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山河風動 雲上遐思(上)

第三十五章 山河風動 雲上遐思(上)

沈婉怔了一怔,上得輦車。

這部虎輦玉輿隱輪之車,取其輕便之意,上面僅安有坐席,雖然極盡舒適,空間卻不甚寬敞,余慈居中而坐,沈婉居於邊角,二人仍是吐息可聞,看上去倒也親近。

「沈掌柜尋我何事?」

「妾身富貴,一族性命,操之真人之手,豈能不來?」

這還是沈婉首度在私下裏拿出這等恭敬之態,反差頗大,幾乎讓余慈以為是諷刺,怔了怔才反應過來。

余慈注目看她,幾可穿透五臟六腑。

不知不覺,他和沈婉之間,竟然已是上下分明。

顯然,這是受到了近日來一系列事態變化的推動,而且在大戰之前,他們是有過交流的,沈婉應該是有某種猜測,並不奇怪。

倒是沈婉,也許是感受到了壓力,輕聲解釋:「這些年來,我苦修主上所賜法門,感應自生,自冥冥中,認得許多人物,也知道一些隱秘,唯獨不見真人。偏偏真人又是最關鍵的那個,我不免就想,怎會如此?

「若感應真實不虛,可能性便只有那幾個了。」

她還是沒有明言,也許是理智判斷出來,情感上還難以接受之故。

余慈心中嘆了口氣,不接受才正常,他也沒有即刻改變的意思,也許日後他還要進一步熟悉這種局面。

二人說話的聲音也沒有刻意遮掩,虎輦玉輿隱輪之車畢竟是上清宗的寶物,這點兒保密性還是有的,外間挽車的四位女修,也休想聽到他們的一言半語。

「隨心閣是怎麼個意思?」

余慈的問話不太明確,可沈婉卻是心領神會,應道:「此事應該分出三層去看。隨心閣是一層、白家是一層,白秀峰又是一層。當年上清宗在他處虛空世界的資源,部分交由隨心閣轉賣,易換可用之物。這是份極大的產出,隨心閣自然不會輕言放棄;而由哪一方掌握,哪一個人掌握,也很值得爭取。」

她稍稍一頓,既而微笑:「今日上清權柄盡在真人一身,尋來也是理所當然。」

沈婉刻意說起「尋來」二字,呼應余慈之前的問話,顯然也把自己包括在內。

余慈也笑:「上清虛空世界,我手中是有一處,就是那九幽冥獄,裏面資源是有一些,不過開採不易,可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也不只是九幽冥獄。當日紫微帝御立於中天,洗玉湖底,太霄神庭已有感應,光芒萬丈,洞徹湖水,明似琉璃,真人竟不知么?」

「唔,還有此事?」

沈婉見余慈面色不似作偽,也有些弄不清余慈手邊的信息渠道了,不過查漏補缺本就是應有之義,她便續道:

「上清立派以來,太霄神庭中固化虛空甬道多處,便是當年大劫之後,由於洗玉湖底地形複雜,神庭更已成為天魔眷屬盤踞之地,多年以來,一直沒有聽說有誰能將裏面的『寶藏』起出。如今眼看盡歸真人之手,下手哪有不急切的道理?」

「想得真多啊。」

余慈輕諷一句,不過,他也真正明確了太霄神庭的價值。

同樣是虛空世界之間的聯繫,「貫通兩界」和「固化甬道」不是一碼事。

貫通兩界,是真真正正地打通,任何生靈、死物都可以穿過去,沒有任何限制,但兩邊天地法則必將嚴重衝突,影響一界生態,

當日東華虛空和九天外域接通,就給前者帶來了毀滅性的影響。

永淪之地撞擊真界形成「三方虛空」,至今北荒仍深受其苦。

若上清宗當年真是如此收攏虛空世界,法則衝突之下,此界早就亂成了一鍋粥。

相比之下,固化甬道就要安全多了。

就像是從天裂谷底通向血獄鬼府,兩邊有足夠的緩衝,限制也多,不會過分影響兩界的生態。這種限制,就是幾乎看不到盡頭的深度,以及高度扭曲的虛空環境,傳說就是長生真人下去,想再飛上來,也是艱難。

