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一)

第138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一)

第138章斯人遠去道且長(一)

同樣的夜'色'下,有人擁美邀醉,但也有人伴着孤燈,守在空寂的公廳中。

呂惠卿今天正好輪值,孤身守在他的官廳里,外廳中倒是有兩個老兵,本是為了服侍署中值守官員,而派在官廳處聽命的。不過他們現在早蜷在火盆邊,快活打起呼嚕來了。呂惠卿無意將他們喚醒,要睡就讓他們睡,等到需要時再叫他們也不遲,反正他現在還學不來文彥博的手段。

那位樞密使當年在成都任官時,逢著冬日大雪,便興緻大起,沒日沒夜的擺酒賞雪。守衛士卒又凍又累,吃不住了,就拆了亭子燒來取暖。文彥博當時沒有發作真要發作了肯定會惹起兵變,蜀地兵變是有傳統的而是讓人繼續拆亭子。但到了第二天,秋後算帳的時間到了,為首的幾個全被他拎出來杖責發配。

呂惠卿也坐在火盆旁,手上拿了份公文在讀著。火盆里的貢炭閃著藍幽幽的火光。由柏木燒製成的貢炭,燃燒時沒有多少煙氣,外面是買不到的,倒是兩府中年年都有供給。雖然已經漸漸入春,但天氣還是晝暖夜寒。抬頭看看承塵上幾處透風的縫隙,呂惠卿不由暗嘆,白天時,有太陽曬著,還感覺不出來有多冷,但到了夜間,一陣寒風從縫隙中透進來,穿堂過戶,便能把人的手腳都一起凍得冰涼。

政事堂的幾十座樓閣,無一例外都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皆是年久失修,而且當年修造的時候,就只注重著外表光鮮,這保暖的問題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每年到冬天都會有人抱怨不迭,說一定要整修一番,可只要天氣稍暖,這一茬馬上就沒人提了。

並不是沒有錢去修,雖然請朝廷劃撥,會有好事的御史出頭罵上幾句,但各司賬面上的公使錢,還有一些私底下的結餘,把官廳修繕個十遍八遍都是夠的,不過各院廳的主事不是想着各自分肥,就是轉着一起去樊樓等上等酒樓好好快活一下的念頭,除非被火燒了房,不然誰會把錢用到官廳上?

反正依照故事,在京諸司里,沒哪人能守着一個位置幾年都不動彈,小吏或許還有可能,但官員絕對不會有這種情況,多是一兩年就換了位置。就算開始修繕公廳,倡議者自己肯定是享受不到,或是享受不久,等他調了職,新上任的地方多半會有幾個漏風的洞在嘲笑他為他人做嫁衣裳。既是如此,又有誰會去做這等自家種樹他人乘涼的蠢事?

朝中都是這等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輩,也難怪新法推行如此艱難。呂惠卿把手中的公文丟到身後的桌案上,又是一份訴說青苗貸傷農的奏章,但通篇沒有一處提到實據,虧上書的還是個知縣。這等人,在韓、呂一派中,怕也是是走卒一類。

門外廊道上,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奪奪的木底鞋敲著廊道地板,在公廳的門口停下。呂惠卿心中一動,暗道;『這下可不好了。』

「吉甫……」果然,曾布先叫了聲門,徑自推門進廳,當他看到外廳中的呼呼大睡的兩個老兵,便立刻大發雷霆:「爾等還不起來?官長熬夜值守,爾等怎敢偷懶!」

外廳中登時雞飛狗跳,兩名老兵被驚起后,見勢不妙,當即就跪了下來,沒口子的認罪求饒。

呂惠卿聽得吵得慌。自家僕從,他一向管束甚嚴,但聽候使喚的老兵,覺得不好就換一個,何必吵得失了身份。他對外廳提聲問道:「今天不是子宣你輪值吧?怎麼有閑來此?」

曾布丟下兩名老兵不理,走了進來,很不高興的說着:「吉甫,你也不管管?」

「誤了事自然會治他們的罪!」呂惠卿平直的回了一句,又一次問道:「子宣,你怎麼現在還留在衙里?」

「相公交代下來的事,要趕着辦完,待會兒就回去。」曾布幾句話解釋了原委,可能是感冒了的緣故,他說起話來有些瓮聲瓮氣。

兩名老兵這時戰戰兢兢的走了進來,對着呂惠卿,又撲通一聲跪下請罪。呂惠卿不耐煩的往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去,「今次就不罰你們了,下次再犯,就是兩罪並罰。」

老兵們千恩萬謝的退了出去,曾布找了綉墩坐到火盆旁,烤起手來。嘴裏抱怨著:「子厚倒是會享受,到了休沐之日,還真的就不來了。」

「他是為韓玉昆餞行去的。」呂惠卿用火鉗往火盆里添了幾塊木炭,看着火苗重新旺起,他問著曾布,「明天去不去送他?」

曾布搖搖頭:「哪有那個閑工夫,已經讓人送了份禮去驛館里……相公大概也不會讓仲正去送行,多半也是送份盤纏,儘儘禮數。」

呂惠卿深深嘆了一口氣,道:「誰讓相公覺得韓玉昆鋒芒太盛,不宜賞譽過重?須先磨他兩年'性'子,而後方好大用……其實相公本不會有這個想法,如果韓岡不是說了最後那段話的話……」

