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第 84 章

靜安王妃急急趕到武德殿時,晴陽公主已經勸了李略半響了。卻半點作用都起不到,他沉默如冰雕。王妃一見兒子跪在雪地里,馬上撲上前去,一把擁住他就嗚咽起來。「略兒,略兒,你這個傻孩子。」

李略的身體已經沒有了溫度般,臉和手更像冰一樣冷。王妃脫下身上的白狐大氅想把他裹起來,他卻掙扎著避開了。兒子居然與她疏遠至此,母親的心疼得要裂了。「略兒,你就這麼怨娘嗎?娘後來已經明白了,你有多麼喜歡那個阮姑娘。可是,皇上要賜婚,娘也沒有辦法呀!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固執呢?」

「李略,父皇金口玉言,下了聖旨豈有收回的道理。你聽你娘的話,別固執了。快起來,凍壞了身子可就糟了。」晴陽公主相幫着勸道。

李珉不說話,只是在一旁看着。他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在他的思想中,女人只是點綴物裝飾品,從不曾真正用心用情。然而李略,居然可以為着一個女子如此不顧一切,甚至不惜生命,這實在不在他的理解範圍內。不能理解歸不能理解,十分震動,卻是無可避免的。

無論他們怎麼勸誡,李略只作充耳不聞。靜安王妃和晴陽公主正束手無策之際,靜安王大步流星地走進來。一看到跪在雪地里的李略,他頓了一下步子,旋即來得更快。衝到李略身前,他聲音都抖了,「略兒,你……你想幹什麼?」

自始至終,無論王妃和公主如何相勸都不肯出聲的李略,卻抬頭看定父親,聲音輕微卻堅定地道:「兒子斗膽,跪請皇上收回聖諭。」

「你……」靜安王窒住了。若非是皇帝殿前,他肯定要立時三刻命人把李略拖回去。然而這裏是宮中,李略是來跪請聖命的,他不能這般造次。正氣得無可奈何之時,玉連城帶着阮若弱也進了宮門。阮若弱遠遠地,一看見跪在雪地里的李略,就不假思索地放足奔過去。

「李略,李略。」

李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怕雪地里急奔而來的窈窕身影只是虛像,耳中銀鈴般的聲音只是幻聽。但那人影迅即奔到身邊,一把擁住他。她暖暖的頰貼上他冰冷的臉,她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下來,他肩頭的雪一滴滴地化。原來是真的,她在他身邊,給他一個冰天雪地里的擁抱。她的身子也是冷的,如他一樣,急急地自燃著炭火的屋裏奔出來,身上不過一件薄薄夾襖,抗不過天氣嚴寒。殿前一干人等,人人華衣重裘,唯有他倆可憐身上衣正單。兩個人的寒冷,靠在一起是一點星月般的微溫。然而,這一點微溫,卻得來如此不易。

玉連城也快步走過來,詢問似的目光看向妻子晴陽公主。公主既是告訴他,也是告訴阮若弱。「父皇的賜婚聖旨,李略在跪請他收回成命。」玉連城聽得一震,滿眼的錯愕和難以置信。

阮若弱也聽得渾身一震。情不自禁地,她更加擁緊了李略的身體,感覺如同擁緊一塊散發着凜冽寒氣的冰。淚水頓時如缺堤的潮水般涌著,從心坎里覺出痛來。「李略,你這是幹什麼?你不要腦袋了嗎?你真是個傻子。」

是呀,真是個傻子!為愛痴狂的傻子。這樣的傻子,二十一世紀里已經絕跡了。阮若弱只能在遙遠的傳說中聽聞一二:尾生抱柱、梁祝化蝶,寶黛情堅……都是千古絕唱,卻無再續樂章。斯時斯世,愛情已經不再神聖而崇高,摻了太多功利因素在其間。從前的愛情觀,人們總是認為愛情至上,金錢、權力、前途、事業,幾乎都可以為了它而放棄。如今,恰恰相反,人們總會為了這些而放棄愛情。愛情脆弱的一觸即崩。追求物質優裕的生存,「食有魚出有車」,遠比追求純潔堅貞的愛情更讓人覺得有吸引力。世人皆醉,醉在急功近利中。但醉中又猶有三分清醒,覺得失落了美好的愛情,又有些心嚮往之。所以才會有那首風靡一時的單曲,流傳眾口。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一樣為愛痴狂?」

