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五章 眉心疤

第七百七十五章 眉心疤

余舒大張旗鼓地找上門的時候,周業德一家人正在後院吃午飯,周涅也在。管事的慌慌張張跑進來,把外面的情形那麼一說,周涅就先摔了碗筷,口中罵道:

「那個母夜叉居然還敢來,我看她是沒吃夠牢飯。爹你不用管,我出去教訓她。」

「你給我坐下!」周業德喝斥他一聲,板着臉道:「都怪你沒事找事,跑到她家裏去鬧騰,結果弄出了人命,這會兒你到外面去不是找死嗎?」

「老爺,」周夫人瞪了兒子一眼,扭過頭對周業德道:「咱們兒子不過就是誤傷了一個下人,難不成還要他償命?要我說,這個余女御也太不識相了,區區一個五品小官兒,竟敢三番兩次到咱們府上尋晦氣,老爺你出去見一見她,打發走了便是。」

周業德也覺得余舒太過狂妄,薛家是垮了沒錯,但他姓周的身上還有一份從龍之功呢,豈會怕了她一個小娘皮。於是他就帶了幾個衛兵,匆匆地往前頭去了。

來到大門前,周業德看見外面的陣仗,一眼就認出站在前頭那幾個黑衣衛,不禁皺起眉毛,瞪着人群中間那一頂軟轎,立在台階上揚聲問道:「不知我周某人的兒子犯了什麼罪,用得着司天監這樣興師動眾前來抓人?」

再怎麼說他都是堂堂的三品金吾衛都指揮使,一個五品的女官,不管為了什麼原由帶着官兵跑到他門上來撒野,都是以下犯上。是越權。

余舒坐在轎子裏沒出聲,文少安走上前對周業德施禮道:「周大人有禮了,我家大人今日前來,是為捉拿偽造官婚文書私自通婚的人犯周涅,也就是府上的二少爺,我等奉公行法,還請大人不要為難,儘快將令郎喊出來。」

周業德氣笑,睨着他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對老子指手畫腳。」偽造官婚文書的是薛家,真追究起來他也不怕。

文少安不羞不惱。低頭回道:「卑職乃是坤翎局一員從事官。」

話音剛落。就見周業德抬起一腳踹在他腰上,將他一腳踢翻,文少安頓時從台階上滾到了台階下面,捂著被他踢痛的地方吸氣。卻沒大叫大嚷。

「嗯?」轎子裏發出一聲鼻響。幾名黑衣衛瞬間拔出腰刀。上前一步,威逼周業德。

周業德自是曉得大提點的黑衣衛不好惹,不由地倒退了兩步。讓衛兵將他護在中央,但見那轎子窗帘撩開了,露出余舒半張白煞煞的側臉,另外一半陷在陰影中。

「周統領,你現在是要包庇犯人,阻撓我坤翎局辦案嗎?」她的嗓音低低緩緩的,帶有女子的陰柔,可那語氣絲毫不嫌軟弱,大有警告的意味包含其中。

周業德冷笑道:「坤翎局辦案,總該右令官親自出馬,憑你一個黃毛丫頭,不過是拿着雞毛當令箭,倒來我門上撒野,你越權了!信不信我現在就叫來金吾衛軍,將你再抓進大牢?看在大提點的面子上,你現在就滾下轎子,給我賠禮道歉,我可以考慮放你一馬,不然的話,今天你就別想走了。」

說着,他就拿着令牌讓人去附近兵所召喚金吾衛,半是嚇唬余舒,半是為防門外官兵衝撞。

余舒的手搭在窗沿上,纖細的食指慢慢地叩動,既沒有阻攔也沒有示弱,等著周業德派人去了,她就坐在轎子裏靜靜地等著。

約莫有一頓飯的工夫,周府的下人帶着一撥衛軍回來了,人數壓倒了余舒帶來的官兵兩倍,有四五十人之多,周業德頓時有了底氣,不再忌憚黑衣衛,豎起兩根手指指著轎子裏的余舒,厲聲道:

「我數到三聲,你若還是不滾,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一......二......三——」三聲過罷,余舒的轎子還是停在原處,周業德騎虎難下,儘管他不想鬧大,可若是他就此放過了她,今天的事情傳出去,只怕人人都以為他姓周的是個孬種,怕了司天監,就連個女人家都收拾不了,他怎麼在官場上混,太子即將登基,他怎麼有臉往上爬!

