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煙霞隨步正登覽(三)

第七章 煙霞隨步正登覽(三)

「家叔祖吩咐景賢,如果侍制覺得舉宰輔一事有悖祖宗之法,那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

「難道鄭公也覺得變法好?」

「家叔祖說了,潞國公曾經有一句話說得很好。」

范純仁思忖了一下:「……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正是!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何事不可預?」

這句話文彥博敢說,富弼當然也敢說。要不是嫌拾人牙慧,很多人並不介意多說個十遍八遍。

「這樣啊。」范純仁點了點頭,「那如果純仁決定參與舉,那鄭公又有如何吩咐?」

富景賢頓了一頓,看了范純仁一眼,沉聲道:「請侍制舉韓岡!」

富弼對韓岡的欣賞,范純仁很早就知道了。[

主要還是當初韓岡在白馬縣,救治流民百萬。富弼得知后便在家中說王安石為國掄才盡找些『奸』險之輩,為自家招婿倒是多長了幾隻眼睛。富弼次子富紹京曾經寫信給范純仁,將這件事當笑話說了一遍。

不過范純仁對此評價也是深以為然。雖然說韓岡的賣力使得新黨安然度過了危機,但百萬流民的安危,遠重於朝堂政爭,若是流民救治不當,整個京畿之地都要陷入大『亂』,孰重孰輕,不可能不明白。

只是富弼如此明確的表態要支持韓岡,但韓岡本人會怎麼做?

這麼多年來,他對新黨的幫助人能否認。尤其是在軍事上,沒有對外戰事上的成功,新黨的根基不會這麼牢固,而以富國強兵為名的新法,也會失去行的正當『性』。這一切,韓岡在其中功不可沒,他可能放棄之前的一切,轉投到舊黨的懷抱?

「不知賢侄如何看新法?」范純仁問道。

當初王安石行新法,派去洛陽的新任河南知府叫富弼家繳納免行錢。錢是小事,但臉面丟大了。但那一位是呂夷簡的女婿,與富弼早就結下了梁子。他上門讓富弼家交免行錢,幾分為公,幾分為私,那是不必多說的。但富家對新法的態度,在李中師以權謀私之前,就已經是沒有半點好感了。富弼從宰相的位置上退下來,正是因為王安石進入了政事堂。如今多少年過去了,但積怨卻不可能那麼簡單就消除。

富景賢的心情卻是一松,范純仁既然這麼問了,也就是代表他已經意動。

「新法有其害,亦有其利,其攫取民利之本意,景賢一向不喜,但在役法上,卻是要勝過舊日的差役。」

過去的差役法,由於殘民過苛,一直為人所詬病,縱使司馬光也曾上表要改革役法。但新舊兩黨分裂朝堂之後,還能堅持舊日態度的,卻就只剩那麼幾個了。但從實際情況來看,只要不昧著良心,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富景賢繼續說道:「而且如今新法行日久,民情慣熟,若遽然再改,就如當初以新法變舊法,百姓不宜再受如此苦……這也是家叔祖的教誨,不知侍制如何看。」

「賢侄回去后,請上覆鄭公,純仁的想法與鄭公一般。」

富景賢深深低頭:「景賢明白了。」

……………………

「包綬?」乍聽韓岡提起一個陌生的名字,王厚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是包約、包順的人?」

包約、包順都是曾經讓王韶、韓岡和王厚絞盡腦汁去對付的蕃部大首領的名字,原名自不是如此,只是因為仰慕傳說中的包拯包侍制,自歸順后便請求朝廷賜予他們包姓。[

「不是。」韓岡搖頭,「不過也有些瓜葛就是了。」

「什麼瓜葛?」

「他是包孝肅的兒子,這不是瓜葛嗎?」韓岡笑了,「……而且也是潞國公家的新女婿。」

「包孝肅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怎麼他兒子才被文潞公招了做女婿?」

「是續弦。」

「潞國公把女兒嫁過去當續弦?!」王厚驚問道。

如文彥博這樣宰相、樞密全都做過的身份,把女兒嫁出去卻不是元配,可謂是有失體統。正常來說,最多也只會是嫁出去的女兒早亡,將小女兒嫁過去做續弦,維持過往的姻親,也可以保證外孫的安全。

即如歐陽修先以薛奎薛簡肅長女為妻,喪妻后又娶了薛奎的幼女。所以同為薛奎女婿的連襟王拱辰就寫詩取笑道,『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劉敞也拿他說笑話,說是先弄大蛇,在弄小蛇,當然,這裏的蛇是『虛以委蛇』中的那個音——姨。

