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六)

第20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六)

距離韓岡和蘇頌在政事堂及天子面前揭開殷商古文已經過去兩天了,整個朝堂都在議論紛紛。【】-

身在京城朝堂之中,必要的政治嗅覺,絕大部分官員皆不會缺少。新學和氣學的紛爭,眼下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的局面,讓看客們大呼過癮,甚至進一步的在猜測著這一戰下來的勝敗結果。

厚生司和太醫局中也有些騷動,不過不是針對新學和氣學之間的紛爭的。對於韓岡能通過相州龍骨的刻痕,考據出殷商王都遺跡,這份才學,着實讓人敬佩三分。且這件事,多多少少因為韓岡的緣故,帶了些許神秘色彩,使得世人口耳相傳時,又多了幾分動力。

太常寺中則是一片喜氣洋洋。殷商國都之中,最珍貴不是龜甲骨頭,而是祭器禮器。那些可都是陪着天子祭天,也不會讓人覺得失色的貴重珍寶。

韓岡讓殷墟成為世間的焦點,朝廷已經有了開掘殷墟故址的言論。在太常寺中官吏們的眼中,一旦朝廷決定發掘殷墟,憑韓岡判太常寺的身份,發掘出來的殷商國器,只可能存放到太常寺中,交由太常寺的官員來審查管理,而不是慣常的太常禮院。

如此一來,太常寺不但能控制了殷墟遺物,捎帶着還能從太常禮院口中奪一塊肉下來。能多分一塊肉,逢年過節也能多點葷腥,這對於苦哈哈的太常寺中官吏們來說,已經是難得的善政了。什麼樣的司最受下屬歡迎?就是能做事,又能讓手下人一併沾光的那一種。

不論在厚生司還是在太常寺,韓岡的威望一步步的升高,使得他這兩天工作起來更加得心應手,越來越順利。

只是韓岡編纂藥典,這兩天的進度卻遠不如預期。每天來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希望看一看殷墟甲骨的請託接連不斷。鬧得蘇頌直皺眉頭,但也是無可奈何。只能盼著早點放衙,回家后再繼續工作。

可韓岡就算回到家裏也一般的不得清凈,總是有人厚著臉皮來登門拜訪。一般的訪客,韓岡還能將他們拒之門外。但換成了是韓岡家的親戚,以及王安石的弟子,那就沒有辦法了。

王安國的女婿、韓岡同榜的葉濤,王安石得意門生的陸佃,他們兩人聯袂造訪,雖然有居心叵測之嫌,但韓岡也不能將他們拒之門外,只能將他們請進了待客的小廳。

換了身見客的衣服,韓岡走進廳中,呵呵笑着:「勞農師、致遠久候了。」

陸佃和葉濤正默默的喝着茶,互相之間,沒有一句話的交流。見到韓岡終於出面,兩人同時起身,向韓岡拱手行禮,「端明。」

「應該是玉昆才對。」韓岡搖搖頭,更正道:「非是在官衙中,農師、致遠不須拘禮,直呼韓岡之字便可。」

陸佃與葉濤對視了一眼,便同時拱手行禮:「如此,請玉昆恕陸佃葉濤失禮了。」

兩人與韓岡年歲相彷彿,甚至還更年長一點,陸佃和葉濤都不願意在韓岡面前伏低做小。韓岡的話,讓他們倒是心情一松。

三人就著熱茶寒暄了一陣,韓岡悠悠閑閑的與客人談天說地,話題遍及八荒**,就是不提有關殷墟甲骨的話題。

「玉昆……」葉濤終於忍不住了,「聽聞玉昆近來得到了一批殷墟甲骨,鐫古時文字。可是有此事?」

「正是。」韓岡點點頭。

「可否讓我等一開眼界。」

「殷商甲骨,絕大多數都在太常寺中。不過眼下家中的確還有幾片。」韓岡也不拒絕,直接讓人去房去了實樣來。

兩片普通的龜甲,因為面的文字,而變得價值連城。

陸佃和葉濤拿着兩片龜甲下下打量著。可以看得很明白,龜甲的圖案,似圖又似字。倉頡造字,效法自然,如圖如畫。眼前的文字,的確是古字的的樣子。且仔細看來,有幾個古字是能跟今字對應起來的。

「這應該是『山』字?」陸佃有幾分沒把握。

「是『山』沒錯。」葉濤說得十分肯定。

韓岡翻檢了幾百片的甲骨,其中日月山水等淺近的古字,還是給他找出來了。而葉濤和陸佃兩人,也不須費盡心神考證,僅僅是看了幾眼之後,就辨認出了其中最簡單的幾個字來。

翻來覆去的看了一陣,陸佃和葉濤雙手沉沉的同時將兩片龜甲放下。

葉濤抬眼與韓岡對視起來,「殷墟甲骨一出,若其物為真,對《字說》乃是如虎添翼,還要多謝玉昆了。」

葉濤的話出人意料,似是準備搶佔甲骨文的釋義權,將之歸入《字說》中。韓岡則直截了當的問道:

