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紅雪

第十二章 紅雪

伍威頗有些懶洋洋的縮在馬背上,狐裘外套罩着他高大的身軀,紫貂皮的帽子護住耳朵,便是在呵一口下就往下掉冰渣子的嵐國極北之地,他這身裝備也足以抵禦朔風的寒意。但到了相對溫暖的蘇國,他反倒覺得冷起來。

「空氣太潮,反倒讓人覺得寒冷了。」他慢慢的想,這蘇國的山河錦繡,惟有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才讓人覺得嫵媚,此刻卻是冬季,空中下着頭屑般的小雪,這雪落在地上積不起來,原野間到處是黑一塊灰一塊的斑痕,比起冰河萬里銀妝無涯的北國,這點雪根本算不得雪嘛。

「冬季非用兵之時啊!」身傍的行軍參謀謝昆道,「這蘇國的氣候與我大嵐相差甚遠,我擔憂將士們的身體。」

「我也想過,此時作戰,確有諸多不便。」伍威舒展了一下身軀,停了會又道:「最好的攻擊之時,是秋高氣爽時節,但時不我予,若是等上大半年到來年秋時,這蘇國早成了李均口中之食。況且冬季疾疫不易發生,若是換了天氣較暖的時節來,數十萬大軍難保不會有疾疫。此刻李均所得蘇國地界,人心尚不穩,我國以蘇國君王大義之名,還可得到百姓支持。想來想去,都非得此刻用兵不可。」

謝昆連連點頭,過了會兒道:「大元帥所言甚是,但願那蘇國君臣不要過於無能,千萬要堅持到我軍到達。」

「恐怕不易。」伍威微微一笑,「陸翔之後,蘇國名將凋零,惟有一個董成尚可一戰,但卻兵少力微,降了李均。李均在不足十年之中,以區區千餘殘兵敗將,席捲數國之地,跨州連郡。佔地奪城,如今已有將士二十餘萬,東征倭虜,西退陳軍,北和戎人,兼吞蘇南,與其吞併天下之志相稱,他也有不俗之才器。蘇國君臣但知有己不知有人,若非百姓支撐,早被我嵐國滅了,要想擋住李均,只怕難呵,我只希望前鋒騎兵能搶先進佔盧家堡,給這蘇國君臣留下一條退路。」

「大元帥如此盛讚李均,未免長他人志氣。」大將高萬金不以為然,「便是李均之師陸翔,在大元帥妙策之下也隕身喪命,區區李均,無須大元帥出馬,末將便能將他擒來。」

「哦?」伍威看了看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你與伍鵬一樣,過於小瞧李均了。」

見被主帥取笑,高萬金仍不服氣,道:「大元帥,伍鵬敗亡,是因為不知李均詭計多端,如今我已有了防備,李均能奈我何?」

伍威搖了搖頭,半晌不語,這些年來,他在嵐國過着醇酒美人的生活,卻不曾忘懷天下大勢。嵐國地廣人稀,到了今日雄據北神洲,已近極限,因此他早年也曾想南下吞滅洪蘇兩國,但到後來卻發覺這兩國雖弱,聯合起來仍足以與嵐國一戰,蘇國的陸翔更是他前進中的大敵,好容易除去陸翔,嵐國國內的牽連又讓他無法放開手腳,因此只能將萬丈雄心收起,慢慢挑撥分化洪國與蘇國,但這醇酒美人做能消磨壯志,三五年太平歲月一過,武藝雖不曾放下,卻也無心征伐了。

更重要的是,伍威清楚地看到,嵐國國內也是危機重重,多年征戰帶來了廣闊的土地與無盡財富,金礦的開採讓嵐國貨幣成了全神洲都通行的寶貨,也帶來了複雜的矛盾與仇恨,而且這些財富都掌握在宗室貴戚手中,貧者無立錐之地,飢者無隔日之糧,嵐國在吞滅蘇國與洪國的同時,也勢必將迎來自己的滅亡。他雖然清楚看到這一點,也曾努力想從政事上改變這局面,但無論何種措施,效果都不甚理想。到得後來,他也放棄了,只希望以一己之力,將國家維持一時算一時。

「報大元帥!」

一騎信使自雪水中奔行過來,在老遠便跪下,大聲稟報道:「前鋒呂建忠將軍有緊急軍情稟報!」

「快呈上來!」伍威身上的疏懶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然如炬,那快使呈上一封書信,伍威拆開火漆看了兩眼,嘿然一笑,又遞給了謝昆:「你看,我說得不錯吧。」

看了那軍情,謝昆雙眼瞪得老大,道:「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李均竟然用水師斷了盧家堡的歸路!蘇國君臣竟然如此無能!」

「不是他們無能,實是李均這挾擊之策他們無法招架。」伍威嘆息了聲,「他自己與董成形成挾擊之勢,利用蘇國君臣貪生怕死這一弱點,將他們自堅固難破的柳州城中逼出,既保住了柳州城的百姓不受大的兵災,又迫使敵人自棄堅城。而他真正的殺着,還是那水師的運用……我一直以為李均東征倭虜有言過其實之處,如今看來,李均確實有一支極強的水師,我們不得不防其故計重施。來人!」

「在!」

「傳我急令,自安東、陽城兩郡調兵至雲港,讓雲港小心防備,莫讓李均水師偷襲了。」

信使飛奔而去之後,謝昆捋了捋須,笑道:「幸好我大嵐國冬日仍可通航的港口不多,否則倒真不知該如何防備李均的水師了。看來我大嵐也得建成一支無敵於天下的水師才是。」

「日後再說吧,如今李均也應得到我軍南下的消息,李均啊李均……」伍威說到後來,禁不住喃喃自語,將李均的名字重複了兩遍。大將高萬金滿臉儘是不服之色,道:「大元帥太將李均放在心上了,我料他必不是大元帥對手!」

看到盲目信任自己的部將,伍威苦笑了,這些部將或者已經忘記,但伍威卻清楚記得,當年在雪原之戰中,自己曾將李均困在土城之中,卻給他一夜間築成冰城所阻。那個時候,他便拿李均沒有辦法,心中隱隱意識到,一個足堪與陸翔相提並論,甚至超過陸翔餓名將即將誕生了……

