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七章 細枝末節

第六百三十七章 細枝末節

郭紹把右臂往上微微一抬,讓寬鬆的黃色袍袖自然向下滑,然後伸手展開奏章。李處耘的字跡,盛讚端慈皇后(符金盞)賢淑仁德,又言陛下不宜過度操勞,讓端慈皇后在西殿執政是合軍心、民心之舉。

這倒有意思了!李處耘和符家應該不太對路才是。郭紹又瞧了一下,確實是李處耘的字跡。

郭紹立刻明白:李處耘已經嗅到了風險。

他放下奏章,抬頭看了左攸一眼,問道:「李處耘這奏章,左少卿看了作何感想?」

左攸似乎已經想好怎麼說了,因為奏章是他主動送到郭紹手裏的。左攸馬上就答道:「回陛下的話,李都點檢尚不知情史將軍上書告他。」

郭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伸手拈起一枚黑子,「啪」地落在棋盤上。

倆人一下子沉默下來。

郭紹覺得左攸這話比較靠譜。其實大臣在面對皇帝說話時,除非萬不得已,並不願意在具體的事兒上說謊……欺君之罪,是心頭的一種威壓。

這幾天的事兒、內里有點複雜,但前後也就三天,上了枱面的事也就四件:前天,范質上書彈劾符金盞執政;昨天早上,郭紹把范質的奏章拿到大臣們面前;今天史彥超上書,加上李處耘的奏章剛到郭紹手裏。

郭紹稍稍琢磨時間差,李處耘的奏章才寫沒多久,因為他們就在中樞,奏章能直接先到皇城樞密院,周折很少。

所以李處耘在考慮事情和寫奏章的時候,還不知道史彥超告他的事兒……幾乎應該是如此。

養德殿兩面的窗戶開着,無聲的涼風吹拂到郭紹的臉上。他的思緒稍稍從紛亂中抽回,心裏冒出兩個與事件線索無關的念頭:其一,李處耘的客觀實力遠遠不夠;其二,李處耘很恭順謹慎,並沒有要挑戰皇帝權威的跡象。

剛想到這裏,白胖的宦官王忠走了進來,拜道:「稟報陛下,李都點檢奉旨覲見,正在書房外候着哩。」

郭紹道:「叫他進來。」

郭紹記得剛不久前在這裏當值的宦官好像是曹泰,現在變成王忠了,應該是他們正好到了換值的時候。

沒等一會兒,李處耘便走進了養德殿,抱拳躬身道:「臣拜見陛下。」

「李公到這邊來坐。」郭紹隨口道,「朕正和左少卿下棋。」

「陛下雅興,臣謝陛下賜坐。」李處耘小心翼翼地答道。他走過來,端坐在一側的榻上,屁股僅僅挨着一點坐墊,看起來比平素緊張多了。

李處耘臉上濃黑的大鬍子佔了小半張臉,臉上的膚色是紅裏帶黑,顏色沒啥改變,但神情卻有某種懼意。

郭紹完全可以想像,李處耘得知被召見時,內心的一番憂懼……他嗅得到這件事的風險,所以才會上那份奏章,所以就會憂懼。

郭紹順手從懷裏掏出史彥超的奏章,向一側遞到李處耘手上。

李處耘翻看一看,眼睛立刻瞪圓了,鬍子都是一顫……他看起來很吃驚!