其實呂惠卿也是覺得暫時壓一壓韓岡比較好,少年早早得志,對他日後並無好處。而且韓岡做事定計並不顧後果,王相公擔心他日後會走偏了路也不是沒道理。不過韓岡的策略雖然後果堪憂,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

那天韓岡在王安石府上說了那麼多,事後呂惠卿歸納起來了三條內容:改青苗貸之名;以重祿養吏;曝韓、呂之輩私心;這三條,呂惠卿都有打算陸續施行。

第一條其實已經做了,因為這是最容易的,也是最不會有反對意見的。雖然司馬光昨天聽到消息,今天就上書說,這是意圖消去青苗貸局限於農家的本意,以求進一步盤剝坊廓戶的陰謀,但朝堂里,還是嘲笑的聲音更大一點尚幸有司馬光這等眼光的聰明人並不多只是文彥博應該也看透了,不過他位高權重,不會第一個跳出來,但明天多半也會上書。

給低層官吏添支俸祿的這第二條,則已經在籌劃之中。都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三司那邊還沒計算出給在京諸司的公吏增加俸祿,到底要耗用多少錢鈔。以這個進度來看,要等他們拿出全國四百軍州兩千餘縣的數據,怕是要到明年後年了。

至於第三條,就是讓王安石覺得該好好磨礪韓岡'性'子的那一條,也是會將朝局轉變為黨爭的一條。真的說起來,現在只有跟韓岡'性'子相似的章惇,始終對韓岡讚賞不已。而呂惠卿自己不提,他面前的曾布可是變得很不喜歡那名秦州來的選人。

曾布冷哼了一聲,只是他鼻塞得厲害,倒像是在打噴嚏,「他是唯恐天下不'亂'。相公要壓他幾年是一點也沒錯。韓岡此子,可用於外,卻不宜立之於朝。年紀輕輕,心機就這麼深,日後還了得?」

呂惠卿對韓岡的評價則有另外一份看法:「若是心機真的夠深,最後一段話是不會說的。他就是求進太速,反而落了下乘。那天我看相公的神'色',可是喜歡得不得了,本是能做相公家的女婿也說不定的。就是他多說了幾句,相公才冷了下來。日後用是肯定會大用,相公還讓章子厚幫他傳了話,但女婿可就做不成了。」

曾布聞言則將臉一板,正'色'道:「相公家事非我等所宜言。」

「……說得也是。」呂惠卿點了點頭,隨口應付了一句。轉而問道:「那子宣你來此究竟是為何事?」

「還不是韓玉昆出的主意,忙了半個多月了還沒忙清。三司也是剛剛把整理后的卷宗呈了過來。吉甫,你猜去年給在京諸司的公吏發的俸祿總計是多少?」

「應該不會多,大部分胥吏都是沒俸祿的,」呂惠卿猜度著,「大概只有十幾萬貫吧?」

「十幾萬貫?」曾布仰天哈哈笑了兩聲,將令人震驚的答案爆了出來:「總計三千七百二十四貫又五十六文!」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胥吏們的俸祿的確不會多,但呂惠卿聽到三千七百這個數字,還是嚇了一跳。要知道在中樞的兩府諸司中做事的公吏,其數量十倍於官員,但他們拿到手的俸祿竟然不及官員的百分之一!

「怎麼這麼少?」呂惠卿驚問道。

「在京諸司中吏員近萬人,只有其中不到一百老吏領着俸祿,這三千七百餘貫,就是給他們的。剩下的絕大多數,名義上沒有任何俸祿開銷。」

呂惠卿搖著頭,「實在太刻薄了,這不是'逼'人作'奸'犯科嗎?重祿法勢在必行!」

雖然厚俸養廉也許只是個美好的願望,但沒有俸祿卻絕對養不了廉!人總是要吃飯,要養活妻兒,不給他們發俸祿,他們自然會走歪門邪道去賺錢。荼毒百姓,貪墨官財,胥吏們做的惡事罄竹難書,韓岡前日也是說過,他家差點家破人亡,就是因為'奸'吏作怪當然,最後是韓玉昆反過來讓那個胥吏家破人亡。

可有韓岡這等心術智計和手段的人才畢竟寥寥無幾,絕大多數的百姓都在苦苦忍受胥吏們的欺壓,而有'奸'吏上下其手,高高在上的官人們,也被他們欺瞞哄騙。如果能通過增給俸祿讓胥吏們不為'奸'盜便得以養家餬口,雖然指望他們變成正人君子不可能,情況至少能比現在好上一點。而且這麼做,也就有理由對盤剝百姓的險毒胥吏加以重懲。

只是這一條策略的耗費到現在還沒有計算出來,不知青苗法和均輸法的收入到底能不能支持得了。呂惠卿有種預感,光憑以上兩法,再加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成效的農田水利法,即使能夠支持得住,但其他方面的開支就肯定要壓縮了。真的計較起來,至少還得再開闢一兩個財源,才能抵得住這個消耗呂惠卿沉默的想着:『也許免役法要提前出台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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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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