「軍中有人謀亂?」李均霍然站起,雖然他越是大事越鎮定,但這個時候魏展帶來這個消息,仍讓他吃驚不小。

「正是。」魏展目光炯炯,瞪着李均,「軍中將士都以為有功者不賞,無罪者受誅,如此行事極為不公,故此都有謀亂之心。」

聽了他這樣說,李均神情一松,又坐回椅中,道:「原來又是這事,我答應你們,不尋鍾彪晦氣就是。」

魏展搖了搖頭,道:「統領,你首舉大義起兵之時,大多兄弟只為隨你有條活路,到了余州之後你以狂瀾城之誓給了將士百姓一個目標,但這些年來投入我軍者日眾,他們中除去為了你那目標而戰,還有個目標是為了在你帳下謀得富貴。如今柳寧城已落入我軍之手,蘇國君臣盡成俘虜,眾將士都望你能身登大寶,他們也可加官進爵封妻蔭子,但大勝之後你卻有功不賞,只能不令將士寒心?」

李均抬眼看着魏展,苦笑道:「一時三刻,我尚無登基之心。先生之意,是我不但要放過鍾彪這個殺父仇敵,還得親自去賞賜於他嗎?」

「不但要親自賞賜,而且應重重賞賜,以示統令胸襟。若是重賞了鍾彪,那麼眾將士見連統領仇敵有功尚受上賞,心中自安,立功之志便起,如此統領即便暫不稱王封侯,也可令將士勇於捐軀。」

輕輕用手拍打了幾下劍柄,李均此刻心中好生為難,他也知道魏展言之有理,但一想到放過鍾彪已是心有不甘,遑論重賞他?

「請先生傳我軍令,召集眾將士。」良久之後,李均輕喟了聲,「我隨後便到。」

和平軍臨時的校場在柳寧城北,這原本是蘇國禁軍校場,可以容下數萬將士操練。

「此次召集全軍,是為了獎賞攻克柳寧時有功的將士。」李均運足靈力,揚聲道,「倚靠諸位奮勇當先,我軍一日間便攻下堅城。有功當賞,有過必罰,還望諸位再接再厲,壯我和平軍軍威!」

早已準備好的賞賜一一分發給了有功將士,與其他部隊不同,和平軍頒發獎勵往往是當眾進行,鳳九天以為如此可以讓有功者覺得榮耀,未立功者生艷羨之心。當各部將領將本部的獎賞一一頒發給本部立功戰士時,軍中不時傳來「萬歲」的呼聲與雷鳴般的掌聲。

當戰士的賞賜頒發完后,眾軍又肅靜起來。李均道:「攻城之時,清桂都督董成麾下前鋒鍾彪立下首功,當受上賞。故此,賞鍾彪金十萬絹六百匹,拔鍾彪為萬夫長!」

眾軍早已知道這個消息,也知道鍾彪是李均仇人,聽得他依言賞賜,禁不住議論起來,緊接着李均又道:「除此之外,因鍾彪身先士卒,第一個登城,再賜鍾彪『破城侯』之號!」

聽得這個消息,全軍先是一靜,緊接着暴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起來,李均贈鍾彪破城侯之號,不僅意味着李均不**舊仇賞罰分明,更意味着李均將自立為王,和平軍眾將士將成為開國元勛!

魏展也沒有料到李均會有如此安排,見了將士們歡聲雷動,他微微一笑,反倒是鍾彪本人,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是和平軍中眾將中第一個封侯者,臉上露出驚喜不定的神色,待身旁將士紛紛向他道喜之時,他才想到自己該謝禮。因此快步自陣列中出來,撲通跪在李均面前,叩首道:「臣深感大王不**舊怨之恩,願為大王效死力!」

李均皺眉避開鍾彪之一拜,淡淡道:「你且起來,我不是什麼大王,你也不是什麼臣子,和平軍中非故去將士,不得行跪拜叩首之禮,你難道不知嗎?」

鍾彪心中已經被喜悅所充滿,因此根本不將李均的淡漠放在心上,他也知道李均肯饒過自己已是僥天之幸,又起身行了一個軍禮之後退了下去。

「另有一好消息告之全軍。」李均見眾將士漸漸安靜下來,便道:「水師都督屠龍子云已在盧家堡生擒昏君李構與奸相吳恕,不日便將解押來這柳寧!」

比起方才的消息,在和平軍心中這個消息倒是理所當然的。雖然他們並不知道屠龍子云的水師早被李均調來斷蘇國君臣的退路,但都以為蘇國君臣束手就擒只是時間問題,因此他們的歡呼聲較之方才就小了些。

屠龍子云懶洋洋伸展了一下身軀,雙眼中閃爍著狡猾的光芒:「任先生,你回了狂瀾城可千萬別亂說。」

「嘿嘿,我自然不會亂說,最多是實話實說罷了。」任遷抿著嘴唇,將目光投向遠處曠野。盧家堡原本是姓盧的聚居的小村落,自蘇國都城遷到柳州之後才逐漸發展起來,成為柳州北方的一座重鎮,所佔地域也擴大到海邊,並建成了海港。起附近大多是坡度不大的丘陵,沒有什麼險隘,除了城池可以利用外,易攻而難守。物產也算不得豐富,只有城西丘陵中出產磁石。隆冬時節,萬物凋零,原野之上本已是灰敗之色,再加上星星點點的冬雨,讓眼前景色越顯蒼涼。

「任先生,任大哥,你可千萬別說!」屠龍子云臉上浮起苦色,「要不我回狂瀾城后請你去海天樓大吃一頓,這總成了吧?」

「哼哼,我還不知道你,和你一起去大吃,最後吃得多的定然是你,而掏腰包的定然是我。」任遷哼了聲,獨目瞥了屠龍子云一眼,自從與屠龍子云一同去征討倭賊之後,二人間便結成深厚情誼。

「這樣說那便算了,反正我也沒有用強,那女子和我是兩相情願。」屠龍子云扭動了下胳膊,在和平軍諸將中,他最不檢點,常與些風流女子往來。

任遷沒有理他,只是看着城外的地貌,盤算著若是來敵攻城當如何防守,過了半晌,他才道:「旁人倒不會管你閑事,只怕小恬知道了你沒好日子過。」

屠龍子云生性風流,而呂恬卻對他青睞有加。偏偏屠龍子云雖然對她心存憐愛,卻只有兄妹之情,二人之間情怨糾纏遠非一日,倒不是外人能解決的。屠龍子云天不怕低不怕,就怕呂恬眼淚汪汪埋怨他,因此在狂瀾城中倒還收斂,但如今統兵在外,卻落得他放縱。好在李均知他決不會因此誤事,也不過於拘束他,換了旁人早就軍法從事了。

