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雛龍初成覓花信(中)

第29章 雛龍初成覓花信(中)

再是早熟,趙煦也沒脫離小孩的水平,他對心情的掩飾,在韓岡眼就跟笑話一樣。

韓岡覺得趙煦的確是把話聽進去了,而且肯定會銘記在心。

只不過到底是記恨還是記仇,就得另說了。反正不會是作為指導日後行事的箴言,從而謹記在心。

身為臣,在面對犯錯的皇帝時,不是誠惶誠恐的勸誡,而是當成小孩一般的訓斥,落在皇帝耳朵里,當然不聽。小皇帝又是處在叛逆的年紀,能聽得進去那才叫有鬼。

但韓岡並不覺得自己的話有哪裏不對,聽不進去,就是趙煦自己的問題。

要是自己的兒,可就不是講道理這麼簡單了。韓岡雖沒體罰過自己的孩,但王旖卻不會手軟。此外韓岡也會罰孩寫上十張大字,抄上一卷書,或是做上一百道應用題之類的懲罰,韓岡的兒女們,除了最小的幾個,其他可都被罰過。

多半也是看出了小皇帝心實際的態度,向太后在旁告誡道,「官家,相公說的話當謹記在心。」

趙煦一幅老實聽話的模樣,「孩兒明白,娘娘放心。」

向太后嘆了一聲,走了過來。手輕撐在床褥上,坐了下來,「哥,你這個年紀,還不到近女色的年紀。相公方才也說了,官家你年紀太小,還不到時候。娘娘也罷,相公也罷,包括天下臣民,其實都盼著官家能早日為天家開枝散,但要是現在就弄壞了身,日後怎麼生兒育女,難道你想讓你父皇絕嗣不成?!」

趙煦的年紀的確小,熙寧十年出生的他,如今勉強可算是十二歲。這個年紀就開了葷,在富貴人家都不算什麼稀罕事,多少富貴人家的弟,很多都是在這個歲數前後,從貼身侍女身上長大成人的。可說出去還是難免人言,尤其是趙煦的身骨還不好。

向太后說得自己情緒激蕩,最後眼圈都紅了,帶着明顯的鼻音。

趙煦的眼睛也紅了,哽咽道:「娘娘,孩兒知錯了。」

向太后拿着手巾擦着眼角,摸著趙煦的頭,「官家知錯就好。」

不,沒有認錯。

趙煦的神色可沒有半點認錯,偽裝出來的表情,瞞不過冷眼旁觀的韓岡,裏面透著太多的不耐煩。

偏見也好,經驗也好,反正韓岡都沒看出趙煦有認錯的想法。尤其是在向太后說她正盼著趙煦能開枝散,更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怒意從他臉上閃過,正好被韓岡捕捉到。

難不成趙煦已經聽說了那個太后和朝臣在等他生下皇,便讓其退位為太上皇的謠言?

這倒不能算是謠言,考慮過這麼做的人很多,也包括韓岡一個。但若是在明知會造成自己退位的情況下,趙煦還敢親近女色,這可真是一點自控力都沒有了,還是說,壓力大到只有用這種事來發泄?

不過是壓力的問題,韓岡可沒有多餘的同情心給皇帝。

「陛下。」

韓岡的稱呼,讓兩位至尊同時轉過頭來。韓岡沖太后輕輕一頷首,然後對趙煦道,「有過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能自知其失,臣等不勝欣慰。但太皇太後上仙不久,齊縗之期未結,陛下雖是天,不受此事約束,可終究難免人言。」

趙煦臉色頓時為之一變,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早熟的他,自是不會誤解韓岡這番話的用意。後門處的珠簾,也突兀的晃動了一下,

韓岡的言辭直如威脅,正如他所說,這件事最重要的一點,是時間不對。

在阻撓了英宗皇帝親近嬪妃之後,高滔滔這一次又出手了。

在高太皇去世尚不滿一年的情況下,作為嫡長孫的趙煦,其實並不方便親近女色。齊縗之期,孝賢孫們不把自己弄得形銷骨立,反而弄女人弄得發了病,若是有人告不孝,絕對一告一個準。

儘管皇帝守父母之喪,都是以日計月,一個月不到就除服。之後日日歡歌、生兒育女,也不會算不孝,最多會有些閑言碎語而已。只是小皇帝之前曾有過大不孝的行徑,現在又來了一次,即便可以通過天的身份避過罪名,可在道理上,還是避免不了不孝之譏。

韓岡倒是無意拿什麼不孝的罪名去痛責趙煦,這件事在他看來實在是不值得一提,畢竟從名義上,趙煦不必去守上一年孝,本就是皇帝的特權。更何況,韓岡也沒聽說過熙宗皇帝當年登基之後,為他的父親英宗憋上三年。既然有先例在,韓岡自不會多說。

