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正公轉世

第一章 文正公轉世

明天,李文正就要去鄉里上初中了,想到這些,讓他興奮不已,雖然已經十二歲了,但他平時幾乎很少離開家裏,就連偶爾去離村只有兩里地的礦上,都覺得那是一個極其新鮮的大地方,儘管那裏只有一條所謂繁華、擺滿地攤的窄街。

早晨起來,用當時自己可用的唯一洗髮用品——洗衣膏把頭髮洗了三遍,而且足足用了差不多平時能洗五件襯衣的量,弄得滿頭的沫子,淘洗了好幾遍,還是粘糊糊的滑。向來節儉的有些吝嗇的奶奶已經不住的用眼瞟他,嘴裏發出可惜的「嘖嘖」聲,若是以前早就該嘮叨了,可是因為明天孫子要去讀大書了,便忍着,啥也沒說,不過把正在手裏削的半個帶皮的土豆直接扔到了鍋里,可能是想留下這半個土豆的皮來彌補一下損失。

李文正穿上了那件洗的發黃,已經疊放在那裏好久都沒捨得穿的白襯衣,脖領子和袖口都磨破了,奶奶又用白線給縫上。那密密的針腳就像脖領子上趴了一排蟣子一樣,雖然奶奶常說她的針線活是遠近聞名的,但是文正寧願它是一排真的蟣子,還能留下遲早會清除掉的希望。其實每次被人發現他領子上那排突兀的針腳后,他就會感受到真正有一排蟣子在脖子上無孔不入的叮咬,奇癢難耐,深入骨髓。下身穿的是那條過年時候做的深藍色西服褲子,雖然和這個季節並不搭配,可是這恐怕已經是他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行頭了。

他用一把只剩半截的老木梳子,對着鏡子把自己濕漉漉的頭髮,一會兒梳下來,一會兒梳上去,一會兒四六分,一會兒三七分,硬是要給自己設計出個髮型來。

「照鏡子,照妖哩,豆瓣子大點的東西,能梳出個甚來?流氓習氣,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以後肯定是個沒出息的貨!」一旁抽水煙的爺爺終於看不下去了,罵了起來。

「你爸爸非要供你念初中,我看呀能寫個信就行了,莊戶人家的孩子還想考個大學?墳塋上沒那個德行。」

文正聽到這些,專門挺了挺頭,乾脆賭氣把頭髮梳了個對半分,爺爺氣的用力一吹煙鍋里的煙燼,火星飛出,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彷彿精確制導的導彈那樣精準,落到炕頭那隻整天只知懶睡的病老黃貓身上,頓時黃貓從炕頭躥起,飛也似的奔出屋外,屋裏留下一股皮毛燒焦的味道,文正的奶奶狠狠瞥了爺爺一眼,屋裏又重歸於平靜。

李文正還是把頭髮梳了下來,雖然他想換個髮型,但他更想遮住額頭那個月牙兒,那個他與生俱來的標誌。和戲裏面那個南衙開封府的黑臉包公不同的是,他的月牙朝上,也沒那麼清晰。接生婆第一次看到他時嚇了一跳,用手也抹不掉,用水也洗不掉,後來喜眉笑眼的對着全家人大聲嚷道:「不得了了,了不得啊,你們家裏出貴人了,肯定是包文正轉世啊,這孩子以後定要大富大貴,能做宰相啊。」

在場的文正父親聽了高興的直撓頭,連連說:「好……呵呵……好」,對着旁邊的文正奶奶說:「趕緊拿錢,趕緊拿錢。」文正一直認為這是他父親後來之所以砸鍋賣鐵供他上學的真正原因。之後父親就給他起了「李文正」這個官名,其實這個名字一直到上學時才被用上,之前人們只知道他的乳名「月牙子」,這種名字只為好記或者長命,和「二狗子」、「四騾子」這些名字差不多,沒啥真正的意思。

文正的父親李沁德一早吃完飯就出門了,文正知道,他是出去借錢去了,讀初中需要80塊錢的書本費和學雜費,還有每月15元的伙食費。整個暑假,父親天天都出門借錢,但從沒借回一分,其實誰都知道,父親在這裏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親戚。

他們全家是遷徙到匈奴村的外來戶,這是北方高原上的一個村落,村名不知是因為古時為匈奴所據,還是因為村民野蠻彪悍而得名,只是由於改革開放后這裏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一座座小煤窯,村子迅速富起來。全國各地還掙扎在貧困線上的農民離開土地,來到這裏,冒着生命的危險挖煤賺錢,成為沒有土地的農民,沒有工資的礦工,文正的父親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員。五年前,文正的母親去世后,他們全家從幾百裏外的荒原遷到這裏。當地村民看不起這些外來戶,避之不及,偶爾說幾句話也是盡諷刺挖苦與欺辱為一體,大概是富人看窮人,本地人看外地人,就像是歐羅巴人看尼格羅人,日耳曼人看猶太人,我們看大猩猩那種感覺吧。