因此,聽到任遷提到呂恬,屠龍子云的臉立刻苦了起來,道:「任大哥,算我怕了你,小恬那你可千萬別說,否則我沒好日子過了。」

「你也是的,既是怕小恬傷心,就不要在外面尋花惹草,早日裏和小恬將喜事辦了,豈不天下太平?」任遷瞪了他一眼,呂恬乖巧可愛身世堪憐,除了與墨蓉交好,也很得和平軍將官的歡喜,因此大夥都想替他了了這個心事。

屠龍子云臉色微震,他何嘗不知呂恬心意,但想起自己放浪生涯,自覺不應辱了呂恬這純雅少女。雖然如今呂恬也已二十,但在屠龍子云心中,她仍舊是那個自己從海船上帶來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不談這個了。」他偏開話題,雙眉一挑,「我覺得隱隱有些不安,那日裏嵐國的先鋒究竟去了何處?」

任遷也微微動容,以嵐**勢,自然不會畏懼了他們,不乘銳氣攻城,證明來將謹慎,而得到的軍情敵將是伍威心腹愛將夷人呂建忠,傳聞此人智勇雙全,看來名符其實啊。

「幸好我們早到了一步,否則這昏君就真得被他們接應走了。」任遷撓了撓頭,臉上現出輕鬆的神色來:「是夷人啊,任他呂建忠如何謹慎,我也有計讓他吃個大虧,先重挫伍威的銳氣再說!」

「鬼天氣,手腳都生凍瘡了。」呂建忠咒罵了一句,正這時,身旁的士兵歡呼道:「野豬,是野豬!」

呂建忠彎弓搭箭,身為夷人,箭術自是不在話下,那雁羽箭破空呼嘯而出,貫入正在逃走的野豬頸脖處,野豬帶着箭向前奔行了段時間,便倒在地上抽搐了。

「將軍箭術,冠絕天下!」周圍的將士贊道。呂建忠臉上也浮出自得之色,但心中卻冷冷哼了聲,若不是自己這身官職,若不是大元帥伍威的寵愛,這些常人怎麼會瞧得起自己一個夷人?更何況,在常人中箭術高超,放到夷人中可就算不得什麼。

眾人又搜索了會兒,卻不曾發現什麼獵物。呂建忠有些失望,在這盧家堡之外,他已經駐兵數日了,每日裏就是走馬射獵,卻沒有射到虎之類的猛獸。

「啟稟將軍,盧家堡里敵軍出動了!」他正失望際,探馬匆匆趕來報道。

「果然出來了!」呂建忠精神大振,遊獵了數日,終於將盧家堡的敵軍誘出,自己領的是三萬騎兵,利於野戰不利於攻城,因此才外示鬆弛。

「哼哼,這隻猛獸倒真不太好獵。」他心中暗想,嘴中卻下令道:「傳令諸將,依計行事,切記不得莽撞!」

將士們手中擎起的槍矛象森林一般嚴整,矛尖上的冷光在這下着凍雨的時節,讓人自骨子裏生出寒意。這支沉默的部隊快速前行,大多沒有戰馬,隊伍中飄揚的藍底紫色龍旗,證明這應是和平軍的水師。

呂建忠用頗為讚賞的目光看着這支隊伍,心中也隱約生起一絲不忍,這支水軍中大多都是夷人,他們離開海水來到這陸地之上,仍就是一支不容小瞧的力量。

「搖旗!」他沉聲喝道。這些日來他一直在盧家堡附近遊獵,擺出一副防備鬆弛的樣子,就是要將在堅城中防守的和平軍誘出,如今目的達到,等待多時的騎兵應派上用場了。

「殺啊!」

埋伏在丘陵之中的嵐國騎兵吼叫着,象山洪一般順着丘陵間的谷地沖了過來。灰褐色的衣甲如同蝗蟲般遮住了大地,丘陵也在他們滾雷般的馬蹄下顫抖呻吟,而他們殺意所指,正在行進中的和平軍陣腳也禁不住亂了起來。

「列陣,列陣!」將領們聲嘶力竭地怒吼,將和平軍從驚慌中勉強拉了過來。這群善於水戰的戰士,面對敵方騎兵疾疾如風的衝擊,他們在外圍架起長槍,弓箭手以最快的速度將弓箭射出,希望能以此挫挫敵軍的攻勢。但他們的抵抗只在由嵐國騎兵組成的巨浪中濺起幾滴水花,卻無法真正阻擋住對方的步伐。戰馬咆哮著將和平軍將士撞倒在地上,讓他們不得不在密集的馬蹄之下翻滾求生。

幾乎在兩軍接觸的一瞬間,和平軍勉強布起的陣勢便已被衝破,嵐國騎兵以極快的速度將和平軍分割開來。幸好和平軍平時訓練之時,就常以赤龍陣進行小團隊訓練的,因此各部雖然被分割,將士們也開始各自為戰,使嵐國騎兵依舊受到強烈反擊。

但是,當高處里明黃旗幟再次搖動時,在各處丘陵之上,又出現了大批大批的嵐國騎兵。這將和平軍僅存的勇氣也擊垮了,和平軍中傳出鳴金之聲。

和平軍將士聽得這突圍的信號,鼓足餘勇向來路殺去。兩軍混戰一團,便是夷人箭手也無法施展所長,若不是嵐軍沒有鐵甲步兵結陣圍堵,以他們之力只怕難以衝出重圍。

正當被困的和平軍拚命回殺之際,「萬歲,萬歲!」的呼聲忽然在嵐國騎兵身後響了起來,站在高處的呂建忠向聲音傳處看去,兩隊人馬大約各自有五千左右,有如牛角一般自截斷和平軍退路的嵐國騎兵身後衝殺過來。被圍的和平軍發覺來了援軍,士氣大振,奮力爭先之下,竟然將嵐國騎兵攔腰截成數段,失去了距離發動衝擊的嵐國騎兵面對着周圍的長槍與冷箭,紛紛自馬上栽了下來。