在余慈手邊,類似的典型則是九幽冥獄。余慈之所以操控自如,是虛空神通之能,也有手中《攝幽明精異圖籙》的牽引之功,要滿足兩個條件,實非常人所能及。

目前而言,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能夠如此。便是這樣,余慈本人也從來沒有親身進入過,概因想再出來,花費的力氣實在可怕。

然而受限雖多,因其相對安全之故,實用價值反而更大。

太霄神庭之中,固化了十餘劫來,上清宗幾乎所有的虛空世界甬道,這份資源,確實是動人心弦。

資源如何運用,是個現實問題。沈婉是個好選擇,但她畢竟在上清宗門之外,宗門人還要有人主持,並與她配合經營……

念頭再轉,余慈又是啞然失笑。這種事情,他想得也太早了些,都說多年以來太霄神庭無人能夠涉足,可此界大能眾多,面對這樣的肥肉,不撲上去咬一口,又怎麼可能?

究竟如何,還要以他親眼所見為準。

故而,余慈只緩緩頷首:「我知道了。」

至此便另啟話題。上位者的責任,讓他必須了解一下沈婉目前面臨的困難,於是他道:

「給我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冷不防跳到此事上,沈婉也有些意外,但她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秀眉微蹙,將沈氏一族受到的打壓、人才的凋零、雷家的威脅等等難事一一道來,由此也涉及了隨心閣幾個家族之間的權勢更迭等更為複雜的背景。

余慈聽得也是搖頭:「沒個幾百年,沈氏一族恐怕都難以翻身,還要你們血脈不絕才成。」

家族式的傳承,憑藉血脈聯繫,比之宗門一類,也許更為穩固,可一旦受到沉重打擊,想恢復過來,也是極難。

宗門如樹,只要根系主幹還在,就算砍掉枝葉,沒幾年就能繁茂如初。

家族如人,砍掉四肢,削去皮肉,就很難再復甦,只會在失血中不斷虛弱,直到死掉。

「你是要跳出來,還是在隨心閣內發展?」

沈婉輕聲應道:「真人明鑒。如今沈氏一族休養生息才是最緊要的,妾身也只想給他們爭一處立身之地,不至於像眼前這樣,人心惶惶,朝不保夕。」

雖沒有正面回應,但余慈還是知道了沈婉的需求。

對他來說,這顯然會耗費更多的精力。可自從他走出種魔之術的限制,便已經漸漸明白了,神主和信眾關係,歸根到底,就是一種契約,一種交易。

信眾必然想從神主那裏得到些什麼,也許是世俗的某種需求,也許是單純心靈上的慰藉。

但更多時候,是二者兼有,且沒有一個盡頭。

至於神主這一方,真正需要的和有意義的,只有那淹沒在複雜信息中,精鍊純粹的信念而已。

看似不公平的交易,其實最是公正不過,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雙方的需求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能夠有所限制的,只是神主的能力和操守;信眾的自製和誠意。