敢不敢?沒有幾個人敢。愛得傷筋動骨,愛得天崩地裂,那不是凡人的故事。大多數人愛得一波三折些就寧可放棄,沒有那個耐性也沒有那個恆心去為愛付出,再說付出也不一定就有收穫,很有可能得不償失。這樣的傻事誰肯去做?不肯、更不敢。凄美而令人回味無窮的愛情,只能註定是某些人迥於世俗的傳奇。

抱着李略冰冷的身體,阮若弱不能不淚流滿面。能夠被人這樣深愛,是一種奢侈的幸福。她自千年之後的物質社會而來,看慣身邊多少染了銅臭的愛情,對純潔的愛情早已不抱希望。而李略的愛情,是渾金璞玉,讓她眼前一亮。忍不住嗚咽出聲道:「李略,你起來,不要再求了。你娶那個皇帝指婚的女人好了,我給你做小,我當你的側妃。」

我的愛人啊!當你可以為了愛情不惜生命時,我不得不為愛情放棄自己的立場。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並非我所願,但為了你,我心甘情願。

李略搖頭,聲音已經低近不可聞,卻依然堅持着字字分明地說出來。「我一定要明媒正娶你為妻,嫡室正妻,是男子予以女子最大的尊重。我不能、也不願意委屈你。」他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積雪,身子搖搖欲墜,誰都能看出他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王妃看得心像被揪著一樣痛,終於忍不住了。她轉身朝着殿內衝進去,李珉嘆上一口長氣,也轉身跟進去,並努嘴示意她皇上在側殿的翠雲齋里。朝着翠雲齋的珠珞門簾,靜安王妃跪下來。「臣妾求見皇上。」

珠珞門簾晃動着,皇帝面無表情地走出來。平平板板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喜怒哀樂,聲音亦一樣平板。「平身。」

靜安王妃不但不起來,反而叩下頭去。「臣妾亦斗膽,懇請皇上收回聖諭。」

皇上一震,目光如電地掃向伏在地上的靜安王妃。「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說話間,晴陽公主和靜安王也急急跟進殿來。聽到皇上和王妃的這兩句對答,靜安王臉色大變,忙跪地言道:「皇上,臣教子無方督內不嚴,如要降罪,請降罪予臣一人。」

皇上還未答話,晴陽公主也跪下去了。「父皇,臣女也斗膽請命。請您收回聖諭吧。」

看着他們都跪下了,李珉怔了怔,也雙膝落地跪下道:「兒臣也斗膽請命,懇請父皇收回聖諭。」

殿內靜得只有鎏金爐里的火炭燃燒聲,皇帝抿緊嘴唇不說話,只是用眼光把殿內跪着的四個人掃視一遍。再看向殿前雪地里擁著的那對單薄身影,他方才在翠雲齋里已經看了他們半天了。想了想,他沉聲問道:「晴陽,駙馬帶進來的那個女子,就是李略的意中人嗎?」

「是的,父皇。那個女子是駙馬的表妹。他們兩情相悅,早已私訂終身,只是苦於門第之見不得結合。李略至情至性,寧可觸犯父皇龍顏也不願有負於她。自古痴情是女子,由來薄倖是男兒。幾曾見過李略這樣的情比金堅,臣女懇請父皇成全他吧!」

晴陽公主懇切之極地向皇帝請求。她自己的愛情不如意,她愛的人不是愛她的人。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對待別人美好堅貞的愛情無非就是兩種態度。要麼嫉妒生恨,為什麼你有我沒有?恨不能去搞破壞才好。要麼欣賞愛惜,因為太知道難得可貴,忍不住要替人去呵護那樣珍貴的感情。晴陽公主無疑是後者。

雪地上僅余著玉連城,他拾起被李略甩在雪地上的大氅,為擁在一起的兩個人圍上。轉過身也步入大殿,正好聽見晴陽這段話。帶着由衷地感動,他定定地看住她,一時看痴了。

皇帝眼睛一轉,看到進殿來的玉連城。陡然朝他發問道:「玉連城,當初朕將公主指婚予你時,朕的賜婚,你是情願還是不情願?」

玉連城被問得怔住了,半響無言,晴陽公主臉色旋即蒼白。殿內一時靜無人聲,唯有裊裊檀香流轉。皇帝突然冷笑一聲,「如此看來,你也並不滿意朕的賜婚。晴陽是極好的,你卻不喜歡。是不是?」

