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一)

第82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一)

第82章彩杖飛鞭度春牛(一)

天'色'有些陰沉,韓岡抬頭看了看,看起來要下雪下雨的樣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氣上有沒有忌諱,看起來多半是沒有的樣子。只是在野地里舉行的祭典,沒遮沒擋的,下起雨雪來可是會讓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東京城去,更是不希望逢著雨雪。

大清早的時候,韓岡便來到秦州城的南門外一塊被清出來的空曠場地上。周圍已是人山人海,人群的中央,李師中帶着秦州城內的一眾文武官莊嚴肅立。他們的每隻手中都拿根五'色'絲纏成的彩杖,圍着一頭披紅挂彩的土牛。土牛邊上還有泥塑的農夫和農具。

這頭用泥土塑就,與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雕得甚為精緻。一個俯首拉犁的動作,連肩胛處鼓起的肌肉都刻畫了出來。牛尾輕擺,貌似驅趕蚊蠅,竟然活靈活現。如此雕工,讓韓岡很好奇這是誰家手筆。

在今天的儀式上,這頭泥牛便是主角。

鼓樂聲中,李師中帶頭圍着春牛轉了一圈,又抽了三鞭。一個個官員依序上前,與李師中一樣的舉動,轉一圈,抽三鞭。旁邊還有兩名小吏用着秦腔高聲吼著勸農歌,是令韓岡嘆為觀止的標準的原生態唱法。

這一套儀式,稱為鞭春,又稱打春,用意是祈求豐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軍州,數千郡縣,乃至皇宮大內,到了立春的這一天,官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來,對着土牛抽上三鞭子。天子還有藉田之禮,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勸農之義。

韓岡還沒得到官身,不夠資格參加鞭牛。但他的身份,讓他佔據了一個好位子,站在最前面圍觀。韓岡的高個子讓身後的觀眾們憤怒不已,就聽見他們一個勁的在後面蹦達。

還有許多行腳商,在人群中竄來竄去,高聲叫賣著一個個泥塑的五'色'小春牛。小春牛巴掌大小,惟妙惟肖。最高級的小春牛甚至有個精雕細琢的小木籠子裝着,籠子上還'插'著一列泥塑百戲人像。這樣的一具春牛,往往價值四五貫之多。

不理會身後的動靜,韓岡的注意力都放在手執鞭牛彩杖的官人們身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兩班的幾十名大小官員同時出動,一年中也沒有幾次機會。

與官袍劃分文武的明清兩朝不同,此時參加儀式的文武官員身上所穿的服飾並沒什麼差別,只能通過身材體魄來分辨。韓岡一個個辨認他們的身份,其中有一多半他只聽說過名字,從未見過面。直到現在才是第一次把名字與人對應起來。

「那麼多官人,怎麼一個關西人都沒有?」人群中,不知是誰突然冒出來一句。

立刻就有好幾人一起反駁:「向鈐轄就是關西人!」

得他們提醒,韓岡再仔細觀察了一遍。向寶的確是關西人,但向寶之外,在場的幾十名文武官中,卻真的沒有一個陝西出身。若是文官倒也罷了,本就是四方為官,能守鄉郡的都是特例。但守邊的武臣就不同了,總得有些本路出身、熟悉人情地理的成員。

韓岡雙眼從在場的武官身上一個個掃視過去,忽然發覺他們論年紀都在四十到六十歲左右二三十歲的青年將佐官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夠資格參加祭典。發現了這一點后,韓岡便釋懷了。一點不奇怪,因為這個問題同樣出現在關西的其他幾路。在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在陝西禁軍中有個很明顯的斷層。

關西領軍的中層將校中,包括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歲之間的,大部分都不是在關西土生土長,或者說不是根正苗紅的西軍出身。

比如向寶是鎮戎軍人,但起家是在東京,並不被視為西軍中的一員。郭逵、楊文廣、張守約在關西多年,但他們也都不是陝西人。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亂'后,宋軍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會戰的接連慘敗,以及在其後多年間與西夏交鋒中的連續失血。

這三次會戰慘敗,論兵力損失,加起來其實也沒超過十萬,但關西軍中的精兵強將幾乎被一掃而空,尤其是許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輕將校,都在三次會戰中損失殆盡,使得西軍元氣大傷。以至於近二十年時間,多是被動挨打的局面。