呂建忠的眼中寒光一閃,他見得一將一手提刀,一手執盾,盾上的飛龍圖案雖然隔了數百丈仍顯得猙獰可怖。那將也不曾騎馬,用盾護住身軀,揉身滾在嵐國騎兵之中。呂建忠伸長脖子,看着那將在馬腹之下閃轉騰挪,密集的馬腿與自馬上嵐國騎兵手中伸出的兵刃對他來說似乎都不存在。他象一團灰影自一匹又一匹馬腹下穿過,他所過之處,戰馬或者被砍斷馬蹄,或者被開膛破腹,紛紛將身上的騎兵甩下來,倒在地上呻吟嘶鳴。

呂建忠不由握緊手中雙槍,那將如此勇悍,當是和平軍主將屠龍子云。他緊緊盯着屠龍子云的身形,待屠龍子云沖入戰陣之中,眼看就要與被圍的和平軍會在一起時,呂建忠將雙槍舉了起來。

「殺啊!」自兩側谷地之中,又有兩支嵐國騎兵沖了過來,這兩支嵐國騎兵人和馬盡數被重鎧所包裹,分來迎擊的和平軍用長槍刺擊,卻無法穿透他們身上堅實的鎧甲。原本逆轉了戰局的和平軍在這兩支生力軍的衝擊之下,再次陷入苦戰之中。

屠龍子云只覺得自己無論如何揮舞屠龍刀,周圍的嵐國騎兵總也不見少,相反倒是隨他殺來的兩支接應的和平軍在對方新加入的鐵甲騎兵迅速而嚴實的陣形下,被慢慢擠壓,逐漸退到一處來。他心知若是對方鐵甲騎兵形成合圍之勢,這群缺乏破解騎兵陣形武器與經驗的和平軍水師只怕將全軍盡墨,因此他也顧不得許多,大聲喝道:「休得戀戰,全軍後退!」

和平軍中又傳來刺耳的鳴金之聲,纏戰於一處的和平軍竭力想擺脫對方的糾纏,拚命向來路退了回去。

「敵軍敗了!」呂建忠身旁一將興奮地道,「將軍,下令全軍衝擊,莫讓敵軍跑了!」

呂建忠卻搖了搖頭,和平軍確實是在敗退,但可以看出這種敗退是有組織的,並不是完全喪失戰鬥力的潰退,此刻緊逼,必然會使和平軍回身死斗,便是全部消滅了這支和平軍,己方的損失也會慘重。他所需要的,並不僅僅是伏擊這隊前來偷襲自己的和平軍,更重要的是盧家堡這座城。

「擊鼓!」呂建忠下令道。各處丘陵之上,雄渾的鼓點響了起來,聽得這鼓聲,正在追擊的嵐國騎兵都緩了一緩,讓和平軍退了回去。

「若陷死地,必得死斗,若是有一線生機,便無死斗之志。」呂建忠心中默默想道。和平軍大部分都自混戰中逃了出去,當這群敗兵發覺敵軍迫得並不急切時,原本結成的赤龍陣也散了,大家各自狂奔逃命。

呂建忠一催戰馬,緩緩向前行了幾步,他的眼睛卻始終停在敗逃的和平軍軍陣之中。當兩軍之間又有三百餘步的距離之時,呂建忠再次下令:「沖!」

剛剛逃出敵軍包圍中的和平軍尚未緩過一口氣,嵐國騎兵便又沖了上來。落在後頭的和平軍還未來得及轉身,便被嵐國騎兵追上殺死。屠龍子云回頭見此,禁不住怒髮衝冠,他大吼道:「隨我來!」領着身側數百和平軍將士反撲回來。這數百將士都為軍中精銳,猝然反擊之下,有如利劍般刺入嵐軍之中。奔逃中的和平軍也紛紛回殺,一時間雙方又殺成一團。

呂建忠哼了聲,自己下令追擊仍顯早了些,敵軍仍有反擊之力。他又下令道:「再擊鼓!」

屠龍子云領着和平軍第二次脫離了戰鬥,此次他有了警惕,並不急於奔逃,而是親自帶着兩千將士殿後,嵐軍追得緊了邊亂箭齊射,將當先的嵐軍自馬上射落下來。嵐國騎兵似乎有些畏懼他們,也不敢逼得太急,只是不緊不慢地在後面追趕。若是和平軍稍有懈怠,嵐國騎兵便來個衝擊,斬殺落後的和平軍將士。

「不過如此。」呂建忠搖了搖頭,這一戰勝負已分,敵軍兩條腿的步兵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甩開四條腿的騎兵,自己只須給他們保持壓力,這隊和平軍敗兵便將成為攻入盧家堡中的先鋒。從此處到盧家堡不過二十餘里,最多兩個時辰之後,自己便能踏入盧家堡,打開嵐國大軍南下的門戶了。在這二十餘里追襲之中,眼前這不足兩萬和平軍只怕會給殺了一半吧。

「嗯?」追着追着,呂建忠忽覺和平軍敗退的方向有些不對,並不是向盧家堡北門退去,而是向盧家堡以西退卻。呂建忠心中略有些失望,若不能將這伙敗軍驅至盧家堡為自己沖開城門,自己這計策便算失敗了一半,敵軍不挑最近之路逃走,卻繞向西門,莫非敵軍中有人識破了自己的用意?

「傳令前軍,趕得緊些,將敵軍趕入城中去。」呂建忠左手揮槍格開一枝冷箭,右手槍挑了出去,將身前的一個受傷落伍的和平軍戰士挑起,而他的戰馬彷彿明白他的心意一般,騰飛而起,向前連着幾躍,將那放冷箭的和平軍戰士踏翻在地。

和平軍敗兵終於被趕向盧家堡西門,但正在盧家堡城在望之際,異變發生了。

奔逃中的和平軍敗兵紛紛扔下武器,用最快的速度隱入距西門不足兩里的丘陵之中,甚至連屠龍子云似乎也急於奔命,將屠龍刀與伏龍盾扔在了一堆石頭之上。

「跟上去,莫讓敵軍關上城門!」眼看自己的目的就要實現,呂建忠心中興奮,也衝到了隊伍的前頭,但是他身下的戰馬忽然長嘶著打了個趔趄,幾乎將他從馬身上拋了下來。呂建忠只道馬閃了腿,提槍想自馬上下來,但一股大力讓他幾乎連槍也握不住。

「啊?」他驚呼這向左右望了望,卻什麼也沒有看到,他用力握著槍翻身下馬,查看馬腿之時,發覺那馬蹄鐵之上不只何時粘上了幾塊碎石,定是這碎石令馬蹄受傷。

呂建忠心中大奇,只覺這裏有古怪,他橫槍前行了幾步,只覺全身沉重,手中槍也越來越沉。哈回身看看周圍,其餘將士象他一般四處張望,不少人都棄馬下來。

「邪門!」呂建忠看着失去兵刃已經跑得只剩下零星影子的和平軍,勝利離自己這麼近,自己如何能坐視其溜走?

