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蒼蠅嗡嗡飛

一、 蒼蠅嗡嗡飛

馬贏,其實他的原名叫馬蠅,小名蠅子或蠅蠅。他出生的地方叫馬家坡,是個小山村,全村子的人都姓馬。

馬贏有兩個姐姐,大姐比他大十三歲,二姐比他大十歲。他應該還有兩個哥哥,但都沒能活過滿月,便夭折了。所以,當他出生的時候,他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照顧他。就在他十二天的時候,偏偏有一隻蠅子,死乞白賴地粘在他的前後左右,一會兒飛到臉上,舔他稚嫩的小臉,一會兒又附在他的襁褓里,吮吻他的雪白的肌胸。

「這孩子就叫蠅子吧!起個賤名好養活。」既然祖父這麼說的,從此,他就有了一個馬蠅的名字。

馬蠅二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他的大姐為了他,不得不嫁給了一個三十多歲,死了老婆,身邊還拖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的男人。

這個男人,也就是他的大姐夫,是個常年下窯的煤黑子。

他的大姐嫁過去不到十年,連續生下了兩個男孩子,她的大兒子僅僅四歲,而小兒子才剛滿周歲,馬蠅的姐夫,一個很是老實敦厚的人,便在一場瓦斯爆炸的事故中,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人世,並給家裏人留下了幾萬元的債務。因為他的姐夫,當時救上來的時候並沒有死,送到了醫院,耽擱了兩天,勉勉強強湊足了住院費,拖拖拖拉拉幾次搶救,幾次因為錢不夠,只好放棄治療。他的姐夫,原本那不該隕落的生命,就這樣凄凄惶惶地流逝到了另一個可能不再為貧窮而手足無措的地方享福去了。

馬蠅三歲的時候,又生了一場大病。這場大病斷送了他的二姐的幸福。

他可憐的二姐,在十三歲花苞一樣的年華里,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做了小小的新娘。后又被轉賣了二次,成為一個深山裏的養蛇人的妻子。

那男人雖然三十齣頭多一點兒,卻是個變態的,在馬蠅成長的十幾年間,他把他的二姐折磨得自殺了三次未死,最後成了一個瘋瘋癲癲,見人便跪下叩頭,磨磨叨叨地說一些沒人聽得懂的語言的瘋婆子。

馬蠅在二個姐姐的眼淚濡濕中漸漸地長大了。他考上了全縣最好的學校。在準備進入高中的時候,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馬贏。

這個贏字沒給他帶來好運氣,相反的,應驗了那字頭上的兩個字,讓他的父母在他改名不到兩個月內,便相繼地離開凡間,還欠下村裏人的一些錢,化做泥土整夜地享受月光的沐浴了。

馬贏只好退了學,背上他的破背包,兜里沒放一文錢,像縷孤魂野鬼似的,用雙腳走過了一村又一寨,最後,落腳於一個還算繁榮的三線城市。

他既沒有身份證,也沒有點滴的經驗,怎麼能找得着工作呢?

只好遊盪於城市和農村的邊緣地帶,到處翻垃圾桶,撿些垃圾,或者充饑,或者賣幾角小錢。他剛進入這個地區的時候是睡在一外低矮的公路橋下面,公路橋的下面是水,側堤是彎彎曲曲的土丘帶,上面植了些灌木和細茸茸的綠草。他揀些破木板和厚質的包裝紙殼子,還有一床半舊的破棉被做為床鋪。住了大約十來天他便被城管的人當豬玀一樣輦走了。接下去的幾天睡在裸露的青草地,卻被鑽進鼻孔的硬殼蟲癢醒,嚇得他不得不裹着破被,睡在一棵水桶粗的老梧桐樹的樹杈上。還沒睡夠二十天,他就從那上面掉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的。後來他不得不在午夜過後,人聲消吠了,悄悄地睡在人家的屋沿下或某個沒有門衛看管的樓房的樓道里。

好容易找了一份飯店打雜的活,他卻在幹了十幾天之後,一毛錢的工錢都沒有拿到,被老闆指著鼻尖兒,酣暢淋漓地臭罵了一頓輦走了。究其原因是他沒有健康證,卻愚蠢到能被防疫執法檢查人員逮了個正著,也不懂得撒謊,不懂得金蟬脫殼,找個地方藏起來。

否極泰來,他的運氣有時也會轉得很好!

