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等光陰舊3
這不,氣量狹小的鬼尊可就算賬來了。
一排凶神惡煞的厲鬼將她團團圍住,周身瀰漫的黑氣陰冷,如屠戮千萬的刀鋒。
墨未央見狀,卻只是垂眸,雲淡風輕地吹吹指甲,爾後才抬眼,莞爾道:「我說你們鬼界還真是厚顏無恥啊,連我一個弱女子都敢欺負。」
「墨姑娘真是說笑了。像您這樣身手了得的弱女子,我還真是第一次遇見。」為首的鬼魂扭動着身體,意味不明地怪笑。
「鬼界常年不來人一個,你哪見得到弱女子,又怎知道弱女子是什麼樣的?」墨未央也笑笑,只是笑意間絲毫不帶溫度。
這幫混蛋果然是來找麻煩的。
「我死後見着的弱女子的確不多,但生前可不是沒見過。」鬼魂又是兩聲刺耳的尖笑,聲音中透露出猙獰。
「既知天道,尚不懼逆天而行,墨姑娘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弱女子?」
墨未央聽着他的話,眼神暗沉,「哎呀,不小心被你看出來了。」
「哼,明知這裏是下三界的地盤,還來送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管你是什麼墨家後人,今日我們一樣讓你魂飛魄散!」為首鬼魂一聲厲嘯,化作一股黑煙,快速彌散開來。
它身後的諸鬼見此,也紛紛尖叫着,暈開一陣陰戾迷霧。
迷霧獰笑着,諷叫着,幻化出無數個令人潰不成軍的聲音,在你耳邊哀怨地哭,仇恨地笑。
墨未央凝神,拂袖去驅,衣角幾欲飄飛的祥雲紋泛著刺目金光,所及之處妖邪莫近。
於是眼前的視線像是被潑了墨般,有山水畫的暈染罩色,更有阿鼻地獄的壓抑癲狂。
袖中沙漏流沙過半,墨未央無意中瞥見,斂眉抿唇,狠狠震袖,一股精純至極的金色靈力自袖間呼嘯而出,打在這團迷霧顏色最深的地方。
「呀!被她發現了!」鬼魂哀叫着四散開來,重新凝聚成一團團虛幻的靈體。
墨未央冷冷睨着他們,不屑地揚唇:「雕蟲小技!」
她抬起手,根根瑩白如蔥的十指在火紅衣袂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優美而好看。尤其是那染了一點殷紅的指尖,躍動着殘忍而妖異的華麗。
看到她的這個動作,小鬼們臉上卻浮現出驚恐。他們竭盡不完整的五官,試圖自己表達此時此刻內心的想法——這個女人,要來真的了!
墨未央面無表情地垂眸,瞳仁里只剩一望無底的深淵。她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吟唱古老的歌謠,為偉大的祭典拉開帷幕。
十指間的金光越凝越耀眼,其中深含的力量甚至能破開寰宇,讓造物的神也為之顫抖匍匐!
「天道無極,去妖破邪,天罰,起!」墨未央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修長白皙的手指在空中勾畫出複雜艷絕的符文。
霎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三途河邊漫野的曼珠沙華被無情撕碎,鬼界本就黑雲低壓的天空更是雷電交加。
「瘋子,她要毀了這裏嗎!」離看了看天空,暗罵一聲。
不是說用妖魘迷霧恐嚇她嗎,怎麼會弄成現在這樣?
他隨手召來青煙,冷聲道:「你去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我?」青煙抬頭看了看天空,忐忑不安。暴怒的紫色閃電讓他也為之心悸。
「你弄出的爛攤子,自己去解決!」離嘲謔地看着他,語氣不容人質疑。
「小的……」青煙欲哭無淚。這麼精純強悍的靈力,他怎麼敢靠近!萬一不小心魂飛魄散了,連個投胎的機會都不剩,他找誰喊冤去?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離緊繃着唇角,眉頭深鎖,半晌吐出一句含着怒氣的話。
隱在玄墨色綉金紋衣袂下的手緊攥成拳,白皙得有些病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下一秒,頎長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原地。
「大人今個兒是怎麼了?」青煙瞅着他離去的方向,心底有些納悶。
自打這墨家悍女闖入鬼界后,大人便一直陰晴不定,難道是億萬年來從未近過女色的他開竅了?
