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落雪兮,王道入偏崖

晨曦落雪兮,王道入偏崖

黑夜,這麼深,這麼重,她要如何逃脫這弒殺的夙命?

晨曦,那麼遲,那麼淺,她,是否還有機會看到冬陽初升的模樣?

她不知……

她怔怔地立在麟宇殿,看着三重甬道外一圈宛若火龍。所到之處,必是紅光漫天,繁茂點點,是她最愛的顏色。

雪,還在下,落了她一肩一發,呼吸間白霧升騰,她轉身靜靜看着麟宇殿雄渾宏大的殿閣,不言。

她走進去,偌大的殿宇,只剩下了了幾人。麟宇殿仍舊流水潺潺,白紗幃騰卷獵獵作響,昭常拖着病體歪在王座上,唯有韓搖光長身立在他身後。他病入膏肓的臉色一片灰敗,只聞驚心的咳嗽聲。

他常用的劍無力地躺在王座下,昭常顫抖著伸手,卻無法再度提起。

他做了三十六年的王,三十六年的麟宇殿之主。他爭了一生,前半生與兄弟爭,後半生與三個兒子爭,爭到最後卻依舊一無所有。

天子,是這世間最可憐之人。

她最後一次伏下身,恭謹行禮。「君上是否要去松濤閣一避?」

「咳咳……松濤閣你不是交給句無了么?」昭常渾濁着眼,笑着看向她。

這笑,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彷彿解脫般清朗。

原來他早知道……她垂眼斂下一切心思。

「南越……」他呼吸聲越來越粗,蒼老乾枯的手抓着王座龍首,「只怕未來更是……」

一句話未完,流霜戰慄地指著遠處,疊聲叫道:「娘娘!快看、快看那邊!」

二重甬道也被攻破了么?她緩緩閉目,開始計算攻入三重甬道的時間,她的勝算只有三分,十分中一分被天時佔去,而昭子良佔了六分。

她轉頭看着老態畢露的君王,緩聲問道:「景侯和慧奚侯,君上要如何選擇儲君?」

「哈哈哈哈……咳咳……」昭常梟厲地揚頭大笑,直笑咳了血,「寡人之子皆是龍璋鳳質的人物,王位,自然是能者得之!」

「所以君上可以毫不猶豫地殺了世子,再將這南越讓與景侯和慧奚侯爭?」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寡人……寡人用你只是想激化他們的矛盾,如此在寡人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大戲連台……」他說話已是極其費力,韓搖光低頭順目,向他背後輸送內力,勉強令他舒緩了咳嗽聲。

言罷,她背過身去,看着火把明亮的那處,人影晃動,喃喃道:「會是誰,最後站在這天下之巔……」

雪漸漸止了,天空亦開始放晴,風起雲湧,映着越宮天地一片茫然,殿宇積雪,渾然一色,上下同白。冬陽自東方越出,如同雲海中的一粒紅珠,被雲層由遠拋近,照亮了晶瑩剔透的雪幕。

昭子良踏着一路的赤雪走在最前。即使鐵甲浸血,暗紅染面,髮髻散亂青茬暗出,仍是依稀可辨當日竹林箕倨疏狂少年郎。

他雙目炯炯看着麟宇殿的方向,緩慢而又極其堅定的向著麟宇殿走去。。

他踏過簌簌的落雪石階,每一步,都以屍骨鋪墊,六萬對三萬,他折兵五萬方才全滅羽林衛。

偶有流兵沖前面,昭子良伸手一劍斬斷他的脖頸。熾烈的雙目只看得到麟宇殿,那是南越權力之巔,從今以後,他會是南越之主!

「子衿……」驀然地,看到麟宇殿外的那一抹艷色。白的雪,紅的衣,灧灧風姿無雙。

當他觸到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冷意時,想說的話卻悉數吞入腹中,只化作一句淺喃輕喚。

「小女是否還要恭迎侯爺?」她譏誚冷笑,袖手一擺,向麟宇殿走去。

「大膽!」甲士欲拔刀而向,卻被他眼神制止。

「汝等等在殿外,沒本侯吩咐,不得入內!」他冷聲道。

他宛如入了魔障般,只想跟着她走去。王道之路,他亦想,身邊有她為伴……

「王兒……」昭常壓下喉嚨的血意,看着面前的人影與昭子良逐漸重合,嘴畔揚起一個淺弧。

「兒臣子良拜見君父。」他俯身而拜,鐵甲碰到地板一陣鏗鏘的砸地聲,手中鮮血深深地嵌入身下。

「你終是來了……沒想到,竟然是你走到最後……」昭常一字一句,說得極緩,勉勵維持着君王的威嚴。

「兒臣前來恭送君父殯天。」他站起身,目光如寒澗,捧著一個瓷瓶向昭常走去。

「大膽!麟宇殿豈是你撒野的地方!還不跪下!」韓搖光怒叱道。

「無妨……」昭常擺袖,目光閃過一重激賞,「好個慧奚侯,夠做南越之王……」

「慧奚侯,若是你欲對君上不利,可曾想過你母妃將會如何?」夏子衿挑眉看着他,不放過他臉色絲毫的變化。

他即刻含笑言道:「母妃應該亦會對子良感到驕傲才是,這是她畢生所願啊!待母妃死後,寡人自會追封她為淳清太后。」

被縛在側殿的司馬清聞言,剎那跌坐在地,雙目溢滿悲慟。這便是她的好兒子!絲毫不顧及她的生死!