「哦?這番話,致遠可是代表家岳在說?」

韓岡的問題毫不客氣,一點餘地都不給人留下,讓陸佃和葉濤臉色微變。而韓岡對新學的惡意也在話中表露無疑,今天當不會那麼容易討了好去。

王安石在金陵,呂惠卿在長安,新學的兩面旗幟都不在京城中,純憑自己和葉濤想來對抗垂重名於世的韓岡,陸佃的心中暗恨,韓岡當真會選時間,讓他全然沒有半點把握。

「在下和致遠才疏學淺,尚不敢確認是否乃是殷商時物,也不敢就此驚動介甫相公。」

「農師之言,正合韓岡心意,我亦是做如此想。甲骨文要確定是殷商時物還是得經過更嚴的考證,逛啊好i韓岡一句話,還是,殷墟中出土的證物是越多越好。所以以我之見,當召集天下群儒,共通探究殷墟遺物,並加以考訂。」

天下群儒?陸佃眼皮一跳。韓岡的做法損人不利己,只會讓儒林的混亂更一層樓。

韓岡靜靜的等着陸佃和葉濤的回答。雖然兩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但他們的存在,代表着國子監里的兩千餘名儒生。

儒林之中,新學可以說是舉目皆敵,想要將新學掀下枱面的儒生數不勝數。只要有一個破綻露出來,遊走在圈外的群狼就會立刻撲去。

這是統治思想的宿命,總要受到各方的挑戰,一步也退讓不得。不論是拖延還是裝聾作啞,都動搖自己的根基。勢力強大如西方的教會,不也是被逼得只能放火燒人來堵人嘴。新學處在眼下的位置,可就是成了眾矢之的,等人群起而攻之。

不過今日是文辯,敬酒不成,可就是要換成是罰酒了。之後百來年的朱熹,也是一樣官司纏身。韓岡也做好了應對的準備,道統之爭,無所不用其極,直如後世的意識形態之爭,你死我活而已矣。

眼下儒林中的紛爭,哪一家佔據了官學的位置,便決定了國家政策的方向。在治政,韓岡站在新法一邊,若是新學被氣學打垮,新法還不至於會被廢除,換作是其他學派,連帶着新法一併都會完蛋大吉。

「聖人有云: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商人終歸不得聖人之意。考訂得再詳細也無濟於事。」葉濤說道,將韓岡的咄咄逼人,躲了過去,「若是周時舊物那就好了。」

「此乃爭勝之論,非是論道之言。殷墟甲骨乃是殷人占卜后的記錄。夏商周的三代治國,聖人皆有言及,不獨是商。事鬼敬神而遠之;率民事神、先鬼后禮。這些可都是在說三代之事。」

韓岡說的,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另一個出處。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後威,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喬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盪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

此一段出自於《禮記·表記》,裏面孔子對夏商周三代的特點和弊政一個都沒放過。

商尊神重鬼而後禮,其民放.盪而不靜,好勝而無恥,這是孔子看殷商不順眼的地方。但夏和周也不是沒問題,兩代都是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忠人,可一個其民是蠢笨愚昧,驕傲粗野,樸魯不文;另一個的民眾則是好利巧詐,文過飾非而不知羞恥。

葉濤笑道:「玉昆前日直斥《月令》【禮記中一篇】中腐草化螢之非,今日也論《禮記》?」

「《禮記》出自多人之手。有合道之正論,亦有外道之異說。」對《六經》進退取捨,將不合己意的篇章指稱為偽作,方今各家無不是,張載曾論《十翼》,十篇易傳中是孔子親筆所做的,就只有彖象四篇,其餘皆是他人所做,韓岡是張載弟子,也是得心應手,「《禮記》之中,《大學》、《中庸》兩篇,可是深得聖教要旨。」

陸佃都開始頭疼,各家學派對那些不和己意的經典,都敢視為偽作,眼下,正好又是一個例子,「不過此事別無旁證,也不能就此斷言?」

「如今已經有了殷墟。《禮記》諸篇真偽與否,在殷墟遺物中,說不定也能見分曉。」韓岡說道:「若能精研歷歷甲骨卜辭,說不定還可印證《易》中的卦辭和爻辭。為聖學之助。」

「玉昆難道忘了象、數有別!」葉濤彷彿抓到了什麼,精神一振,「卜法、筮法截然不同,一用龜甲,一用蓍草,卜辭如何能與卦爻相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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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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