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第 82 章

初冬的第一場雪,斷斷續續一連下了三天。整個長安城都成了琉璃世界。

雪花飄舞,似紛紛蝶翅飛,如漫漫柳絮狂。李略怔怔坐在窗前,看着滿庭銀裝素裹,只覺自己心裏也堆滿寒冰冷雪,半點生氣都無。卻見庭前兩株紅梅開得越發鮮艷了,花吐胭脂香欺蘭蕙,濃淡冰雪中,分外精神有趣兒。不由地心中一動,憶起阮若弱所言: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本來說好要雙雙去洛陽,試一試且插梅花醉的妙趣。可是如今,卻被困在這玉樓金闕中,不得脫身。

無聲嘆息著,李略步出屋外,折上一枝紅梅花,插在案上筆洗中,讓秦邁溫上一壺酒,對花獨酌。「且插梅花醉洛陽」,此際鴛偶難成,洛陽更加去不成,只有且對梅花獨醉。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間應有數。

酒入愁腸愁更愁,李略幾杯酒下肚,胸中塊壘非但不消,反倒越發鬱悶了。秦邁覷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來勸道:「小王爺,事已至此,你何必還自苦?早早寬心才是。」

李略不理會他,只是滿斟酒杯,再舉起來一飲而盡。秦邁自知勸阻無用,只得退到一旁嘆氣。這時織錦門氈一掀,品香伴着一縷寒風進了屋,恭敬地對李略行禮言道:「小王爺,王爺請您速去中廳。」

李略愕然抬頭,自他回了王府,就一直不曾被允許出這浩然館。此刻為何讓他上中廳?莫非……心裏陡然一震,聲音都抖了。「有什麼事嗎?」

「有宮中的內侍官來傳聖上旨意。」品香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相告。

聖上旨意。是何旨意,不難猜出。李略持杯的手抖起來,酒意本來上臉三分,兩頰酡紅,卻瞬間變成雪也似地白。該來的終於是來了,命中有此劫數,如高空墜物避無可避。他但願能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品香和秦邁都被他慘淡的神色駭住了,一時都出不了聲。

織錦門氈再度被掀開,是靜安王妃進來了。她不放心,親自過來看一看,一看之下,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但還是不得不哄着他。「略兒,傳旨官在前廳侯著呢,咱們可不能讓他多等,快和娘過去吧。」

邊說邊牽起兒子的手朝外走。李略沒有掙開她,他如同坍了架失了魂,恍恍惚惚地,彷彿一個牽線木偶般被她帶到了中廳。香案已經擺開了,靜安王正預備着要接旨。

「聖旨到,靜安王世子李略接旨。」傳旨內侯官展開黃緞聖旨念道。廳里侍立的丫環家丁們黑壓壓跪倒一屋人,靜安王爺和王妃也依禮跪下。轉頭一看,李略卻還怔在原地,王妃忙一把拉他也跪下行禮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丞相盧懷慎之女盧幽素,德容兼備,端莊賢淑。現賜婚予靜安王世子李略。欽此!」

宣旨完畢,該是李略接旨謝恩了。可是他卻只是怔怔地伏在厚氈地毯上,半點反應都沒有。「略兒,快接旨謝恩。」靜安王不得不小聲提醒他。

似乎背上壓了無形的王屋太行,李略一點一點地直起身來,那樣的衰弱緩慢。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彷彿這刻全部如雪崩般呼嘯而來,將他掩埋。他一張臉煞白,白的全無半點血色。明明室內溫暖如春,感覺上卻如同浸身冰河雪海,一身冰寒徹骨。遲遲疑疑地,他不願伸手去接那道明黃聖旨。彷彿一個情知必死的重犯,在拖延著最後的片刻光陰。

聖旨宣讀完畢,李略卻遲遲不接旨謝恩,傳旨的內侍官已經面露詫異之色。靜安王有些急了,忙又低聲催促了一遍:「略兒,快接旨。」

李略只是低頭,緘默。內侍官詫異之餘,把聖旨朝他眼前一遞,含笑言道:「世子大喜,請接旨吧。」李略不得不伸出雙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著的雙手。終於還是……一把接過來了。

冒着風雪連綿,玉連城特地來阮府看望阮若弱。

小小斗室,生著一盆旺旺的爐火,溫暖勝春日。阮若弱卻不懼室外嚴寒,斜倚軒窗,看窗外漫天飛雪紛紛舞,如撕棉扯絮,亂飄梨花。神思飄渺如在九天之外。她來了多久,由仲春到初冬,不足一年光景,卻變了很多。眉端眼底,暗換了芳華,不再似從前那樣歡顏常笑了。玉連城一眼看見,忍不住要心痛,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是那個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阮若弱。然而現實,和時間一樣無情,能教人早生華髮,萬念俱灰。

「三表妹。」玉連城看了她良久,她卻無知無覺,只一味地沉潛在自己的思緒中。他不得不輕聲喚回她的心神。

如夢初醒般,阮若弱猛然回頭。「表哥,你來了。」忙起身迎上去,請他在爐火邊坐下,自己也在一旁陪坐。

「事情……我都聽姚繼宗說了。你們打算怎麼辦?」玉連城問道。

阮若弱苦笑,「能怎麼辦,李略的爹娘鐵了心不讓我們在一起。如果光是一對固執的父母還不難對付,但他們代表着整個李氏皇族。這才是最要命的!在我們那個號稱自由平等民主的二十一世紀里,尚會有仗勢欺人求告無門的事情發生,更不用說你們這個等級森嚴尊卑有別的封建社會。我能抗得過他們?就算我可以為了愛情不顧一切,但我不能把阮姚兩府近百人丁株連在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不是神仙,也不是超人。面對困境,我一樣會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實實在在地,我沒有法子可想了。被迫分手已成定局,我認命。」