沈婉的自製在水準之上,其誠意也毋庸置疑。

所以余慈沒有多說什麼,只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了沈婉的「要求」。

沈婉則敏銳地感覺到,這個話題也要結束了。她已經把該說的話都說到位,也不準備再多留,便躬身告辭。

可就在她準備起身的時候,余慈卻道:「再等等吧,說是要乘輦同游,咱們連外面的景緻都沒怎麼看呢。」

沈婉微怔,往輦車之外瞥了眼,那飛流而過的雲氣固然變化萬端,偶爾躥出的雷火也眩目得很,此外便是上空湛藍似沒有盡頭的天穹。

長及數十里移山雲舟就在這僅有的幾種色調之間穿梭,初看雄偉壯觀,可看得久了,仍然單調。

這樣的景色,她已經看得厭了,也不認為像余慈這樣不可測度的強者,會真的有乘輦車遊覽的興趣。

那麼,其「留客」的做法,就很值得思量了。

不那麼明晰的念頭在心湖裏沉浮,沈婉卻是發覺,本能的反應還是要超出了念頭的轉速,某些不應有的情緒反應,通過形神深層不可知的運轉,一發地涌了出來。

故而,她垂下眼瞼,掩去心中不安,而某種想法也積蘊在心頭,使得自家的體溫略有變化。

余慈卻是真正換了個思路。

眼下,他要測試座下輦車的作用。只他一人還不成,正好拿沈婉來當試驗品。

雖然沈婉不是出身玄門,但沈氏一族在沒有破敗前,給她打的底子還是可以的,修鍊的乃是玄門正宗路數,又已踏足步虛境界,比外面挽車的四位女修,要強出不止一籌。

虎輦玉輿隱輪之車,乃是上清宗創派之始便傳承下來的聖物。並非是可以祭煉的法器,而是類似於天成秘寶。四位挽車的女修,將玄門罡氣透過絲帶,傳入輦車,與其上以萬計的符紋聯繫,激發出一部分功用。

很可惜的是,這不過是隔靴搔癢,輦車深藏的真實,恐怕發掘了不到萬分之一。

余慈也研究過輦車上的符紋,包括車壁上,那氣韻流動的飛仙圖。

如果從符籙結構的角度看,那已經算是一個傑作,尤其是從局部觀察,不管是分形、竅眼,都安排得非常精到。

只是,在整體佈局上也太過寫意,不夠精密,也沒有經過有效的疊竅合形,如果將其視為一個符籙,肯定是最難催動的那一種。成千上萬的竅眼,足以吞掉好幾位長生真人的修為。

余慈不是沒試過加以修改,但他從飛仙圖的筆觸中,感受到了某種難以把握的真意,那不只是結構上的問題,如果判斷錯誤,思路就是錯的,也就無法激發出真正的功能。

這使他想到了在北荒時,辛天君與廣微真人的理念之爭。

辛乙曾言「通竅貫氣造死胎,性靈通神才是真」,當時還不覺得,現在看來,單純的精密結構,似乎還真的無法盡數包容性靈之妙。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部輦車,也不真的就是符籙法器。

細細思量,輦車應該是屬於存思一脈,與他的符籙派別雖同源玄門,同出上清,實則頗有差異。

換一個人在這裏,十有**唯有搔頭而已,但對余慈來說,也不是全無辦法。

記得說沈婉起過,這架輦車的用處,更多是用來感應道韻,封召神明。

前者且不說他,余慈對「封召神明」一事的認知,也經過了幾個階段,

從最初耳聞,到真正從符法神通中踐行,還有不久前,萬古雲霄和紫微帝御的呈現,都在不斷修正他的概念。

余慈固然是本命金符的道基,可上清法門中,存思的影響可謂無所不在,就是天垣本命金符中,三十六枚種子真符,形成脈絡各異的符法神通后,也有小半,顯化出神靈、寶器等等,正是存思術的特徵。

更不用說,不管余慈築基入門時的「彩雲追月」法門,還是後來直指大道的玄元根本氣法,心內虛空,從入手時開始,走的都是標準的存思術路子。

其中玄理,隱有互通。

就是在高端的層面,余慈也不缺乏相應的認識。

尤其是紫微帝御,號「眾星之主」,天然有統御星君神明之能,進入那個狀態之後,便等於是站在了星君體系的最高層,那也正是上清神明體系的主體,是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對余慈來說,封召神明一點兒都不難。

但召來什麼星君神明,是要看當時的戰鬥中,氣機流轉的狀況,真的要他嚴格按照慣有的法度,把如何下手、下什麼手、裏面是怎樣一個道理說清楚,還真有些不適應。

也許需要多花一點兒研究的時間。

他現在就想,如果用笨辦法,將車上的紋路,或者是整架輦車都描畫進心內虛空,又會如何?

輦車上的真意極難捕捉,這裏一定是有相應的心法,作為聯繫的渠道,余慈沒有,只能把握起來就更加困難。

但他相信,這點兒問題,早晚會給攻克的。

如果沈婉能夠幫忙,進度肯定會更快……呃,這女人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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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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