在一個午後幾個炸雷響過,淅淅落落下起了蠶豆大的雨點兒的天氣里,他在一個居民樓側的垃圾桶里撿了一雙皮鞋,鞋幫子時斷時續地開裂,鞋面卻很好,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很優質的皮子鞣製的。

他找了一個樓房的陰角處,那裏的二樓砌了一塊凸出的擋雨水泥板。他撅臀坐在很窄的裝飾樓面的釉面磚貼就的低矮的踢腳線牆上,脫下自己腳上破爛不堪的旅遊鞋,換好了這雙皮鞋。大小正合適,只是覺得腳底下不舒服,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他抽出鞋墊子,他發現了鞋裏的錢,是幾張壹佰元的人民幣。他立刻脫下另一隻鞋,那一隻鞋裏也有幾張。他的心臟,這時,他才覺出,停跳了幾下之後開始了狂跳。

這一天,在驚爆的雷聲震怒的風狂雨疏里,他仔仔細細翻遍了就近的幾個小區的所有的垃圾桶,結果,在一個很不顯眼的一個小型垃圾桶里,他又幸運地得到了一張居民身份證。是一個男孩子的,比他大了八、九歲,他拿在手裏怎麼看都覺得照片里的人酷肖一個犯人,電影里的。老氣橫秋的面像,按上面的出生日期,他捻着手指算了算,已經二十二歲。他又把它丟到了隔幾步之遙的大垃圾桶里。當他走過了樓房的轉角處,有隻蒼蠅爬上他的臉,讓他覺得痒痒的,他用力拍在臉上,蒼蠅飛過他的眼,在空中優雅地兜了一個大圈,划逝進他頭頂耷拉下來,被風吹過有些搖搖晃晃的樹葉中。他摸了摸隱隱做疼的臉,忽然想起了什麼,便急匆匆地返回去,倒栽著腦袋把那張身份證從垃圾桶底部撈出,當寶貝一樣,在上衣的前襟處,反反覆復擦乾淨,珍藏進了他的內衣兜里。

馬贏左手捏著那張身份證的左下角,在空中弧形地擺動。他的身後是黃土夯的壩堤,前面是一長排枝條如根般倒掛着的小榆樹牆。他的右肩倚靠着的是斜坡的夯土牆,夯土牆的上方是一段廢棄了的路軌。他的左面植有雲杉,腳下是沒膝的雜草。

那排榆樹牆的下面一米多處是雙行線的公路。每天都有各試樣車和行人不停地穿過公路橋。行人路很窄,約有一米多寬,是用花磚修砌成的。靠牆處少人走的地方,枝連葉鈎地從磚縫穿出不少滿天星、牽牛花等雜草。也有貌似菟絲子的黃黃的草,依依秧秧地寄生在幾株牆縫高處,根部彎曲下來有些看似倒長的麻類植物上。菟絲子大多攀附於豆科植物,吸吮豆科植物的營養為已用。這幾蔓卻纏繞着麻草,實屬罕見。

「贏宇翔!贏宇翔!」馬贏昏眼迷離地不斷念叨着他從垃圾里淘出來的這個身份證的名字,思緒卻飛得很遠很遠,飛到了那個永遠都散發着不是雞糞、豬糞或者其他動物屎的味兒,就是苦菊、大麥、小麥和乾草等的香味兒,有時又是土地里特有的一股說不上來的親切味道的小山村裏。

他記得在他六、七歲還未上學時,有一天,他到離他村子有十來里路的雜木林子裏挑野菜,和他同去的還有兩個比她大三、四歲的鄰家女孩燕妞和蘭花兒。一路上他們蹦蹦跳跳地唱着歌子,歌聲尖尖地穿越了雲層,有幾縷音突然從天上瀉下來,「嗡嗡」地堵住了他的耳朵。他覺得甚是奇怪便仰起脖頸直着眼神兒往雲端里瞅,卻看見了一隻黑乎乎像飛機一樣大的蒼蠅趴在雲縫邊兒對他眨眼睛。他嚇了一跳,趕緊左右看看燕妞和蘭花兒,她倆一臉的好奇,盯着問他出了什麼事兒,他仰脖沖着天想指給她倆看,天空卻霎時轉換了場景兒,連雲彩都見不著一絲絲兒了,只剩下一個碩大的、亮白到灼人眼的太陽,在正當中掛着。

「嗯,蒼蠅……」他想完完整整地告訴她倆發生的事情,卻不知如何表述。那聲音還有那雲中的實體,真實得如同腳下的石子兒。他狠狠地踢出兩腳,把雞蛋般的小石頭一前一後飛速地穿越進大麥田裏,「嗖、嗖」地兩聲就不見了痕迹。

「你咋起了個蠅子的名字,哎呀,好噁心的名字!我有時想想都吃不下飯。」燕妞聳聳肩又拚命搖搖頭,然後「咯咯咯……」像剛下蛋的小母雞一樣放肆地長笑起來。她纖細的腰身向後仰了仰,然後又向前彎,向前面的泥土更低處彎下去。碎花布做的小花辨般張舞著,兩條嫩白的腿,荷藕般在徐徐的風中顫動。