此外,他也沒在太后那邊,看到她對趙煦的不滿,只是恨其不成材。

但等到這件事傳到外界,可就沒有幾個像韓岡一樣好說話了。趙煦過去做出的那些懷念先父的舉動,立刻就會被批評是惺惺作態——就算祖母再怎麼不慈不仁,做孫的還在喪期之內,便沉浸在女色之,可就違背了儒家大義,綱常人倫。

趙煦顯而易見的亂了陣腳,過了一陣,艱難的抬起頭,咬着下唇,「相公,這不是朕要做的,只是……只是一時受奸人蒙蔽。」

向太後到底是閱歷差些,被趙煦的小伎倆誆得信以為真,「吾也知道這不是官家你的錯,若不是郝隨這一等人壞了心腸,官家如何會病成這幅模樣?」

看着趙煦拙劣的表演,韓岡一幅欣慰的神色——好歹認錯了,表面上的回應還是要給的。

只是這麼簡單就把身邊的人給拋棄了,缺乏足夠的擔當,雖然還是小孩,情有可原,但既然坐在皇帝的這個位置上,一切的評價可就跟年齡無關了。

不過趙煦的這番推託之詞,還是給了他一個機會。

「太后陛下說得正是,若非皇帝身邊無人匡正,反而誘使陛下縱情歡娛、不惜己身,絕不會有今日之病。身為近侍,卻不能匡正陛下,身為宮人,卻致使御體違和。此二等人,行跡昭彰,當如何處置,臣請陛下決斷。」

趙煦驚得差點就從床榻起來,慌忙對太后道:「還請娘娘處斷。」

「不。」向太后搖頭,「官家你身邊的人,還是你自己來處置最好……」

趙煦猛抬頭,先看太后,又盯着韓岡,然後在韓岡平靜的眼神,移開了視線。

趙煦的容貌還是如孩一般,泛著青白,在燈光下,顯得很不健康。在趙煦唇角,則已經可以看見絨絨的鬍鬚,喉結也有了點形狀,已經開始脫離了小孩的身份。

「逐出宮外……」趙煦囁囁嚅嚅,偷眼看韓岡,看見韓岡面無表情,又連忙改口,「不,賜死,盡數賜死!」

「官家!」

向太后忍不住一下叫出聲來。

就是旁邊的一些個宮人、內侍,也都被嚇到了。自真宗仁宗開始,宋室對宮人從無如此苛刻,幾十條人命,說殺就殺了。

向太后沒想到趙煦會冒出這一句,「陛下,可是真心如此處置?」

趙煦偷眼看了看韓岡,點頭道,「是!」

向太后無奈的抬頭看韓岡,「相公?」

她治政一向寬和,當年宮變的一干主角,縱使是韓岡等宰輔有意寬縱,沒有她的首肯,也不可能讓曾布、薛向和蘇軾逃出生天。

熙宗年間,每年天下大辟【死刑】人數時多時少,多時超過三千,少的時候、除去幾次因南郊大赦而只有三五百的特例,其他也都在千人以上,但自從向太后垂簾之後,大辟人數陡降為一百兩百,都沒有超過三百的,除了十惡和謀殺重罪,幾乎都沒有人犯被處死的例,全都發配邊境去實邊了。

前兩年,在韓岡的主持下,元佑編敕新成——相對於寬泛且多不合時宜的刑統,編敕才是斷案時更多採用的法律條——其對刑罰條款進行了大幅修改,大辟條減二十一,流放的刑條則增加一百一十,死、徒、杖、笞諸刑減少的條款,全都加到流放上去了。

編敕一出,世人皆贊太后之仁。而太后,也更加清楚的了解到韓岡對死刑的慎重。

趙煦的決絕,當然讓向太后很不喜歡,可之前已經說了讓趙煦自己決定,又不方便改口,她也只能求助於韓岡。

韓岡皺起眉,「陛下,用法不正則失人心,臣請陛下慎思之!」

趙煦猛抬頭,青白的臉上泛起兩團紅暈,是憤怒造成的結果。

「那就請相公說該如何判!」趙頊冷著臉,硬邦邦的說道。

「陛下依法決斷便可。」韓岡道。

趙煦卻強硬的堅持,「請相公定奪!」

向太后在旁看得眉頭直皺,趙煦對宰相缺乏足夠的尊重,韓岡的一片苦心都給他浪費了。

韓岡沒搭腔,平靜的看着趙煦。

趙煦終究是心虛,一開始還能仗着怒氣反瞪回來,可被韓岡淡然的眼神盯了一陣后,滿腔的怒火被冷水潑得乾乾淨淨,再抵不過這壓力,扭開了頭去,氣勢也弱了下來,「請相公為朕解惑。」

韓岡嘆了一口氣,「郝隨諸內侍,不任其職,可發配安西軍前聽用。至於宮人,未得陛下恩寵者,亦發配安西,配與有功將士為妻。至於曾得陛下恩寵者,臣請陛下依仁宗時故事,先出宮別居以養,若有喜訊,也方便將其召回宮待產。」

「相公所言……」向太后本欲點頭,但轉念一想,便轉對趙煦道:「官家,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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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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