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廟堂紛紛策平戎(五)

第一章廟堂紛紛策平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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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

二十餘支兒臂粗細的巨燭高燃,照得呂府招待近親戚里的小廳中亮如白晝。

這樣數目的宮中用燭就是天子早年都捨不得多用,朝政處理得晚了,才會點起幾根來。也只是如今口袋裏面有錢了,才會在崇政殿、福寧宮見得稍多一些。

呂惠卿倒是不在乎被人說他奢侈。論窮奢極侈,他還遠遠比不上,連茅房廚房都放上蠟燭照明,一設宴就喝上一夜的寇準。

而且御用的貢品價格能比平常貨色高出十倍去,其實也不過是摻了點上等的香料,基本上就是從天子手裏撈錢罷了,實際價值遠遠比不上價格。呂家現在用的巨燭,就沒那麼離譜了,價格很正常,也照樣摻了些香料,僅是不及御用的高檔而已。

巨燭的照耀下,呂惠卿和呂升卿兩兄弟,招待着突然造訪的徐禧。

雖說是呂惠卿的兒女親家,可徐禧選擇在這個時間上門拜訪,自然不會是為了聊一聊天氣,聯絡一下感情。

「吉甫。」酒過三巡,徐禧圖窮匕見,嘆氣道:「平夏之事,如何能讓王禹玉佔了先去?」

呂惠卿正舉杯喝酒,沒空說話,呂升卿幫襯著笑道:「王禹玉是宰相,本就排在大哥之前,怎麼能不讓他佔先?」

徐禧橫了呂升卿一眼,你是在說什麼胡話的想法沒明說出來,卻在嘆氣:「難得的機會啊。」

「就給王禹玉好了。從種諤上書時,王禹玉就看上了這一件好事,孜孜以求,只是被韓岡給耽擱了。現在好不容易又重新浮上水面,這時候想橫插一杠,搶他的風頭,那是會將王大丞相向死里得罪。」

「開罪一庸人又何妨?」徐禧還當真敢說,在呂惠卿兄弟二人面前毫無半點諱言,「遼國內亂,一時自顧不暇。此次西夏又傳來外戚干政,母后囚子的消息。而官軍正是兵強馬壯,良將如林。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此等大好時機,錯過一回,就不會再來。緣邊六路,糧餉俱足,六路齊發兵,試問西賊如何與官軍拮抗?」

呂惠卿素知徐禧好談兵事,平日裏說得最多就是平夏伐遼,就連文章詩詞皆是偏向此類話題。由於他的詩文才華甚高,還在士林間出了好一陣風頭,只是這兩年被蘇軾給壓下去了。

徐禧本人對王韶、章惇的際遇,沒有少嫉妒羨慕。在呂惠卿面前,多次流露出統領大軍,一展胸中大才的想法。在呂惠卿眼中,他的這位姻親基本上可以跟趙括、馬謖相較高下,誇誇其談的文士,葉公好龍的書生。

沒有王韶、章惇和韓岡那樣的實績,放言兵事全都是空話。韓琦當年也是空談兵事,葬送了數萬精銳,要不是當時兩府之中儘是庸碌無能之輩,他至少還有點膽氣,早就完蛋了,哪裏會有相三主、立二帝,成為兩朝顧命定策元勛的風光?

這也算是如今士林中的風氣。

在過去,大宋坐擁百萬大軍卻連禦敵於國門之外都做不到,必須要用卑辭厚賂來討好夷狄,故而人心厭武——失敗多了,自然會厭惡起來,此乃人之常情。呂惠卿也曾見家裏面的子弟,因為支持的蹴鞠球隊連敗,而氣得乾脆不再看比賽。

而現在中國軍力大振,平河湟、定荊南、收橫山、滅交趾,一樁樁大捷撩動着人心,想學着班定遠的士人就一下變得車載斗量。徐禧也不過是其中一人而已。

呂惠卿當初與徐禧結了親家,一是因為他對新法的支持,另外也是因為天子對徐禧很是看重,加上徐家又是江西名門,姻親甚多,也有引為助力的想法。而徐禧在擔任監察御史的那段時間,也的確給了呂惠卿不少的幫助。

只是對於徐禧的性格,呂惠卿心中則就是有所保留了。「王禹玉只是在附和天子的心意而已,如果天子被郭逵、韓岡說服,恐怕就會改弦更張。到時候,王禹玉多半也就不會堅持要出兵了。」

徐禧放聲長笑,拍著呂惠卿的手背:「吉甫,此話差矣!王禹玉在東府日久,幾近十載,卻無絲毫建樹。觀國朝百年諸多宰輔,才干政績位列其上的不知凡幾,可秉政比他時間長的卻沒幾人,無他,聽話而已。取聖旨、領聖旨、已得聖旨,三旨相公之名,卒為天下笑。如今二虜內亂,天子意欲先觀兵西北,繼而北收幽燕,這就需要朝堂上有賢相主持,王珪可能擔得起這份擔子?天子英睿,自然知道王珪不是能架上房的棟樑之才。故而王珪眼下才會儘力的想表現,若不能於西事上有所成就,他在政事堂中的時間可就不會太長了。」

