裏的傷口上,但他還不能發作,否則有損聲名。外面的士人從來都不會留口德,即便是皇帝也一樣。

「豐州之事與種諤無關!」

趙頊出言袒護種諤,將吳充的指責堵了回去。他還要滅亡西夏,種諤這樣善戰的將領,肯定不能少。

吳充心下冷笑,也不言語了。想息事寧人哪有這般容易?御史台的言官們現在應當都在寫彈章了,自從儂智高之亂后,國朝再也沒有失陷過一座州城。這可是幾十年來的第一遭,總得有人出來負責。

「西賊力弱,若盡起河東之軍,豐州指日可復。而種諤攜勝勢溯無定河北上,兵脅銀夏。西賊必首尾難顧。」馮京幾句話平復了趙頊的壞情緒,只是趙頊剛剛點了一下頭,馮京就話鋒突然一轉:「只不過,萬一西賊將豐州獻與契丹,如之奈何?」

趙頊臉色更為蒼白,若豐州當真落入契丹手中,就如羊入虎口,哪還有奪回來的機會。一時心亂如麻,好半天方才問道:「蔡確現在到了哪裏?」

馮京回道:「蔡確只走六日,此時應當還沒有到雄州。」

「發金牌急腳,命其兼程而行!」

「陛下!萬萬不可!」幾名宰輔聞言心中大急,齊聲阻攔,這事哪裏能做得?一時間,兩邊都忘了黨派之分。

王安石連忙道:「越是危殆之時,越是得戒急戒躁。若是被北朝覷透了虛實,必生覬覦之心。北人之欲壑,豈是區區五十萬銀絹能填?屆時必生事端。」

「陛下只需遣人將此事告知蔡確便可。」韓絳也道:「他只是通報攻取羅兀的國信使,豐州之事與其無關。即便遼人索求金銀土地,自會遣使來,也輪不到他說話。」

遼國肯定不會想看見滅掉西夏,一旦西夏求到遼主面前,甚至按照馮京所說,將豐州送給遼國。遼國君臣如何會放過這個機會,即便會將豐州送還,也肯定要連皮帶骨的狠狠斬上一刀。

「就依韓卿之言。」趙頊點着頭。接着又惶惶然的問道,「但眼下河東、陝西兩地之事,又該如何處置?」

「如今正值冬日,北方必是大雪封路,交通往來不便。豐州陷落的消息,一時也傳不到遼主的耳中,當儘速遣兵奪回豐州。而鄜延路也當繼續被上,攻打銀夏。不論銀夏得與不得,當能令豐州賊軍不敢一意堅守。」呂惠卿聲音停了一下,「要在遼國出手干涉此事之前!」

這就是有底氣和沒底氣的差別。

只要遼國不插手進來,崇政殿中的君臣並不擔心西夏,張玉在甘谷城,種諤在羅兀城,一攻一防兩次大捷,都說明了宋軍的戰力已經遠勝西夏。可一對上遼國,誰也不敢說必勝,甚至連作戰的信心都沒有,連同趙頊也一樣。

只能選擇躲避。

趙頊靜靜的閉上眼睛,心頭沉甸甸的。都已經八年了,他登基已有八年,可登基時所發的宏願,依然是鏡中水月。究竟什麼時候能讓他不用再顧忌北虜,出兵北收燕雲?

……………………

「朝廷肯定要顧忌北虜的反應。」

「西賊攻打豐州就是為了將遼人拖進這場戰事中來,現在肯定已經遣人去通知遼國……不過遼人會趁機勒索,當不會出兵摻和。」

桌上攤開一幅潦草的地圖,宋、遼、夏三國盡繪在圖上。張載站在桌前,韓岡、蘇昞、范育、呂大臨這幾位得意弟子都在桌邊,看着地圖議論時局。

張載門下弟子,少有隻會說着仁義道德的腐儒,他們的目標都是真正貫通六藝的儒者。為萬世開太平並不是指窮兵黷武,但也少不了涉及兵事。即便是呂大臨、蘇昞這樣專註於經義、禮法的儒者,也對諸多兵書倒背如流。

「玉昆說得沒錯。」蘇昞低頭看着地圖上豐州的所在,雖然很是模糊,但至少大體的位置沒有錯,「西夏女主外戚當道,國力日漸衰弱。甘谷城下野戰參拜,繼而又被種子正輕取羅兀城,以西夏現在的困境,也只能求救於契丹。」

「羅兀城是不是西賊故意沒有加以防備?」范育問著。

「羅兀城的陷落,其實當也是在黨項人的意料之外。」韓岡想了一想,說道,「若是一開始就明知羅兀難守,就算想裝個樣子,也不會放上幾千鐵鷂子。那可都是精銳,單是俘獲的戰馬就有整整一千三百匹,是鄜延路如今戰馬總數的一成半!」

「說得有理。種子正的確是個將才。」蘇昞抬頭沖韓岡笑了笑,「也有玉昆的功勞在。」

「豐州舊屬契丹。太祖開寶二年,其守將千牛衛將軍王甲舉城來歸。不過當時的豐州,其實是在屈野川【今烏蘭木倫河】東。歸於中國后,便與折家一樣,由王甲的子孫世代傳承。只是到了慶曆元年,被元昊領軍奪占,時任知州的王甲曾孫王餘慶戰死,之後就再也沒有奪回來。現在的豐州,是嘉佑七年,於府州蘿泊川掌地復建為州,也就是將舊屬府州的古長城以北的地方都劃了過去。」

張載對豐州的掌故侃侃而談。在韓岡的記憶里,當年求學時,張載也在教學中表現了他對陝西、河東的山川地理和歷史變遷了如指掌。現在依然能娓娓道來,可見他舊年在這方面到底下了多少功夫。舊年獻兵策於范仲淹,也是有所依仗。

「中分府州,重設豐州,其中當也有削弱折家的用意在。」韓岡道。

「初時麟府,有王家分庭抗禮。自豐州陷落後,便是折家一家獨大。」張載說到這裏便停了口。這等用來制衡臣子的手段,出自於法家,兼有法術勢中的術、勢二道,他這等純儒自視看不過眼。避過此事,問韓岡道:「玉昆,朝廷是否已經決定要將豐州奪回?」

「就是今天上午崇政殿中剛定下的。」韓岡點了點頭,「豐州肯定要奪回,否則西賊將此州送給遼國,將遼人引進來,那樣可就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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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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