笑話!且不說這墨家悍女是來找心上人的,單論她那與下三界水火不容的身份,就讓人,哦不,讓鬼歡喜不起來。
想到這裏,青煙猛地搖了搖頭,暗罵自己一聲混球。呸呸呸,竟然敢打探起鬼尊大人的八卦了,他真是連鬼也不想做了。
「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在他頭頂炸開,青煙嚇得化作了一股霧氣四散,過了好一會才重新凝聚起來。
再抬頭時,積壓的黑雲已經消散,鬼界的天空又恢復了億萬年來不變的陰暗。
「你來得正好!」墨未央挑眉,冷嘲地看着剛剛伸手擋下她一擊的鬼尊。
離放下手,面無表情地看着她,說道:「我若是不來,你豈不要把我的地盤給毀了?」
「毀了?」墨未央冷哼一聲,微抬下巴,看向面前縮成一團的小鬼們,「凡事皆有因果,若沒有你讓它們來尋釁,何來我的出手?」
凡事皆有因果嗎,那他算什麼,無因無果,一個混沌的產物?離在心底苦笑。
墨未央看他眸光低垂,竟泛起一絲淡淡的傷懷,胸口莫名悶窒。
不過轉念一想,他的情緒與自己又有何干?墨未央用力呼吸兩口,用鬼界混濁的空氣填充她悶沉的胸膛。
而此時,鬼尊已高傲地盯着她,目光猶如無堅不摧的利劍。
「不管如何,你意圖摧毀我鬼界這是不容置喙的,我討厭在我的地盤興風作浪的人。」
語罷,他廣袖一掃,一股罡風撲面而來。
墨未央斂在袖中的手指舞動,暗自掐訣,化開這一陣無因之風。
見自己的招式被破,離並不意外,而是淡淡道:「看看你袖中的沙漏吧。」
他怎麼知道?墨未央瞳孔微縮,抬起頭,對上一雙幽深的暗紅色瞳眸,心底暗罵一聲不好。
她飛快地從袖中取出沙漏,本該一粒一粒沙礫悠悠落下的沙漏,此刻正以近乎瘋狂的速度落下沙堆。
她明明將沙漏放在乾坤袖中的……援筆洞天機,揮袖納乾坤,作為鴻蒙兩寶器之一的乾坤袖,居然抵擋不了鬼尊的小小一個術法?
「我說過,這裏是我的地盤。」離雲淡風輕道。
只要是他的地盤,就一切皆有可能。
墨未央冷靜下來,將沙漏放回袖中,看向他道:「你放心,無論這裏是誰的地盤,我都會找下去。」
沒有人能奪走她所珍視的誰。
「三十六個時辰即將過盡,倘若你再不離開,只怕會沒命。」離皺了皺眉,警告道。
墨未央搖頭笑道:「沒命又怎樣,已經走到這步了,我還怕什麼?就算我現在離開,你會讓我全身而退嗎?」
離沉默。她說的的確是事實。她毀了遍地曼珠沙華,他要用她的血成就一場祭奠枯萎的華筵。
墨未央看着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藏在袖中的手臂一抖,一對寒光閃閃的雙刀滑入手中。
她握緊刀柄,擺出戰鬥的姿態。
離眯了眯眼,正欲出手,一股熟悉而讓他生厭的氣息隱約浮現。
不會錯了。
他忽然有了主意,放下手,戲謔地看向她:「你不是一直在尋你的心上人嗎?我就讓你看看他的真面目如何?」
「恕我不懂你的意思。」墨未央握緊了手中刀,眼底一片暗色。
離冷笑一聲,言語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諷刺:「明明身處地獄道,卻根本尋不到他的一魂一魄,英明一世的墨家主還不明白?」
找不到魂魄的,那就不能是人了。
墨未央搖搖了搖唇,眼神閃爍,竭力迴避腦海中這個越發清晰的想法。
她師承天道,以裁決逆行法則的妖邪為己任,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與這些穢物有染,任他如何丰神俊朗,胸有丘壑。
眼底有什麼在一點點黯淡,直至支離破碎。
當某個人認定了某個念頭后,千萬種溫柔都會成為假象,一切曾相識的都會被看作面具。
離看着她的面色變化,露出了冰水般的笑意。那是得勝者高高在上的輕蔑。
什麼墨家家主,任憑一身本事再出神入化,也終究只是個丫頭片子,稚嫩得不堪一擊。
她沒有輸給誰,只是輸給了歲月。離之於她,就像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總能一眼看透浮躁的後輩。
透過鬼目,他看到她袖中沙漏在慢慢風化。
用靈力凝聚而成的沙漏,三十六個時辰後會消失。
收回目光,他嘴角的笑容逐漸變得莫測,變成了脫口而出的不屑話語:「躲在我的地盤不肯出來,你是怕了嗎?或者說,你是不想見她最後一面了?」
什麼最後一面?墨未央猛然驚醒,想要從袖中取出沙漏,最終落入手中的卻只剩一捧流沙,撒在永遠鋥亮的銀色鋒芒上,毫無特點的土黃在一剎耀眼如金。
她忽然明白了一切,很想笑,又有點想哭。
她彷彿聽到了腳步,由遠及近,是為她而來的。