換了匹馬又向前追了數百步,戰馬卻有如奔了許久般喘著粗氣,無論他如何催促也不肯前行了。呂建忠再次躍下馬,只覺身上鎧甲似乎比平時重了數倍,舉手投足之間異常困難。他心中一動,驚叫道:「不好,磁石!」

此時發覺,已經晚了。這附近盛產磁石,和平軍將士都是身着皮甲的水軍,棄了鐵制兵刃后活動如常,而嵐國騎兵身上多少都穿戴着鐵甲,有近萬人馬甚至全身為厚實的鐵甲包裹,往常保護他們的鐵甲,如今卻成了讓他們送命的根源。

「殺啊!」四面八方傳來了和平軍喊殺聲,屠龍子云手中握著柄劍又出現在呂建忠視野之中,想來那柄劍應是銅劍,而那些殺回來的和平軍將士手中,只怕都是些木棒竹槍之類的武器吧。不知為何,呂建忠心裏浮起一絲苦笑,這支嵐國的精銳騎兵,以往戰無不勝的鐵騎,竟然完敗在木棒竹槍之下。他奮力解開自己身上的衣甲,轉身想逃走,但沉重的身軀卻讓他步履維艱。

「敵將倒也有些手段,我們雖是有所準備,卻不曾想假敗變成了真敗。」

當戰場之中殺聲漸歇,和平軍開始打掃戰場之時,屠龍子云喘著粗氣對任遷道。

任遷微微閉上了眼,他對嵐**隊的戰鬥力與敵將的指揮能力也很驚詫,聽得屠龍子云說那被伏擊的經過,本來是假裝潰敗將敵軍誘來的和平軍,倒是真的在敵軍騎兵衝擊之下大敗而還。雖然最終還是獲勝,但這一路上足足損傷了萬餘和平軍,這不能不說是定下此計者的失誤。

當任遷將眼睛睜開時,卻發覺天空中零星落下的不再是凍雨,而是雪花了。雪花漸漸覆蓋着被血染紅了大大地,氣溫此時降了許多,這些雪竟然沒有融化,而是堆積起來。

「今日是雪掩血,明日會不會血染雪?」任遷覺得有些疲憊,全然沒有大勝之後的喜悅之情。

「這個柳光,每次都會挑時間啊。」

李均一面搖頭,一面將手中的密報遞給魏展。

魏展飛快地看了看,臉上也露出苦笑來:「我軍靠挾擊之勢奪取柳寧,靠水師跳躍攻擊擒獲李構,柳光滅洪國手法與我如出一轍啊。」

「蘇國滅國了,洪國也滅國了。」石全看了那密報之後,臉上現出凝重的神色,「下面一個將會是誰?」

「柳光大舉向洪國與蘇國邊境調兵,想來是要乘我軍尚與蘇國殘餘爭鬥之際來分一柄羹。若是有隙可乘,一舉將我軍吞滅也未必可知。」李均皺着眉頭,「北有嵐國伍威的三十萬大軍,西有柳光的二十萬精銳,兩位以為當如何是好?」

「是否暫且取消原來計策?」三人沉默良久之後,石全緩緩問道:「那計策雖然出人意料,但此刻先穩住眼前才是長久之策吧?」

魏展卻不曾做聲,李均則回過身去看蘇國山川圖,石全之言雖是穩妥之策,但想起此前辛苦的準備,李均無法立刻作出決定來。

紀蘇在李均身側,默默看着地圖,她心中也不贊成石全之說,若是李均先前的計策成功,戎人將演出自四海汗以來最大膽的一場戰事。看了半晌,紀蘇忽然道:「柳光老賊想撿便宜,我們何不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

李均眼前一亮,道:「不錯,柳光老賊陳兵蘇國邊境,我們便陳兵於陳國邊境,他奪了蘇國西部,無非是些深山老林,若是失了陳國,則根基動搖。這麼簡單的想法,我們倒沒想到,紀蘇妹子,看來還是你最聰明,哈哈哈……」

紀蘇臉上一紅,李均言語中半真半假,倒有大半是開他玩笑,這計策李均三人怎會不曾想到,只不過患得患失之際,讓他們不敢說出罷了。

「讓鳳九天集兵於會昌,讓孟遠自楓林渡南下,若是柳光老賊膽敢攻來,他們便可放手攻打陳國。」魏展道,「但僅此恐怕尚不夠,柳光北征,陳國豈會毫無防備,更何況若是柳光攻入蘇國,與嵐國伍威合兵攻打我軍,我軍只怕凶多吉少。」

「嗯……」李均微微頜首,但就此放棄原先的計策,實在是可惜,若是喪失了此次良機,以後再想施展這一計策,只怕難如登天了。

「這樣,董成兄,你領五萬人西進,若是柳光真的打來,你便死守這汝陽城。」來回踱了幾步,李均明白自己必須作出選擇,他伸手指著蘇國西北距洪國邊境尚有數百里的一座城池道,「此城如今尚在蘇國餘孽手中,董兄儘快將之奪取,至於汝陽以西的蘇國領土,柳光要佔暫且就讓他佔去,日後騰出手來再奪回不遲!」

「可是如此,嵐國的三十萬大軍又當如何?」石全與魏展同時問道,此刻李均手中能迅速調動的,不過似乎五萬和平軍五萬清桂軍與尚在盧家堡堅守的五萬水師,這幾日李均不立即發兵北上,便是為了補足此前傷亡的將士。區區十五萬,對抗嵐國三十萬大軍已是捉襟見肘,若是董成再將清桂軍調走,與伍威的較量將更為艱難。