「形勢比人強的時候,確實……不得不認命。」玉連城想起自己不由自主地婚姻,也鬱郁地道。

「是呀,不得不認命。我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女性,但對於感情上的不如意,也只能如同千年前的女子一樣,說出『認命』這兩個字來。看來無論千年之前與千年之後,面對感情上不得已而為之的割捨,女子的哀怨都是一般無異的。明明有情卻不得長相守,除了怨命,怨造化弄人,一個弱質婦女流還能做什麼呢?我自問還不是弱質女流,是豎起胳膊能跑馬的現代職業女性,精通英漢兩種語言,能熟練操縱計算機,擁有學士學位及會計師資格證。但在這大唐朝里英雄無用武之地,我要和李氏皇族為敵,手裏有一門高射炮還差不多。對於他們這些頑固不化的人,脅迫以武力,絕勝於以理服人。」阮若弱把自己的處境洞若燭火。

「如果……是在你們二十一世紀,你和李略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了吧?」

阮若弱想了想,還是苦笑着搖頭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無論哪朝哪代,皇室血統都是看得分外尊貴,不容混淆,輕易不與平民聯姻。門當戶對這條老規矩,流傳千年尚生生不息,自是有它存在的必要性。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保證了利益。強強聯手,自然好處更多。誰人不喜歡錦上添花,一好百好?」

玉連城看了她半響,道:「如此說來,你們倆……真是再無半點機會了?」

「或許有,或許無。誰知道呢?看天意吧。我努力過,爭取過,奮鬥過,已經盡了人事,現在聽天命。世事就是這點最玄妙,任何事情,不論當事人如何盡心儘力,卻仍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努力了七分不夠,還要看天意註定的那三分。東風若是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便要鎖二喬了。但是天公卻肯為他作美,助他火燒赤壁,留名青史。」

阮若弱說着說着,激動起來,起身又撲到軒窗前,朝着雪花翩飛的天空喊道:「老天爺,你也幫我一把行不行啊?我不要功成名就,做了故紙堆里兩行史記。只要能同愛我的人以及我愛的人天天在一起,說說笑笑開開心心也就夠了。求你行個方便吧!」

玉連城突見她這樣孩子氣十足的舉動,不由聽得又是好笑又是辛酸。看似非常簡單的一個祈求,但……他苦笑道:「表妹,只怕你求功成名就還要來得容易些。」

阮若弱把心裏鬱悶發泄一番后,頹然回座。有氣無力道:「確實,功名利祿還好滿足,是可以物質交換而來。然而感情,要上哪裏去找李略那樣真純的感情。我真得、真得很捨不得他。」說到最後語帶嗚咽。

玉連城忍不住伸手撫上她的發,如愛憐幼妹。「別傷心了,你不是教過我,求之不得,就退而求其次嗎?」

世間無限丹青手,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阮若弱逼回滿眶眼淚,故作豁達道:「我現在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一生中這樣熱烈的愛過一次,我已經很滿足了。有過這樣美好的過程,結局縱然不盡如人意,也可以無怨無悔了。」

「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玉連城重複了一遍這句話,忍不住脫口而出地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麼?」阮若弱不明就裏。

玉連城方知孟浪了,躊躇不言。阮若弱心知有事發生,而且是於已不利。不由地深吸一口氣,強笑道:「表哥,有什麼事情不必瞞着我。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

遲疑了一下,玉連城還是說出來了。「晴陽公主前兒進宮請安,聽說皇后偕靜安王妃已經選定了李略的世子妃人選,是丞相之女盧幽素。聖上賜婚,大概也就是這兩日裏的事情了。」

「是嗎?如此說來李略距大喜之期不遠矣。愛人要結婚了,新娘卻不是我。很失敗呀!讓盧幽素笑到了最後呢。」阮若弱強自言笑晏晏道。只是她浮在兩頰上的笑意,彷彿是一點風中搖晃的燭火,隨時會熄滅。無緣何生斯世,有情能累此生。

玉連城看到她這樣強言歡笑,竟比看到她痛哭失聲還要難受。不由軟語相勸,「你若是想哭,不妨哭出來,心裏會好受些。」

阮若弱卻只是笑只是笑,那發自肺腑的痛,在臉頰上盪開一個奇異的笑。像開到極盛的荼蘼,此花開后再無花。玉連城看着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屋裏靜極,只有火爐里的木炭燃燒時發出輕微的劈叭聲,還有水仙清雅馥郁的一室幽香。

門外忽然有細碎的腳步聲急急奔來,房門吱呀一響,是杏兒推門進來了,跑得氣喘吁吁。「小姐,老爺請你速去前廳。」

「什麼事呀?」看到杏兒這般急促的模樣,阮若弱斂盡笑顏,納悶地問道。

「靜安王爺,突然到訪,臉色好難看,指明要見小姐你。」杏兒面有惶色。

阮若弱心裏打了一個突,和玉連城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驚恐擔憂之色。靜安王突然到訪,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來的。莫不是李略……出了什麼事?顧不上多想,阮若弱拎着長裙奔出去,玉連城也不敢怠慢地跟着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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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千年來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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