「不過包綬的年紀比你我都小,包孝肅過世時才五歲。聽說是長嫂崔氏撫養成人。所以當初文潞公還特地上表,要為崔氏請封。」

王厚拿着包綬的名帖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字不錯……只是遞了名帖來?」

「已經足夠了。」韓岡道,「我說過的……潞國公從不服老。」

王厚點了點頭,但又道:「就文潞公一位?西京的其他元老呢?」

「還有鄭國公。」

韓岡從厚厚的一摞名帖中中找出一封來,王厚看了一眼上面的姓名,「富景賢?」

「鄭國公的侄孫。不過聽說因為鄭公三子子嗣,鄭公準備為其將景賢過繼來,跟親孫子沒區別。」

聽到韓岡如此說,王厚心中驚異不已。韓岡與富弼議親雖只是剛起個頭,但能知道這些富家內部的隱秘事,韓岡私下裏與富家的聯繫可見一斑。而且從這些事來看,富弼對韓岡的欣賞也是顯而易見的。

「愚兄聽說富鄭公對玉昆你一向都很看重,現在看來是真的了。玉昆你到底是哪裏得了鄭國公如此青睞?」

韓岡哈哈笑道:「因為鄭公與我都不擅詩賦吧?」

王厚為之莞爾。

昔年科舉以詩賦取士,富弼若不是轉從制科出身,一輩子都做不到宰相。之後富弼被招試館職,仁宗皇帝還特地將原本應該考核詩賦水平的考試,改成了策論。

但若說富弼是因為韓岡也不擅長詩賦而對他另眼相看,那絕對是一個笑話,不如說兩人的經歷極為相似。

中制科入仕十三年而為樞密副使,是富弼。而特旨得官十二年後任西府副貳,則是韓岡。

「恐怕還有『性』格。鄭國公敢對天子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而玉昆你,就乾脆是當殿殺宰相了。」

韓岡搖頭不語。他與富弼的『性』格還有些區別。

仁宗時,群盜犯高郵,知高郵軍晁仲約力禦敵,便要求城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出城相款待,請盜賊們高抬貴手,去他處搶劫去。之後此事曝光,對這位能的晁仲約,富弼要殺之以為後人之戒,而范仲淹則表示反對。事後還對富弼說,『輕導人主以誅戮臣下,他日手滑,雖吾輩亦未敢自保。』富弼則始終不以為然。

從韓岡的角度來講,以公事論,晁仲約當然該死,但韓岡並不是朝廷的代表,也沒有坐在御榻上,沒有必要為王法的威信擔心。換做他當年處在范仲淹的位置上,也只會將晁仲約遠遠的打發出去。就像這一次對待叛逆,能夠免除一死的,就盡量保住他們的『性』命。

「這一位也是來遞門貼的?」王厚又多看了幾眼名帖,然後搖頭,「字不如包綬。」

「不,昨天他已經來過了。他這一回入京,是為了迎接范文正公的兒子。」

「……是范純仁?」

「正是范堯夫。」

這個時代,以堯舜為名為字的士人多如牛『毛』。這邊有個范堯夫,而洛陽過去還有個邵堯夫。

這一位算是舊黨之中,沒有什麼瑕疵的。司馬光對新法的反對最為激烈,所以他才是赤幟。而范純仁雖非赤幟,但剛正嚴毅之處,也讓新黨頭疼了很久。

王厚隱隱記得將要入覲的侍制中有這個名字,但時間要差上幾日,「他不是來不及了嗎?」

「鄭國公既然這麼說,就可能有把握。」

「說的也是。但這一位范堯夫,玉昆你過去有沒有見過他?」

「當然有過。只是談不來。現在幾年過去,說不定會好些……不管怎麼說,都是文正公之後,我橫渠門下得有一份敬意才合適。」

范仲淹於張載有勸學之德,說起來韓岡與范家也算是有一段淵源。當初范純仁貶官京西,曾經特地繞路,去見過時任京西都轉運使的韓岡一次。那一次會面,不能說是很愉快,兩個對自己的道路堅定不移的人,道路又相背離,論如何都不可能合得來。

「僅僅敬意恐怕不夠呢。」王厚道。

「君子和而不同。總是有相和的地方。」

韓岡從來都不是新黨的一份子。若說讓王安石頭疼的次數,韓岡不比任何人稍遜。

新學、新法、新黨,這是三位一體。再過幾年,世人忘了舊法,那在台上的就都會是新黨了。

韓岡與舊黨,完全可以求同存異。在舊黨元老已經法翻身,而新人又難以出頭,甚至因為刑恕而要翻船的現在,韓岡成了他們的救命稻草。

而且韓岡一旦秉政,他肯定會學新黨一樣,從科舉上着手來提拔人才。能多一個出頭的門路,北方人都會趨之若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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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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