「比起柳光,伍威還算好對付。」李均微微一笑,「只需堅守過這個冬天,不愁我軍不獲勝。」

「還有,李構與吳恕要如何處置?」石全又問道。屠龍子云已遣人將李構與吳恕押解回來,但李均卻一直不曾去見他們。

「魏先生之意呢?」李均沒有回答,臉上浮現出冷酷的神色來。

「此二人着實難以處置。」魏展苦笑了笑,「吳恕見機不妙,竟然遣家丁擒了李構來獻降,也不知李構如何會信任他,只帶着些許護衛便逃走。如今若是殺了吳恕,以後來降者只怕心寒,如果不殺吳恕,軍中將士與百姓恐怕心中不服。」

「既是如此,那便由我決斷了。」李均瞄了魏展一眼,魏展並非沒有擔當的人,但這件事確實讓他難以獻計,無論如何,李均在名義上總是李構的臣子,甚至還有些親戚關係。他頓了頓,道:「吳恕罪大惡極,便是傾四洋七江之水,也無法將他的黑心漂白,賞忠罰奸,乃古之慣例,他擒獲李構不過是小功,所作所為卻是大過,功不抵過,將他綁赴菜市場,凌遲處死。吳恕之妻熊氏,不能勸夫向善,貪妒狠毒不在吳恕之下,將她絞死於獄中。」

「李構昏聵剛愎,於外不能容功臣名將,於內重用奸人弄臣,故此有失國之禍,這些年來血腥干戈,皆是由此而起。**在他為一國君王,早年也頗有政績於民,我免他一死,幽禁終身。」

石全與魏展對望一眼,李均沒有將吳恕全家滅絕,沒有將李構立即殺死,其中所體現出來的政治手腕,頗讓二人心折。他們卻不知,李均連死仇鍾彪尚且放過,再饒過一兩個仇人家屬又有何懼。

「如此軍容,難怪呂建忠陣歿。」

望着眼前的和平軍軍陣,伍威如是感慨,當他得知自己心腹愛將中計身亡,三萬騎兵全軍盡墨之時,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吃驚,不是心痛,而是一種激動。李均沒有死守盧家堡,而是前進到鹿野與他野戰,這在他意料之中。如今李均新佔了蘇國大半領土,民心軍心尚不穩固,自己擁重兵來討伐,他只有先勝自己一仗,才能穩住軍心民心,以換取持久作戰之機。

當年用計讓陸翔被殺,對於伍威來說既是驕傲,也是遺憾。驕傲的是自己將這馳名天下的名將變成了歷史,遺憾的是自己不曾在戰陣之前打敗他。這些年來李均名聲漸響,讓伍威不能不想起當初一夜冰城的舊事,但直到得知呂建忠敗亡時,伍威才確信,李均已經勝過當年陸翔了。

身為一代名將,不僅需要自己有超越凡人的洞察力與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心理,也需要一批能征善戰的部下。

如今,李均的大部隊便呈現在他眼前。站在高處向遠方望去,和平軍的營寨間旌旗招展,壁壘森嚴,刁斗號角聲時而傳來。營寨之前,便是和平軍佈下的軍陣,大約有萬餘步騎列成方陣,陣形並不是很嚴實,但卻露出巍然如山的氣勢,這樣佈陣,即便是遇上騎兵突襲,也有足夠空間收縮反擊。自將士們抬起的臉上,散發出自信與勇毅的神情,證明這是支久經沙場屢戰屢勝的精銳。在飄雪的冬日裏,除去在風中飄搖的戰旗與將士身上的披風,無論是人還是馬都肅然而立,可見這是支紀律嚴整賞罰分明的隊伍。伍威暗暗讚歎,但旋即目光停留在和平軍中軍之處,和平軍的中軍人數最為密集,將士也是很強悍,但在伍威這般名將眼中,卻可以看出,與其餘部隊相比,這裏的和平軍將士稍弱。

「應是新近收編的蘇國官兵吧。」伍威暗自想,將這戰力較弱的部隊布在中軍,李均也太小瞧自己的眼力了,難道說李均在其後還有什麼佈置不成?

回頭看了看自己部下,伍威微微一笑,敵軍固然強大,自己也不弱於他,無論李均還有什麼詭計,自己的安排都足以保證今日將大獲全勝。在自己身邊的數萬兵馬追隨他多年,決不會遜色於對手。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變成譏諷:「兵雖不弱,奈何太少。李均啊李均,如今就看看你是否真的如同陸翔一般詭計多端吧。」

伍威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敵軍軍陣之上,絕大多數騎兵都被李均布在隊伍的兩翼,令伍威有些不解的是,李均並未將鐵甲騎兵與輕騎兵平均分配,而是將鐵甲騎兵放在左方,輕騎兵佈置在隊伍右方。

「為何會如此佈陣?莫非想用這兩支騎兵自迂迴攻擊我兩側?」伍威暗暗想,但又否定了這中想法,看軍勢,和平軍兵力比他少了足足有兩三萬,不太可能會分兵迂迴,而且即便是迂迴,以他帳下將士之力,也應能在此之前突破敵陣。正當此時,和平軍的陣腳忽然開始移動了。

雙方几乎同時擊鼓。雙方軍隊緩緩向對方靠近,沒有衝殺,沒有吶喊,甚至沒有戰馬的嘶鳴。除了整齊的腳步聲與沉重的鼓點聲,戰場中幾乎沒有其他聲音。

就象兩隻互相逼近的猛獸,在到達對方攻擊範圍之前,兩軍都停了下來,鼓聲也微歇。雙方都在為即將開始的血戰積蓄力量,投石機上的巨石已經放置好,弩車上尖銳的巨弩也在皚皚的雪地里閃著冰冷的寒光。雙方的長弓手都將箭扣在弦上,高高瞄準著半空--他們這般射程的弓手,根本無需瞄準,要做的只是向密集的敵人頭上射出箭矢便可以。

雪不知何時開始變大,一開始不過絨毛般的雪花,如今變得梨花一般,伍威吸了口氣,將目光投向蒼茫的穹宇。天空灰白得幾乎有些透明,而卷著雪花的風則在這戰陣之上咆哮翻滾,似乎是在催促這即將到來的血腥之戲迅速開始。

「殺呀--」

也不知是何方先發出這怒喊,或者是雙方同時喊出,那一刻間,伍威耳中被這十數萬人同時的高呼震得嗡嗡作響。他將目光投向戰場,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團黑灰色的麻點。