馬蠅囁嚅著說不出話,蒼白的臉轉瞬便紅過了耳根。

「你可以改嘛!現在就改!」蘭花兒捅了捅燕妞的后脊背,她對燕妞一慣的飛揚跋扈早就失去了忍讓之心,「我看你叫馬小虎——挺好聽的——嗯——這個名字,挺好聽的。」

她轉到馬蠅的前面,身子骨擋住了還沒有直起腰身的燕妞的臉。燕妞右小臂往旁邊一拔拉,給了蘭花兒一個趔趄,差點兒讓她摔進路旁的灌渠溝里。「你用不着改,蠅蠅!你就叫馬贏,你聽好了,是贏!亡口月貝凡的贏,贏得勝利的贏,打撲克牌贏了的贏!」她激動得小臉兒通紅,伸直脖子大聲地嚷嚷。嚇得樹上的幾隻鳥「撲愣愣」地飛起,向南一溜煙兒便沒了影蹤。

「贏」,這個「y-i-n-g」字,念在他口裏,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回過神兒,苦笑着搖了搖頭。

有兩隻蒼蠅飛了過來,把他的臉當成了甜點,膩膩歪歪在上面爬行。他揚手轟開,他們在他的腦頂旋轉了一圈又飛了回來,叮在了他的額頭兩側。他有些氣極敗壞地用力拍在了額頭上,殊不知那兩隻蒼蠅卻飛花似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肆無忌憚地戲舞。

多長時間沒有洗澡了?身上所散發出來的那股怪味兒,此時,又恍恍惚惚地讓他嗅出了墳墓里飄溢出來的味道,是腐朽的、霉變的雰霧,揉合了一種死亡了的氣息,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傳回來的他的醒腦的藥劑。

馬贏,噢,不,他應該是贏宇翔,他揣著的身份證上的名字!從此,他就叫這個贏宇翔了。他仔細地看過,那是一座最繁華的大都市,他非常嚮往,而又無法到達的城市裏的一張通行證。至於,這張證明怎麼來到這個小城市和怎麼會在他的視線里出現,這根本是用不着考慮的問題。最主要的就是,他擁有了這張證明,在無其它因素干擾的前題下,他就是這張通行證的主人了。這對他來說已以足夠了!何況,他現在兜里還揣著錢,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錢,1200塊人民幣,啊,真好,這世界!野花兒開得怎麼這麼燦爛?他站起身,拍了拍臀上的土,仰臉穿過樹叢。樹上的枝條劃過他的臉,讓他倍感愜意,他從心底里吐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兒。

贏宇翔從地灘上花了不多的錢,買足了內衣和外衣,然後,他又買了洗漱用品,在所有人的白眼中,昂首走進了澡堂子。

服務生捏著鼻子攔住了他。

「怎麼?這裏不讓人進?」贏宇翔惡狠狠地瞪着眼珠子問。那曾經逆來順受的影子一點兒都找不着了,簡直判若兩人。他把拎着的兩個袋子,間隔一米多,從服務生的腋下,隨手丟到大廳的長椅上。

「你——你太髒了!」服務生有些心虛地嘟囔著說。

「咋的?」他那彷彿兩世才為人的陰冷的聲音把他的兩道眉毛擰聚在一起,「這澡堂子——洗了澡才能來?」他那渾身散發出來的凜冽的寒氣,讓所有在場的人悸動了一下。

老闆急忙從側間跑了出來,猥猥瑣瑣的樣子,讓過了眼的人都覺得不大舒服。「你先在淋浴區里洗乾淨,再進大池子好不好?你看,我這生意難做,只當幫幫忙!」他丟了一個眼色給服務生,服務生轉進櫃枱里,拿了雙拖鞋放在大理石質地的齊胸高的枱子上,接着扔出的一把鑰匙從枱子上蹦到了地面,彈跳起砸在了贏宇翔的腳趾頭上。

服務生隔着高高的櫃枱並沒有看到什麼,他只是聽到鑰匙掉了地聲音,趕緊哈了哈腰,說「對不起!」

那老闆彎腰撿起了鑰匙,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了贏宇翔。

贏宇翔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仍有些慍怒的臉上,不見一絲兒血色。他踢踏着拖鞋,慢慢地在布帘子後面隱沒。

這樣的一個骯髒無比,破爛不堪,又臭氣熏天的人,怎麼會讓人感覺到寒慄?老闆和服務生都有些不解,咧嘴苦笑笑,繼續維持住原來的狀態,打破了的平靜,重新復回到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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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與騙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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