狄青、種世衡這兩位西軍中的佼佼者,在面對黨項人的時候,也是守御的時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種世衡接連故去,宿將中郭逵、楊文廣碩果僅存,還得靠張守約這等老傢伙去邊城駐守來撐場面。

至於劉昌祚,雖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輩起,便移居陝西為將,卻是標準的西軍一員。劉昌祚雖然四十齣頭,但還應該算在新生代這個層次,因為他是承父蔭而得官,其父劉賀便戰死於定川寨一役。

不過從慶曆議和后,成長起來的西軍將校如今都處在當打之年,劉昌祚、王君萬,再到最近據說很得向寶賞識的劉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的優秀將校,在關西數不勝數。王韶如要挑選參與拓邊河湟的將領,可以選擇的餘地,便遠比當年來關西救急的范仲淹、韓琦要強上了許多。

回頭再看着站在官員隊列中的王韶,昨日還縱馬平治的經略機宜,現在也是手拿彩杖,排著隊亦步亦趨的挪著上前。一個個平日裏衣冠楚楚的官員,舉著彩杖手舞足蹈,韓岡覺得有些無聊,即便當做娛樂節目,感覺上也不過如此。

但參加儀式的人眾,包括李師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經。農為國本,儀式上出點差錯,萬一當年收成不佳,可是要受到全州縣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樁罪名。

李師中已經站回了主持儀式的主位,端端正正的攏手而立,表情莊嚴肅穆,彷彿一具雕像,只要是在朝堂上待過兩年,多半就會練出這身本事。隸屬於秦鳳經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屬官們,正依著次序上前鞭牛,還有好一陣才會結束。

李師中臉上維持着莊嚴肅穆的神情,視線卻盯上了周圍人群中的一人。吸引住秦鳳經略使目光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面,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

『是韓岡吧?』

雖然王韶、吳衍和張守約的薦章,李師中都細細讀過,其中對韓岡的才能、德行推崇備至,但李師中還是第一次看見韓岡本人。

的確出'色'!

李師中不得不承認,韓岡的儀容氣質是秦州難得一見的出眾,即便是在人才濟濟的東京城裏,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數以千計的圍觀百姓中,讓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李師中忽的自嘲而笑,再怎麼說韓岡都是文武雙全,智計心'性'皆為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眾人,反而是個笑話了。

韓岡雖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卻一副懶怠困頓的樣子,完全沒有沾染到半點在周圍人群中彌散的狂熱或虔誠,這也是為什麼李師中只一眼,就把他從千百人中認出來的原因所在。

『畢竟是張橫渠的弟子。』李師中不禁感嘆。

張載雖然官位不高,資歷也遠遜於李師中,卻是天下聞名的鴻儒,對禮制自然早已融會貫通。如今的祭春儀式與古制大不相同,還有許多媚俗的改動,難怪承襲張載之教的韓岡,會當作笑話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難得的俊才啊……」李師中的感嘆終於發出了聲,引得站在他身邊的幾人看了過來。李師中眼神一凜,讓他們立刻低頭避過。

視線重又投到韓岡的身上。韓岡所修纂的傷病營制度規程,去年臘月初被呈了上來,放到了李師中的案頭上。

李師中猜測韓岡也許是抱着『寧厭之於繁,勿失之於簡』的想法。他修纂的制度規程總計有六大項、七十餘條細則,共兩萬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頁,如一卷書一般。那份制度規程中,從外部建築到內部陳設,從日常飲食到傷患救護,從作息規則到安全保障,與傷病營相關的方方面面的細節都有涉獵。

李師中只是隨手翻了一翻,單是字數就嚇了他一跳。北宋與千年之後的時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才是普遍情況。過了萬字,就號稱萬言書,不是普通讀書人能信手寫出來的。而韓岡只花了一個多月,便是兩萬字之多。而韓岡在扉頁中還明確說明這只是試行條例,具體的條款要在試行的過程中逐步加以修訂。

儘管這份規程看起來繁瑣了一些,但每條每款都自有道理,無一條可刪改。能把這些方面都考慮到,李師中只覺得韓岡根本不可能才十八歲,四十八歲的老行吏還差不多將規程中涉及的各個方面的學問都融會貫通,而且還留有加以修改的餘地,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還未有過任何實務經驗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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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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