兆慶帝駕崩,遺體送回京城,要在宮中安放七七四十九日才可送往皇陵下葬,太子服孝三個月,便可登基為帝,歷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就是說司天監大提點的位置,最多再過三個月就要換人來做。這麼一尋思,離卸職不遠的大提點,和拔了牙的老虎沒什麼兩樣,他完全沒必要像過去一樣畏手畏腳。

周業德想得遠了,神情愈發不善,當即就下令:「把他們都拿下,押送到司天監去,我今日就要向大提點討個公道!」

一聲令下,習慣聽命行事的金吾衛軍不帶猶豫地衝上去,余舒帶來的一群官差沒有抵抗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幾名黑衣衛根本沒有出手,只是護在轎子周圍不許人接近。

周業德卻以為是余舒露怯了,佔到上風之後,就迫使他們抬着轎子調頭,當即讓僕人牽來馬匹,押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司天監去了。

......

帶領眾人來到司天監大門前,被門側的守衛攔下,周業德沒有硬闖,下馬放話:「派人進去通報大提點,金吾衛指揮使周業德前來問罪!」

開弓沒有回頭箭,他頭頂着烈日,仰頭望着司天監的高牆巨匾,居然出奇地沒有了畏懼感。這要是在半個月前,老皇帝還活着,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一天能站在司天監大門口叫罵。

等了一刻,司天監的正門突然從裏面緩緩被人推開了,一身縞素的朱慕昭從門內走出來,身後只跟了一個任奇鳴,還有兩個帶刀侍衛。

他緩步走到太陽下。環掃被金吾衛堵住的大門,目光落在一副興師問罪模樣的周業德身上,冷聲道:「周統領在我司天監門前大喊大叫,不知何故?」

周業德咽了口唾沫,努力板起臉孔,對着他匆匆一拜,便起身告狀:「大提點有所不知,今日你屬下坤翎局的女御官一早帶着官兵到我府上尋釁,她口口聲聲污衊我兒子是人犯,不分青紅皂白。毫無憑據。就硬要捉拿他歸案,敢問大提點,司天監就是這樣縱容屬下辦案的?」

他都想好了,如果大提點包庇余舒。大不了他就鬧到太子面前。讓太子親眼看看司天監平日是怎樣囂張。他就不信,大提點還能一手遮天?

朱慕昭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問向一旁:「蓮房。你來說說。」

周業德轉過頭,就見余舒不知何時下了轎子,她披散著頭髮,額頭上系著一塊紗巾,寬大的衣袍襯得她身形消瘦,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樣子。

「回稟太書,」余舒不慌不忙地回話:「此前逆臣薛凌南府上的小姐和周統領家的公子結親,周統領當日拿出的官婚文書乃是偽造,是我坤翎局的一個筆曹被人買通,私自盜用了前任右令官大印冒名發放。」

她瞥了一眼周業德,又道:「那個盜印的筆曹已經承認了,他先是受到薛凌南的要挾,后又收取了周涅五百兩銀子的賄賂,律令上有雲,造假官婚文書,比照無媒苟合罪加一等,男女雙方具應受捕,輕則杖刑三十,重則男服役,女送入庵內修行。我奉公行法,今日前去抓捕周涅,何罪之有?反倒是周統領不依不饒,調遣金吾衛軍將我拿下,藐視司天監,並且在國喪期內公然動武,這般大逆不道,論罪當誅。」

何謂國喪,便是皇帝、皇后這等尊貴之軀舉行喪事前後,舉國哀悼,禁止婚嫁、宴會以及戰事,京城內外,就連軍營都停止練兵,更加不許城內出現打鬥、動武的情況。

頭上一頂大帽子扣下來,周業德微微變色,搶聲道:「分明是你以下犯上,越俎代庖在先,如何怪我擅自動武?你莫非是不知,金吾衛乃京城禁軍,有權執法。」

余舒搖搖頭,轉身對朱慕昭道:「太書都聽見了,周統領這樣強詞奪理,下官無話可說,還請您做主。」

朱慕昭冷眼看着理直氣壯的周業德,抬手一揮,對面街角突然湧出來一批身着輕甲的羽林軍,約有百十人數,團團將司天監門外的金吾衛軍圍住。

周業德大驚失色,轉身四顧,一眼就看見了鶴立雞群的羽林軍左統領尹元戎。尹元戎騎在馬上,從分開的人群中穿行而過,停在幾步遠外,低頭俯視他,輕挑眉毛,調侃道:「早聽聞金吾衛軍囂張跋扈,今日總算一見,真是名不虛傳啊。」

羽林軍雖然和金吾衛軍同屬於禁軍,但前者身為皇帝親衛,兵力遠勝金吾衛軍兩倍還多,職權更在金吾衛軍之上。兩班人馬平日裏就有些互相看不順眼,前些時候周業德投靠了太子,連帶金吾衛軍都變得趾高氣揚,尹元戎忍氣吞聲了這些日子,早就想教訓教訓他們。