就象是數百萬隻麻雀同時飛起,又象是億萬顆星辰迎頭落下,原本灰色的天幕在一瞬間為矢石所遮擋,戰場上似乎為暗夜所籠罩,而在這死亡之陰影下的,卻是相互衝鋒的兩軍將士。

遠程攻擊的投石車、弩車只有在雙方接戰之前才有效,若是兩軍白刃相交,為防誤傷己軍便無法再攻擊了。故此,負責投石車、弩車的雙方將士卯足了勁,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發射出最多的石塊與巨弩,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損失。但兩軍開始衝鋒之時相距已是不遠,不過是片刻間,漫天亂飛的石塊與巨弩都消失不見,戰場之上豁然開朗,但兩軍戰士卻無心觀察這個,他們已經在一片怒吼與哀鳴聲中衝擊到了一起。

「竟然用偃月之陣。」兩軍交接之時,伍威雙眉皺了起來,看似混亂的相互衝殺中,和平軍陣形分明發生了他意料之外的變化,中軍向前突了出來,而兩翼的左軍右軍則在稍後,整個和平軍第一線變成了一個凸出來的缺月。伍威立刻否定了方才和平軍會迂迴的想法,用偃月陣做兩翼迂迴,所迂迴的距離要超過雁行陣的一倍,看來李均之所以將騎兵放在兩翼,實際目的還是在掩飾他將偃月陣死守反擊之意。嵐**隊的衝擊在一堵牆般的大盾之上被向兩側劃開,血肉橫飛之間,和平軍在嵐**隊內擠出一個缺口。

「嗯,原來如此。」伍威微撇了下嘴,對方自知兵力不足,不敢展開與己軍交戰,便用這偃月之陣集中兵力。既是如此,那李均應是在後軍指揮了。

「擊鼓傳令,以錐陣切入敵軍之中,突破敵軍。」伍威下令道。

鼓聲變動了鼓點的節奏,嵐國中軍中的旗幟也開始規則地擺動。若非久經沙場在最慘烈的搏鬥中仍然能保有一絲冷靜的戰士,決不能在這生死瞬間也能注意到己方統帥發出的信號,而伍威帳下的嵐國將士,正是這中精銳中的精銳。在一線將領的帶領下,嵐軍開始聚攏,強力的衝擊在和平軍最頂端切出一道血肉的傷痕,原本由身着紫色戰甲的和平軍戰士組成的缺月之尖,被身着藍色戰袍的嵐國從中分開,在嵐國鐵甲步兵沉穩有力的衝擊之下,被布在第一線的和平軍果然難以抵擋,開始向後收縮起來。

伍威雙眼眨也不眨,死死盯着戰陣之中。當先沖在最前的,正是他帳下四員愛將高萬金、湯玉順、戴洋、朱春來。這四人原本與呂建忠一起並稱作威門五虎,他們一起指揮一線將士衝殺,伍威甚為放心。

「輪到我了嗎?」一個低沉的聲音似乎是自言自語,在這千軍萬馬廝殺聲中仍清楚地傳到伍威耳中,不用看,伍威便知是胡海龍。他與另一位一直默不做聲毫無表情的許龍飛有「狂冷雙龍」之稱,這兩個人眼見同僚殺得痛快,只怕也有些心癢難熬吧。

但戰鬥才剛剛開始。這狂冷雙龍之勇,更在威門五虎之上,不到關鍵時候,他二人是不會輕易出戰的。想起自己帳下這些銳不可當的勇將,伍威心中一陣驕傲,當初陸翔帳下並稱雙英的李均與孟遠,如今只有李均一人,怎能擋得住這四虎雙龍?

「李均呵李均,這些年來聽聞你也收納了不少勇將謀臣,如今就來看看,是你十年之間招徠的將領勇猛,還是我這些心腹愛將出色吧!」

高萬金雙眼通紅,將手中的大刀猛然輪起,刀刃在雪光下閃出冰冷陰寒的殺意,不待眼前的和平軍士兵避開他的鋒芒,大刀已經霹靂般斬下,那和平軍士兵橫著兵刃想格擋,卻抵不住高萬金天生神力,兵刃被震得脫手落地,自頂門至

高萬金毫不停留,戰馬踏過屍體的同時,他的刀掠過一個和平軍戰士的脖子,那個鮮血噴出老高的和平軍戰士屍體尚不曾倒下,迎著高萬金,一員和平軍將領出現了。

「和平軍千夫長倪頌,來將通名!」那將領見着高萬金勇猛卻毫無懼色,大喝着揮動長槍便奔高萬金而來。高萬金縮身避開他長槍發出的罡氣,嘴角翹了翹:「高萬金。」

「什麼?」那喚作倪頌的和平軍將領聽得他低聲說了句什麼,禁不住喝問道。高萬金雙目一瞪,大刀同他暴雷般的聲音同時落了下來:「高萬金!」

倪頌被震得在馬上晃了晃,好不容易格開這一刀,只覺雙臂欲折。心中大驚之下,他本能地伏在馬頸之上想避開高萬金,但一股濕熱的液體灑落在他手之上。他抬眼一看,自己愛馬的馬首已經不知飛向何處,如今完全是藉著衝力向前奔行。倪頌心中一顫,剛想自馬身上滾落下來,帶着沉重的呼嘯聲,刀罡已經斬破了他的背甲。

僅兩個回合便斬殺和平軍千夫長級的大將,高萬金仍不罷休,大刀再舞了起來,將背着倪頌「倪」字將旗的護旗將也斬了下來。這將旗一倒,隨在倪頌之後的倪頌部下心中惶然,而遠在後軍之中的李均也微咬了一下牙,這不足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一員千夫長陣歿了嗎?