王珪的盤算,呂惠卿只會看得更清楚,那幾乎已經是司馬昭之心了,但他也沒必要跟徐禧明言,舉杯道:「德佔所言甚是,只是此事與惠卿何干?」

「怎麼會沒關係。王禹玉如今只想保著權位,全力迎合天子的心意,試問此等良機如何能輕易放過?」徐禧雙目灼灼有神,盯住呂惠卿,神色中儘是急切。

呂惠卿卻笑得從容淡定,彷彿事不關己:「王禹玉有了元厚之、薛師正相助,又是迎合天子的心思,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王禹玉無求於我,我沾一身腥又是何必。」

「難道吉甫你就別無所求了嗎?」徐禧沉聲說道,「王禹玉一心要攻打西夏直取興靈,吉甫你現在則是將身家賭在手實法上。你們是各有所求。如果吉甫你助其一臂之力,想必王禹玉決不會阻撓或干擾手實法的施行。」

想要知道的都是知道了,呂惠卿沉吟片刻,端起酒杯,「德佔言之有理。惠卿受教了。」

聽見呂惠卿終於鬆口,徐禧心中大喜,「不敢當。徐禧也只是想看朝廷在外能觀兵興靈,在內則手實法順利實行罷了。」說着亦是舉杯回應。

「徐德佔還真是敢想,只不過是口才好,會寫文章而已,當真以為自己有武侯之材。」酒宴之後,在席上沒撈到幾句話說的呂升卿送了徐禧回來后,坐下來就冷笑,雖然方才酒席上,徐禧沒一句說自己想去陝西,但呂升卿如何聽不出來,「看他的樣子,恐怕還是像趙括、馬謖更多一點……難道當真要舉薦他去陝西?」

呂惠卿正在書房中喝茶消食,聽到兄弟相問,放下茶盞,「他那邊都打通了王珪的路,我這邊攔著,豈不是平白無故的得罪人?」

「他已經走了王珪的門路?!」呂升卿頓時吃了一驚,瞪大眼睛,「不可能吧!剛才根本就沒說啊。」

「方才他說得那番話還聽不出來?」呂惠卿從鼻子裏笑了一聲,低頭又端起茶杯。

呂升卿乾笑着:「委實聽不出來。」

「想想他為什麼說只要我支持舉兵伐夏,直攻興靈,王珪就不會阻撓和干擾手實法的推行?」呂惠卿提示。

呂升卿還是茫然不解,搖搖頭,很是疑惑的道:「這有什麼問題?」

呂惠卿心中暗嘆,自家的兄弟才學不差,給詩序做的註解,王安石和王雱都沒法改,就是反應實在有些遲鈍,其實並不適合在官場上做事。不賣關子了,詳加解釋:「『朝廷以經術變士人,十已八九變矣,然盜襲人之語而不求心通者,亦十之八九。』這是徐德佔當年在天子面前說的話……以他素來喜愛誇大其詞的性子,應該說只要我支持王珪,王珪也應該反過來支持手實法才對是,為何這一次說話如此保守。」

「……王珪也真能信他。」被點破之後,呂升卿也想明白了,嘖著嘴,「王禹玉乃是當朝宰相,手上不知多少人要安排,徐德佔空口白牙的竟然從他奪下一塊肉來,還當真是本事。」

「只是訟棍吃兩頭的手段罷了。」呂惠卿注視着桌上的燭台,紗罩中的火光映在眼中,「徐德佔在王珪哪裏,肯定是張著愚兄的幌子!不然憑他也進得了相府的大門?」

呂升卿心中頓時騰起一陣怒意,幾乎要拍案而起,憤然道:「也虧他敢做!」

「他怎麼不敢做?」呂惠卿語調平淡,「現在不就給他辦成了嗎。也難怪他賣力,韓岡跟他一樣是熙寧二年由布衣得官,又是同在熙寧六年榜上鎖廳登第。現在兩人差距如此之遠,不就是因為軍功上遠遠不及嗎?徐禧哪裏會甘心。想要向上爬,能利用的當然都要利用。反正正合我心意,順水推舟一把也無所謂。」

「也只是讓他一時得意。」呂升卿呆了一下后咬牙發狠,「貿貿然去了陝西,看誰會聽他的吩咐!」

「那要看他的本事了。」呂惠卿漫不在意,「徐德佔的事,愚兄倒是不擔心。西軍的那一干驕兵悍將,也正缺人去磨一磨。不是說連年大捷都靠他們出力,朝廷就不敢動他們了。」

呂升卿想了一想后,苦笑道:「……以徐禧的脾氣,說不定還真的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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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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