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悲歌臨觴(4)

武帝在上林苑進行的校獵活動持續了七天。他帶着眾人白天騎馬射鹿，追逐狐兔，夜晚歌舞昇平，縱情酒色。我清楚，這是他最後享樂人生的時間了。

他的人生已經走到了極處，再無可輝煌了。

每天看着武帝寵溺星兒的樣子，我隱隱有些擔心。

我不希望星兒以後當皇帝，我只希望他做一個平凡的人，快樂地活着，寬容地活着，與世無爭地活着。

歷史依然沿着它既定的軌道前行。我只是一個闖入者，無力改變什麼，也不會被它左右，因為我知道結果，所以只能看着，然後以來的方式離開。

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春，東方朔去世了。臨終時他向武帝贈送了幾句話：「詩云『營營青蠅，止於蕃。愷悌君子，無信讒言。讒言罔極，交亂四國'。願陛下遠巧佞，退讒言。」武帝讀後，不禁惻然，長嘆一聲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一代智聖就這樣隕落了。昊的信中有他父親所作的詩，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往者不可及兮，來者不可待。

悠悠蒼天兮，莫我振理。

竊怨君之不寤兮，吾獨死而後已。

滿腹才學，不得重用，東方朔始終是遺憾的。遇到明君，是臣之福，明君不能善用臣，是君之失，縱觀歷史，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然我卻認為，沒有成為漢武帝的股肱之臣，或許是一件幸事，他那豪放不羈的性格一旦介入激烈的權利鬥爭，必然會有所改變，所謂蘭生於幽谷，傲世自芳，一旦移至溫室，只會寂寞漸萎。他這一生，雖非驚天動地，卻也光芒四射，活出自己的精彩了。

昊，你應該為有這樣的父親而驕傲。

姑媽，你又可以和他相見了。但願下一世，你們不要再錯過。

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夏，丞相公孫賀的兒子公孫敬聲繼任父職為太僕。然而公孫敬聲不學無術，驕橫奢侈，目無法紀，竟擅自動用軍費1900萬錢，事敗后被捕下獄。時值武帝下詔通緝陽陵大俠朱世安，公孫賀為贖兒子之罪，請求皇帝讓他追捕，武帝允諾。公孫賀歷經艱辛，將朱世安捕獲移送朝廷，其子之罪將以赦免。孰料朱世安懷恨在心，他在獄中上書朝廷，揭露公孫敬聲與武帝女兒陽石公主私通，且在皇帝專用馳道上埋藏木人以詛咒皇帝等事件。武帝聞知，龍顏震怒，立即下詔逮捕公孫賀入獄處死，其家族亦被滿門抄斬，並將衛子夫皇后所生的諸邑公主和陽石公主賜死。

衛皇后聞訊，暈倒在寢宮中。

我趕到未央宮時，正遇上太子劉據與她抱頭痛哭。

皇后看見我，哀怨地道：「妹妹，他竟然無情至此，他的親骨肉他也忍心下手！」

我不知道如何勸她。那些方士不知道給皇上吃了什麼丹藥，再加上沉迷酒色，近年來他不但身體虛弱，蒼老昏庸得厲害，有時候甚至有些神志不清了。雖然潛意識裏我也希望他早些死去，可是看着這麼多的人因為他是非不辨而枉死，我不止一次地勸他不要吃那些丹藥，那樣無異於飲鴆止渴。然而他每吃一次，自覺精力充沛，精神奕奕，又如何聽得我勸？更荒唐至頻繁地攜方士出海求長生不老葯。

「太子，看宮中的局勢，你要小心行事，千萬別與你父皇對峙。我是個局外人，本不該說這些話。但是你性子太過仁厚，宮中覬覦太子之位的人大有人在，他們隨時都會設了陷阱來加害你，你一定要有防備之心，不要輕信於人。否則不但自己不保，更會牽連很多無辜之人。」

太子感激地看着我，道：「姨母所言甚是。其實我常勸父皇實行寬厚仁慈的政策，不要重用那些酷吏，父皇早已對我有所不滿。如今他被奸佞所敝，我卻手足無措，實感萬分愧恨。」

沉默半晌，他轉頭鄭重地說道：「如若有一天我出了什麼事，懇求姨母照顧我的母后。」

我點頭道：「你放心吧，我會把當她親姐姐一般地照顧」。

衛皇后珠淚漣漣，哽咽道：「如若他敢對你怎樣，母后絕不會獨活的。」

征和二年正月，長安城中大雪紛飛，寒氣襲人。武帝受寒病倒，常駐於甘泉宮中。

星兒未到三歲，卻極為聰明，而且口齒伶俐，非常可愛。

武帝在病中，害怕傳染星兒，不許他靠他太近，星兒卻說：「父皇，陵兒生病的時候媽媽都緊緊地抱着陵兒，陵兒很快就好了，所以陵兒也要抱着父皇，父皇明日病就能好了。」武帝知道他一直叫我「媽媽」，只道是一個特殊的稱呼，還誇他與眾不同。

聽了這一番話，武帝竟然老淚縱橫。他感慨地望着我說：「夫人，陵兒是朕這一生人得到的最好的寶貝。」他這一生，得到了天下，得到了別人得不到的一切，卻得不到很多常人所擁有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真心。

今天，一個三歲孩童，以最質樸的親情，溫暖了他冰冷的心。

「夫人，朕真希望自己再年輕二十歲，朕想天天陪着你和陵兒這樣生活，不做皇帝，只做常人，你願意嗎？」

我沉默半晌，道：「如果你願意用二十年的皇帝生涯來換，我願意陪你。」

人的時間如果真的可以交換，我希望用後半生的時間來換取和昊在一起。

如果他可以不做皇帝，是否就會有很多慘劇不會發生？

可惜命運沒有是否，一切早已註定。

他眼裏湧上一層霧氣。「夫人，你愛朕嗎？」

我愕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可我也不想騙他。

「皇上，你英明神武，擁有無上的權力，我敬你；你將天下最好的東西都賞賜於我，我感激你；可是你殺了很多無辜的人，更殺了我的姑媽，所以我恨你；然見你孤獨寂寞，我憐你。愛只會產生於兩個平等的、相惜的、坦誠相對的人之間，沒有卑微之分，也絕不做傷害對方之事，而你，我一看見你就想起姑媽，你說，我可以愛你嗎？」

他長嘆一聲。「看來你始終不肯原諒朕。儘管如此，朕不怪你。因為朕知道，你是唯一一個不怕朕，肯對朕說真心話的人。朕其實很感激你。」

「媽媽，」在一旁一直好奇聽着的星兒忽然說道：「我愛媽媽，也愛父皇。」

武帝聞言，象個孩子般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