又過了片刻,那一處的和平軍之間的距離已經被壓縮至極限,如此雖然加大了敵方的突破難度,但也使得己軍難以施展手腳。李均眼看着敵方中有數將衝殺入己軍陣中如入無人之境,與他們交手的己方將士大多數合之內便被斬殺,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吃驚了。

「卓天傳來的消息,這伍威好嵐國之柱,帳下又有號稱九尾天狐、狂冷雙龍、威門五虎的八員大將。其中之一的呂建忠已然被屠龍子云擒殺,這幾員悍將當是這一狐雙龍五虎中人。」李均心想,「兩軍甫一交鋒,我便有一員千夫長被斬殺,於士氣極不利,若是這前軍崩潰,那倒是我弄巧成拙了。惟有斬殺這八員大將中的某人,才能挫敵銳氣,讓伍威不敢小瞧了我。」

「楊振飛!」正當李均在想如何能遣人去斬殺敵大將時,他眼前一亮,一面綉著「楊」字的金邊將旗正補上因倪頌陣亡而出現的缺口,楊振飛這數年來立功不少,但因貪杯好酒逞勇鬥狠,遲遲未能提升為萬夫長,李均愛其勇猛,特許他的千夫長將旗同萬夫長將旗一般綉金邊。此人此時出現在這最需要的所在,想來正如自己所料,遇着關鍵時刻,他反倒能挺身而出。

楊振飛蝟須如刺,手中雙斧盪著死亡之光,在乘着小勝而進的嵐國部隊之中飛舞,無數血肉模糊的肢體碎肉在他斧下飛起,但他周身卻不曾沾上血腥氣,甚至他周圍隨他作戰的羌人勇士也不曾有血腥氣,因為一股濃烈的陳年紹酒的味道自他們身上發散出來。這些在大戰之前以酒淋浴的勇士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畏懼,在他們與酒香同等濃烈的豪氣前,死亡不過是回到天神處的一次巡旅。嵐**隊前攻的步伐給他們硬生生扼制住,甚至在他們強有力的反擊之下,嵐軍前鋒出現了後退的趨勢。

「呔,酒鬼!」高萬金雙眸噴火,大喝着舉刀就沖向楊振飛。楊振飛早見他勇猛,因此也不示弱,二人都棄了旁人不顧,硬碰硬砸在了一起。

「狗子,好力氣!」一聲轟響之後,二人都覺得兩臂欲裂,禁不住欽佩對方驚人的力量。在這兩軍擁擠之時,一切花招都比不上迎頭劈砍來得實在有效,因此二人又舉起兵刃,向對方要害招呼去。

高萬金大刀比起楊振飛的雙斧要長上許多,因此也就佔了不少便宜,楊振飛幾次想催馬靠近過去,都被高萬金大刀上的刀罡逼了回來。戰了數個回合,高萬金漸漸佔了上風,李均在後方不由皺住眉頭,若無人助楊振飛一臂之力,那恐怕他也不是高萬金敵手。

他**頭尚未歇下,楊振飛似乎也對自己不利的戰局不滿,竟不顧一切催馬向前,李均狠狠踩了一下馬鐙,若是因此而折損了楊振飛,實在是他一大憾事。

高萬金果然看到楊振飛的破綻,以刀做矛便向楊振飛胸腹刺來。楊振飛無奈之下惟有仰面躺在馬背之上,以圖避開這一刀。但那刀勢來得快,不等刀尖刺到,刀罡已然將楊振飛腰間掛着的某樣東西挑飛起來,在空中灑出金黃色的液體。高萬金本人也好酒,一嗅便知這與楊振飛身上灑的陳年紹酒不同,這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老白乾。心中雖然**著的是酒,手中的刀卻不曾閑着,前刺的招數使得一半便止住,而是向下一拖,想給楊振飛來個開膛。

他卻不知,當李均見到楊振飛的寶貝酒壺被挑起時,臉上的惋惜神色立刻變成了大喜。他只覺自己這一刀正要切中楊振飛胸腹之時,忽然再也無法向下移上一寸。

「敢刺破我的酒壺!」楊振飛雙斧都在左手,右手牢牢抓住高萬金的刀背,臉上神色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欲哭無淚。他咬着牙一點點將高萬金的大刀挪開,挺腰坐了起來,高萬金眼見他本已無還手之力,卻不知為何變成如此怪力的可怕之人。還不等他臉上驚色消失,楊振飛一夾馬腹,兩人戰馬便頭頸相遇,高萬金呀的一聲,連着運足靈力想奪回大刀,但楊振飛右手卻紋絲不動,左手斧頭劈頭蓋腦便向楊振飛砸了過來:「賠我酒來,賠我酒來!」

楊振飛這幾下根本就談不上什麼招數,完全是莽漢打架亂來,但高萬金雖然挪開身軀,卻挪不開手臂,給斧刃將雙臂硬生生切了下來。不待高萬金感覺到斷臂上的痛苦,楊振飛已拋開奪來的大刀,右手扼住高萬金咽喉,生生捏得高萬金喉間鮮血自嘴裏噴涌而出,而楊振飛卻仍不依不饒地說:「敢刺破我的酒壺,賠我酒來!」

「有着羌人血統,楊振飛的酒可是碰不得的……」李均嘴角撇了撇,他也不曾想到楊振飛竟然如此逆轉了局面。而與他相比,伍威卻心中一陣刺痛,用拳重重擊了一下手掌,高萬金勇則勇矣,隨機應變卻差了不止一籌啊。

將高萬金屍體拋下,一枝長矛突地刺入楊振飛左肩上甲胄里,但他似乎不覺得痛般,手臂一揮,將對方逼開,緊接着右手輪斧砸了過去,雖然不是用斧刃,但如此沉重的鐵器砸在對方頭盔之上,頓時將頭盔砸扁下去,那員敵將頭顱似乎被打進了胸腔一般,矮了半截,自馬上倒了下來。

「嗯,振飛失去冷靜了。」李均心中的喜悅並未持續多久,楊振飛雖然勇悍,但若是失去冷靜,那他便不能貫徹自己的佈置,看來應想辦法將他自第一線弄回來。如此混戰之下,自己身在局外要在人群之中尋着他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將他調回來?

戰爭之神破天在血腥之中,看着忘我搏殺的雙方將士。在他身邊立着的,還有掌管死者的神靈幽冥。李均與伍威忽然覺得心中生起一陣寒意,僅僅戰了這點時間,雙方都有大將陣亡,而肢體不全躺在血中的戰士,更是難以計算。黑色的分不清是泥是雪的大地,彷彿是在嘲笑二人似的,用那種詭異的顏色迎接着不斷倒下的屍體。

「要用多少勇士的血,才能將這黑色的臟雪染成紅色?」一個古怪的**頭在李均腦中浮了起來,不知為什麼,原本讓李均興奮熱血沸騰的戰鬥,如今卻讓李均覺得有些厭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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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洲狂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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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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