小煤窯的工作雖然極度辛苦、環境異常惡劣,工資卻並不高,因為對那些世代在土裏刨食、從來未見過錢、剛剛能吃飽飯的外來挖煤者來說,通過苦力能掙點錢,不管多與少,這都是巨大的誘惑了。李沁德每月能開60塊錢,這還是不誤工的情況,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老婆看病加上去世后的喪葬費借下了不少的債,光景過的可想而知。他從不誤工,即使是受些小傷,砸傷手、打傷腿,只要還能動彈,他就會義無反顧的走進那個黑森森的窟窿里。

今天走出家門,他漫無目的的在街上徘徊,周圍煤塵瀰漫,接連不斷的拉煤車從身邊馳過,李沁德根本感受不到這些,孩子第二天就要上學去了,今天必須得把錢借回來,他甚至想到了賣血。村裏該張口的人都張遍了,沒有人願意和窮困潦倒的外來戶打交道,有人能婉言拒絕對他來說都已是安慰。他已經快到了發瘋的狀態,居然想到會不會一腳下去踩出個古墓來,裏面全是金燦燦、白花花的元寶,之後又為這種荒唐的想法而發笑,但還是忍不住開始留意腳下所有的東西,心想說不準哪個煤老闆喝醉了,走夜路把錢包丟了。

突然一輛拉煤車疾刺而過,一聲犀利刺耳的汽笛聲將他驚醒,一個急剎車,與他的距離已不足咫尺,險些撞上,李沁德冒出一身冷汗。

司機探出頭大罵:「挨球哩,不想活了,不抬頭走路!」

其實是車跑的太快,沖着人就過來了,李沁德心裏想:「有錢人就是不講理,這車上了路反而沒有人走的道了。」

但是他還是賠笑說:「走神兒了,沒聽見,怨我,怨我。」

這時從車窗里伸出一個胖乎乎的大腦袋,眯着眼,似笑非笑極其傲慢的問:「李沁德,沒上班啊,我扣你錢!」原來是本村的礦長焦大頭,這小子是村支書甑慶壽的小舅子,有錢有勢有靠山,又黑又惡,對礦工非打即罵。

李沁德趕緊搭話:「二班,下午上。」

「那你不在家補覺,干球哩?」

「我兒子上學,籌幾個學費么。」李沁德低聲說道,同時又極其憐憫,充滿乞求地說:「您預支我幾個工資,我以後天天加班。」

焦大頭瞥了一眼,陰陽怪氣的地說:「爺的錢還要留下找*姐了,我又不是菩薩,念球地書哩,給我到礦上打小工哇,礦上缺人。」

車已經開了,他又奸笑地冒出一句:「給我在常萬金的女子面前多說幾句好話,到時我借給你一百塊。」車轟鳴著平治而去,後面盪起一片黑塵,李沁德重重地吐了兩口唾沫,他真希望那輛車在他的視線內就撞個稀爛。

常萬金和李沁德一樣,也是在煤礦打工的外來戶,而且兩個人還是老鄉,自然兩家人關係要親近一些。常萬金的性格較李沁德更加懦弱,大話都不敢說一句,不但是本地人,就連這些外來戶也好欺負他,為此李沁德還替他出了好幾次頭。常萬金有一女一子,兒子常二龍和文正同歲,還是同學;女兒常玉林剛滿十七,長的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十分端正。雖然還是個孩子,村裏這幫傢伙們已經打起了她的主意,一些老、小的二流子經常往人家家裏跑,湊近乎,更有甚者,比如焦大頭,快四十歲的人了,老以看望礦工的名義,拎着豬肘子、羊腸子之類的東西去人家家裏喝酒,說些污言穢語、騷里騷氣的話,常萬金夫婦氣在心裏,卻不敢言語,可玉林毫不客氣,一頓臭罵就轟了出來,有幾次李沁德看見焦大頭被玉林拿雞毛撣子從家裏趕了出來,周圍的看熱鬧的鄰居一陣鬨笑,焦大頭還腆著臉說:「小蹄子烈,平時可不這樣。」自打圓場,灰溜溜的走了。

李沁德爬上了村北的山樑,想一個人離開塵囂,清靜清靜。黃土高原上的山巒層層遞進,溝壑縱橫,雖然並沒有太多的植被,但山頂上沙棘、酸棗、馬茹茹等灌木卻密密匝匝,無處下腳,只有幾條小路隱隱約約佈於其間。夏末時節,這些灌木已經掛滿了果實,黃橙橙的沙棘、綠油油的酸棗、紅彤彤的馬茹茹,一串串擠滿枝頭,光彩奪目,晶瑩剔透。在這些樹木下面還能零星的看到一兩株紅艷艷的山丹丹花、藍瑩瑩的打婉婉花。置身其間,讓人心曠神怡,無比愜意,暫時忘掉漆黑的礦井、嘈雜的人群、醜惡的面孔。坐在高處,涼風習習,放眼望去,一層層梯田環繞山間,山底的村莊盡覽眼底。磚砌的窯洞像蜂窩一樣擁擠而又整齊的排列著,一條紅漆塗過的圍牆把整個村子圍了起來,用蹩腳的黃字寫着「小康村,少生孩子多種樹,煤炭鋪出致富路」,遠看就像婆姨們系的紅褲帶,上面是為了辟邪或求子而讓道士畫上的黃符。