周業德強作鎮定,質問他道:「尹元戎,你這是要幹什麼?」

尹元戎冷笑:「本統領今日輪值,剛巧路過這裏,遇見有人在國喪期間濫用軍權,威逼司天監,你說我要幹什麼?羽林軍聽令,將這一群亂黨統統捉住,給我帶走!」

眼見羽林軍蜂擁而上,金吾衛均不敵,一眨眼就被放倒了十幾個,周業德來不及逃跑,被尹元戎跳下馬來一腳踹翻,在地上滾了兩圈,剛好躺倒在余舒腳邊,被她身後護衛的陸鴻和徐青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狠狠地壓在地上,整個人都懵了。

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半個多月前,余舒就是這樣被人引誘到周府門前,被人瓮中捉鱉的。

余舒撩動衣擺,蹲在周業德面前,垂着眼睛俯視他,柔聲緩緩道:「忘了知會周統領一聲,我如今已是坤翎局右令官,你是三品,我也是三品,何來的以下犯上,越俎代庖呢?」

周業德挨了當頭一記棒喝,總算醒悟過來他落入了圈套,今日只怕有來無回了,他冷汗直冒,奮力掙扎著喊道:「尹元戎!你和司天監串通一氣陷害於我,我要見太子,我要告你們結黨營私剷除異己,我要見太子!」

尹元戎不予理會,直接讓人塞了一團汗巾子到他嘴裏,把他的廢話堵住。

陸鴻和徐青將周業德從地上拎起來,余舒抬手撣了撣他肩膀上的灰塵,輕聲道:「周統領好走,來日再相見,你可記得千萬對我客氣些,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愛記仇。」

說罷,便讓開路,將人交到羽林軍手上,她走回到朱慕昭身後。任奇鳴眼神複雜地瞄了她一眼,再看一臉風淡雲輕的大提點,心知他已經做了決定,只能暗嘆自己時運不濟了。

尹元戎帶走了周業德,朱慕昭隨後就帶余舒進宮去見太子。

......

稍晚時候,太子聽他口述了周業德濫用兵權的經過,眉頭都沒皺一下,說:「孤不止一次聽說周業德目中無人,先時他鎮壓了寧王屬下亂動,自以為立下大功,愈發不成樣子,居然膽敢帶兵圍困司天監,父皇屍骨未寒,就有這等逆行,當真該殺。傳孤的旨意,革除周業德金吾衛指揮使一職,送往大理寺關押,等到父皇下葬之後再行懲處。」

周業德被革職,金吾衛指揮使這個大大的實缺就空了出來,太子大可以派個更加聽話的人選去填補,不必他親自動手,就收拾了一個居功自傲的刺頭,殺雞儆猴不落惡名,何樂而不為。

余舒見慣了太子卸磨殺驢,並不覺得有兔死狐悲之感。朱慕昭早就給她立下榜樣,她今後要走的是一條傀儡皇權的絕路。

「多謝太子殿下為臣做主,」朱慕昭恭謝了太子,又側身露出身後的余舒,道:「此前蓮房揭發薛家有功,臣已破格提拔她為司天監右令官,掌坤翎局諸事。」

他這是在向太子報備。

太子目光轉向余舒,先是留意到她雪白的臉色,又見她頭上紗巾,想起她另一重身份,語氣別樣柔和地問道:「你的傷還沒有養好嗎?」

余舒摸了摸額頭,答道:「回稟殿下,微臣先時遭難,臉上留下一道疤痕,唯恐驚到了您,所以以此遮醜。」

「哦?」太子狐疑地伸手探向她額頭,「讓孤瞧瞧。」

余舒手指抖動,卻沒阻攔,任由他摘下了紗巾,看着他盯住她的額頭驚愕的神情,她飛快地垂下頭。

太子愣了一下,才將視線從她臉上挪開轉向一旁,暗叫一聲可惜,口中卻安慰她道:「不礙事,孤見你這道疤痕正在眉心,不仔細看倒像是故意畫在眉間的花鈿呢,你不要太過在意旁人眼光。」

朱慕昭聞言看向余舒的額頭,覺得太子倒也不算說謊,她那道半寸長的疤痕正好落在眉心中央,疤色暗紅,是一道細長的菱形,這麼看着並不醜陋,只是顯得突兀罷了。

「多謝殿下不嫌。」余舒輕聲道。

太子將紗巾遞給她,她卻沒有再系回去,而是露出那道疤痕,直到她跟着大提點出宮。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午門外的官道上,低聲對話——

「這下太子是不會再有將你收進後宮的念頭了。」

余舒摸著眉心的突起,勾唇一笑:「太子想要效仿聖祖,可惜我是個毀容之人,後宮容不下我。」

她的心愿,是站在司天監的頂端好好地活着,等待着那個人有朝一日前來兌現他的諾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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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如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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