「閉嘴。」她開口,冷冷地看向面帶詭異笑容的鬼尊,眼神是未曾有過的清明。
「未央。」回答她的卻是一道截然不同的溫柔聲音。
墨未央身子一顫,抬眸看去,修長的人影撥開重重黑暗迷霧,慢步向她走來。
她本能地後退一步,緊了緊手中短刀,喊道:「你不要過來!」
那人果真停住了腳步,站在離她不遠處,臉上的笑容依舊溫和清淺:「好,我不過來。」
「鐺!」墨未央手中的短刀鏗然落地。她單膝跪在地上,扶着地的手指狠狠摳進泥土中,汗珠順着她的額角淌下,流過蒼白的臉頰,在下頜滴落。
「未央,你怎麼了?」來人再掛不住溫潤的笑,也顧不得她的警告,大步上前,將她扶起。
「我沒事。」墨未央咬了咬牙,竭力忍着痛苦,淡淡道。
「你真當我痴傻不成?」來人蹙眉,抬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汗珠,卻被她彆扭地躲過。
他眼底浮現出冷光,轉頭看向滿臉戲謔的離,質問:「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可沒做什麼。」離雙手抱臂,傲睨他,王者的氣息碾壓而來。
男子眯眼,周身氣勢頓時變得微妙起來,既有魔的邪肆,也有王的凜然,竟與鬼界至尊不相上下。
墨未央凝着他風華卓爾的側影,複雜地開口:「洛,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什麼?」
那人一愣,唇角泛起苦澀的笑。
果然,這一天遲早會來。
「我是什麼並不重要,但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傷你。」
他眼中噙著無奈和包容,清淺的話語一如既往地令她感到溫暖。
我這麼問,你就不會生氣嗎?就不會質問嗎!墨未央怔怔地看着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襲上腦海,迫使她清醒。
「如果你不說清楚,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她不帶感情的目光掃過洛,動了動唇。
他眼神微閃,纖長的睫遮擋住眼底的晦暗。
一股暗風撲面而來,夾雜着濃烈的殺氣和艷得逼人的曼珠沙華花瓣。
男子云淡風輕地抬手一指,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帶着厚厚的繭,那是常年手握刀戟烙下的印跡。
卷挾著森森殺意的勁風幻化成刀,在將要把他一劈為二時,驟然消逝,只有吹起耳畔的一縷無力殘風證明着它曾經的存在。
於塞北風雪亂舞之時,他也是這樣,身披大氅立於中宵,信手指向朦朧夜色中的兩三營火,便有千軍萬馬灰飛煙滅。
「魔界之王,靈魂永生而軀體無法常駐,需要帶着一世世回憶,和常人一般歷盡生老病死。我此世陽壽將近,故而身於地獄道。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他緩緩放下手,清雅的聲音隨之落下,俊美的側顏在漫天花瓣中有種妖異的美。
墨未央久久凝注他,終於下定決心,想大步上前,剛邁出一步,身體便不受控制地一晃,險些跌落在地。
火紅的長裙迤然而下,越發襯得她的面色慘白如紙。於她而言的三十六個時辰已過,天道規則不再保護她,鬼瘴在瘋狂地蠶食她的生命力。
兩道目光同時落在她的身上,一道深藏痛楚,一道充滿冰冷的好奇。
離突然發現,自己有點看不透這個年輕的墨家家主。
不待面前男子上前,墨未央淡笑着,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周身凝起無形的氣流,橫亘在兩人之間。
「既我已知,又當何如?」她仰起頭,目光彷彿能穿透鬼界陰暗的穹頂,直逼九重青天。
既爾已知,當以命捍天道。若爾等有緣,來生自會相見。神笑而答。
「我知道了。」墨未央收回目光,眸中無悲無喜。
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彎腰拾起短刀,真正的飛刀應該握著刀尖出手。
就像她的命一樣,遊走於神鬼之間,歸宿不是敵人手中,便是鋒利無比的神裁。
離永遠忘不了那一瞬間,耀眼的天光幾乎把整個鬼界撕成碎片,也在他的心裏撕開一道裂痕。
後來他等到光陰也舊,卻抹不平心底的那道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