而夏子衿聞言半是驚愕,半是嘆他心狠,被震得說不出話來。

「君父也應上路了罷?還是要寡人命萬人踏入麟宇殿助您服藥?」他笑得極淺,目光落在昭常身下的王座上,越發灼熱。

他緩緩抬步錯身走過夏子衿,向昭常行去,韓搖光還欲挺身相阻,被昭常眼神制止。

「兒臣恭送君父……」他走到王座下,深深地行了大禮,雙手奉上毒藥。

昭常還欲說話時,堰息歇鼓的殿外突然殺聲震天,殿內氣氛驟變,紛紛向殿外看去。

宛如螞蝗般的黑點從姑蘇大道上沖入王城,如同波瀾起伏的黑色之海,瞬間淹沒了這座孤城。

一夜激戰,京畿禁軍雖為姑蘇精銳,卻疲乏不堪,如何能擋住這支騎兵為主的軍隊。

昭子良面容卻是從所未有的驚惶,再一想到昨夜昭句無的神態,心中霎時清明。

他扶着地板站起身,眼眸複雜地看着夏子衿。原來如此,這是她為他設的局么?

她便是如此恨他,逼他反,逼他入局,逼他死……

夏子衿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冷漠地回望,輕輕啟口:「侯爺,你輸了。」

「侯……侯爺……」一個甲士背插數箭,沖入麟宇殿的剎那撲地而倒,氣絕而亡。

昭子良看着殿門的方向,昭句無身後跟着謝弈歡和元子玉。他踏着初陽霞光緩緩行來,一襲玄衣裹着寂夜般的冷。而元子玉步履沉重地跟隨其後,目光緊鎖著夏子矜的方向。

昭常目露精光,看着昭句無,天下之主最後是他一心要殺的句無么?

「兒臣救駕來遲,君父恕罪。」聲音沉沉,眸子宛如暗夜,他提劍越過眾人,徑自向昭常走去。

「王兒提劍上前,意欲何為?」

他腳步不停,嘴畔懸著一抹雅緻若菊的笑,可眼底閃爍著詭譎的光芒,「三弟弒君奪位,兒臣替行天道,卻救駕來遲。天下人,應感念景侯昭句無高義,推兒臣為王……」

「錚」,髮絲擋住了他揚手一刺,韓搖光移形換步,一個轉身,雙手勒發纏住了他的劍。

昭常手卻奪過昭句無劍刃,狠狠指向自己的脖頸,「噗嗤」——一線血色乍泄,從指縫中逐漸流下暈染王袍。他梟厲地仰喉,目光滿是逼仄的寒意。

「句無,不孝子你下手啊!你一旦下手寡人便將那冊書簡公之於眾!哈哈哈哈——」

空氣中瀰漫着震懾窒息的氣息,夏子矜面色煞白,不知昭常意謂何指。昭句無劍指昭常,目光越來越沉,握劍的手不覺得一緊始終無法刺下去。

刷——劍光微寒,昭句無抽劍回身,漠然下令:「諸將聽令!在場者皆軟禁後宮!沒本侯命令,不得私自放出!」

「諾!」元子玉一身盔甲,是迥異於平常的溫潤,舉手投足間帶了一分大將雷厲風行之氣。

夏子矜震驚地看着陌生的元子玉,仿若從未相識般,「子玉你……」

一句話未完,昭常俯身劇烈一咳,滿手的血色滴落王座。眾皆愕然,韓搖光驚恐鬆手,顫顫巍巍地扶著昭常欲倒下的身子,尖叫道:「不——」

「搖光……」昭常憐惜地撫過她的鬢髮,咳血染了她滿手,「明明是王室之後……寡人卻沒許過你半分的身份地位……」

「君……君父……」這是她唯一的一次亦是最後一次,喚他君父……

「你受苦了……」昭常已是氣虛無力,卻忍腹中的痛,指著昭子良道:「原是他們母子對不起你……」

昭子良忽地失笑,笑容譏諷,「原來君父早就知曉兒臣真實身份了啊。」

「兒臣本想要君父把這秘密帶入土裏,可誰知……」他似笑非笑,目光沉鬱著夏子衿從未見過的刺痛,他無力地跪下地上,笑意越發緲遠,「子良輸了。」

「你非王室之後,安能竊國篡位稱王?」昭句無無情的話如同重鎚一般敲在他的心上,他默默閉眼,笑而不語。

他手捻著瓷瓶,笑道:「這砒霜,原應是為我自己準備的啊……」

「子良……」這一聲輕喚來自夏子衿,她的目光微微刺痛,而他卻只淡淡洒然一笑,「抑或只有遨遊天下,才適合良……」

他拔掉瓶塞,仰頭,一飲而盡。片刻,唇角便滲出一線血意。他顫顫地站起身,向麟宇殿外走去,殿外圍滿了將士。他多想展開雙臂,如同鵬鳥展翅,飛出這重重殿閣……飛出這層層的束縛。

「良兒——」這一聲凄厲的呼喚來自內室的司馬清,她顫抖驚惶地奔直昭子良身邊,張開手捧着他的臉,大滴的淚水瞬間噴涌而出,「我的良兒啊——」

「對……對不起……」昭子良口中忽然血如泉涌,鐵甲浸血,眼角落下一路淚,遙遙看向夏子矜的方向,嘴角輕輕揚起,洒然卻落寞。

手腕一沉,昭子良緩緩閉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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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樓台霧裏琅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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