玉連城咬咬牙道:「皇上,可容臣斗膽直言。」

「說吧,朕剛聽過李略的直言,這會倒要再聽聽你的直言。」

「皇上,實不相瞞,您當初的賜婚,臣並不情願,只是不得不領旨罷了。」玉連城直言不諱,皇帝聽得面若寒霜,公主聽得花容慘淡,連靜安王夫婦並李珉都聽得膽戰心驚震動不已。

「只是此際,臣卻願由衷叩謝天恩,得賜公主為妻。晴陽她……」玉連城轉頭定定看住妻子,眼波溫柔如春風中的湖水。「她確是極好的,我如今也很喜歡她。我真得很感激皇上把她賜給我為妻。」

晴陽公主被玉連城那樣溫柔的眼波一看,明明是冬雪飄飄,感覺卻如春日融融,由身到心都是暖洋洋的。忍不住她眼中瑩淚,原來幸福的感覺,有時候是令人想要嚎啕大哭。

皇帝自然能看出玉連城所言字字不虛,再看一看他們小夫妻的眉目傳情,容色也平和起來。「如此說來,朕的指婚倒也不是全無是處。起碼你們倆還是日久生情了。」

「可是皇上,我的略兒,情況與駙馬不同。他一早便心有所屬,他的心裏再容不下別的女子了。他為了這個女子,真是連命都可以不顧。求皇上開恩,收回聖諭吧。」靜安王妃忙急急出言道。

「皇上。李略和我表妹,彼此鍾情,心裏都只容得下對方一個。如果非要賜婚,不但李略不會幸福,盧家小姐也不過是白白斷送終身。懇請皇上三思。」玉連城也攬衣跪下,懇切相求。

「是呀,父皇,您一向厚愛李略,您也不願意讓他背着一個不如意的婚姻一輩子吧?請您收回聖諭,讓李略自己選妻子,再另為盧家小姐另擇佳婿。豈不兩全其美?」晴陽公主道。

皇帝沉吟不語。靜安王妃忍不住嗚咽求道:「皇上,皇上,臣妾只有略兒一個兒子。求你開恩,不要讓他凍死在雪地里。」

皇帝一震,看向殿外雪地里的李略,還有和他緊擁在一起的阮若弱,遙遙望去已經是兩個雪人了。靜安王也朝着殿外看過去,兒子這般倔強,出乎他的意料,此時搞成這般不可收拾,真是心裏又急又痛又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真不該逼得他這麼緊。忍不住也叩頭拜道:「皇上,臣也斗膽相求,請皇上開恩,讓略兒起來吧。」

「朕幾時說過不讓他起來嗎?是他自己要跪在那裏。」

「皇上,略兒是跪請您收回聖諭,您若不肯,他怎麼會起來呢?請皇上垂憐,讓他起來吧。」靜安王就是老練些,不口口聲聲請皇上收回聖諭,只是拐彎抹角地請他讓李略起來。同意他起來也就是同意收回聖諭了,一樣的意思說出兩層話面來,自然更能讓皇帝接受。

皇帝看着眼前跪着請命的一干人,只是沉吟不語。一國之君的賜婚聖旨,豈容收回……

雪地里,阮若弱緊緊擁著李略,只覺他的身子越來越冷越來越沉,他已經漸漸失去意識。僅余的一點清醒時,他看定她淺淺一笑。這最後的一笑,純凈如同飄在半空中未曾墜地的新雪……

「李略……」看着他完全闔上的雙眸,阮若弱心中大慟。忍不住俯身吻下去,吻上他兩片淡白如雪的唇,冰冷亦如雪。完全沒有溫度與熱氣。冰天雪地里,阮若弱也是連日來茶飯不思憔悴損的身體,這會又急痛攻心,一時扛不住竟也意識朦朧起來了。起初迷迷糊糊中還能聽到有紛沓的腳步聲傳過來,還有人在耳畔大聲喊着什麼。漸漸地,什麼也聽不到了,陷入濃墨般地黑暗中……

就這樣雙雙死去大概也不是什麼壞事吧。紅塵情孽,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了斷。這是阮若弱最後一點模糊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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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緣千年來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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