村南是一條東西向的鐵路,旁邊是同向的公路和一條常年流着黑水、漂著破鞋的小河,河畔的土坡上極其雜亂的挖出了一個個土窯,按上幾孔玻璃、外面用石頭圍個矮牆,就算是一戶人家,住在這裏的正是那些遠道而來、到小煤窯打工的外來戶。李沁德看到了自家的那兩孔窯洞,那板石砌起的院牆,為了營建這所有外來戶中最為的洋氣的住處,他和老父親花了整整一個夏天的光景。特別值得他驕傲的是他還用撿來的廢坑木搭了一個臨河的廁所,廁所懸在河邊,排泄物可以直接順河水而去。但這個環保廁所只有男人敢去,因為站在對面的馬路上,那白花花的屁股就會一覽無餘。

村子東約一里地的地方是一個大大的煤場,機器轟鳴,黑煙瀰漫,汽車和裝載機螞蟻般的穿梭其間,工人們正不停的往車上裝煤,煤場上方的半坡處有一個醒目的標牌,寫着幾個浸滿煤漬的紅字「匈奴村煤礦」,旁邊還有一個十多米高的大牌子,上面是村支書甑慶壽和省*書記的合影,據說是他獲得全省十佳勞模頒獎時的照片。

看着這些,李沁德又想起借錢的事了,但又毫無着落,自言自語道:「這學一定的上,孩子不能走我的老路啊……」

接着便唱起了信天游,歌聲凄婉,說是唱又像是哭,說是哭卻聽起來像唱。突然,身後一陣撥弄草叢的聲音,腳步越來越近,

「是誰也上山頂了,會不會看到了自己的窘相?」李沁德納悶,趕緊停止了唱聲,抬頭看,原來是礦上看門房的福舊老漢。

福舊老漢是本地人,但七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人,愛喝酒,愛唱山曲兒,那些自視高貴的本地人很少搭理他,在這些人眼中,他就是一個又臟又窮,更主要的是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老光棍,而在文正這些孩子們眼裏,福舊老漢是一個和藹可親、心地良善的老爺爺。老漢平時買點好吃的,都會給這幫小傢伙們分了,不管村裏的還是外來的,沒事還刻一些木刀木槍給孩子們當玩具,文正就有一把福舊老漢送的木頭大刀,自己愛不釋手,還在上面用筆寫上了「李家金將」四個字,直到很多年還被同學們傳為笑談。

福舊老漢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託了半顆西瓜,走到沁德身旁坐了下來,先顧不上喘氣就泯了一口。

「喝酒」,說着把瓶子遞給了他,「這是給你就酒的,我喝酒從來不就東西」,指了指着地上的半顆西瓜,說道。

沁德拿起瓶子苦笑着泯了一口,呲著牙說:「沒心思喝啊……」,

福舊老漢笑了笑:「咱爺倆今天就這一瓶子,放心的喝吧,你愁的事我知道哩!」說着從油漬漬的灰布衫里掏出一沓子錢,整的零的都有,「這是一百塊,明兒給孩子報名去。」

沁德趕忙說:「這可使不得,這是您攢下娶老伴的錢,我可不能用。」

「哎,土埋脖子的人了,娶甚哩!一個人過挺好的,孩子上學是大事。」老人泯了口酒繼續說道:「文正這孩子有出息,你不是說過么,孩子是包文正公轉世,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日後能當宰相哩,宰相是啥,宰相就是總理啊!」

沁德知道,福舊老漢一月只開20塊錢,除了吃飯買酒剩不下啥,省吃儉用攢錢就是想娶個老伴,歲數大了,需要人照顧,一百塊錢其實是他好幾年的積蓄。兩個人頭對頭的喝了起來,唯一的下酒菜便是半顆西瓜,這頓豐盛的酒宴一直喝到午後。

午飯後,文正看見父親醉眼朦朧的走了回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多希望父親能在這最後的期限把錢借上,但自己又從不敢問錢的事兒,怕父親心裏難受。還沒等跨進門檻,沁德就把那迭鈔票掏了出來,舉在手上,喜不自禁,當看到文正直盯盯看着他的時候,卻馬上收斂起笑容,本着臉說:「明天去報名」,順勢把錢塞給了他,彷彿的極其平常而又微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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