少頃,李處耘徑直從榻上向前一撲,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明鑒,這是挑撥離間!臣與史彥超私下一向不和,卻也敬他是條漢子,沒想到他如此下作!」

李處耘的驚懼不是裝出來的。

郭紹不得不感受到了權力的破壞力。他和李處耘談不上岳婿,但親戚是算得上的;一起出生入死那麼久,其中同甘共苦的情誼自不必言;而且李處耘也是在戰陣上殺人如麻的武將,什麼場面沒見過?但是在皇權面前,卻嚇成這樣。

這也不怪他,悠悠青史,多少良將本沒死在戰場上,都是死在自己人手裏。

「李公請起,坐下來說話,別着急。」郭紹溫言道。

李處耘這才沉住氣,爬起來坐在棋盤邊的榻上。

郭紹心道:事兒變成這樣,因為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太看重權力和事業。那東西確實是鬚眉立身之本。

他當下就開口道:「這奏章不是史彥超的主意。」

李處耘道:「稟陛下,字跡是他的,臣認得出來。」

郭紹點點頭:「但他肯定是受別人慫恿,史彥超的腦子,想不想得出這些東西,他肯定沒心思去想。」

李處耘和左攸聽罷尋思了一番,都微微點頭。

郭紹看了一眼李處耘嘴上的大鬍子,說道:「朕剛從左少卿那裏學了幾招,李公陪我下一盤。」

李處耘抱拳道:「臣恭敬不如從命。」

話題這麼一岔,郭紹的神色口氣也比較淡定,氣氛漸漸緩和下來了。

郭紹良久不再提正事,一副專心下棋的模樣,另外倆人自然也不便提起。郭紹很快發現,李處耘棋招不錯,有的地方他專門讓著自己而已……

郭紹忍不住說道:「咱們習武的人,也沒說不準玩琴棋書畫,李公下棋就挺熟,比我熟。」

李處耘忙道:「不敢不敢,閑來無事打發時間學了一點,實在也是半壺水,臣志不在此。」

接着便安靜了好一會,只剩下「啪啪」的落子聲,李處耘下棋十分痛快,拿起就落子。

郭紹轉頭看向左攸:「不久前我和左少卿言談,說過一句話,『中國』最大的問題,從來都在內部。」

左攸忙道:「是,臣謹記着陛下的教誨。」

郭紹說道:「你們說,這幾天的事兒有什麼好糾纏的?」

二人低頭無言以對。

郭紹說到正事上,乾脆丟下棋子,把手從瓷罐里伸出來,利索地說道:「無非就是拿皇儲的問題來揶揄。」

李處耘和左攸都是微微一怔,屏住呼吸坐在那裏。郭紹乾脆擺上枱面來,一時間又造成了緊張。

他緩緩說道:「朕今年二十五歲,身體無病無痛,等要考慮後繼之人時,都猴年馬月了。到那時,李公是否還管得了這事兒?」

李處耘急忙說道:「陛下春秋如日在東,等到陛下萬壽之時,臣早都入土了!」

「萬歲只是句吉利話。」郭紹笑道,「不過朕還有三四十年才敢言老,卻是沒錯。」

郭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奏章,史彥超上書的那份,抓在手裏就撕成兩半,然後摺疊在一起再撕了一次,往旁邊一丟,紙片便亂糟糟地掉到了地板上。

李處耘和左攸面面相覷。

郭紹道:「今天叫李公來除了下棋,只想說一句話:不必和史彥超計較。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我還不知么?」

李處耘忙拜道:「臣遵旨。」

……下完棋,左攸和李處耘前後出了養德殿,李處耘離開金祥殿,左攸留在東殿辦公。

臨近傍晚,左攸才走出金祥殿,在金祥殿外的磚地大道上,他撞見了一個不熟的文官。那文官道:「王使君請左輔政到樞密院一敘。」

左攸不便拒絕,當下便跟着那文官到樞密院衙門。

王朴已經打發走了樞密院的大部分官吏,在自己的書房裏見了左攸,徑直問起了皇帝召見李處耘的來龍去脈。

左攸沒細說其中關係,就把與郭紹的言談說了出來。

王朴聽得細緻,臉上的表情也在不斷變化,聽罷長吁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忽然外面響起了「咚、咚……」的鐘聲,正到了酉時。左攸被巨大的聲音吸引,轉頭看向窗外。

王朴也走到了窗前,久久看着外面。

從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金祥殿高高的宏偉重檐。那庄麗的宮室建在高高的台基上,此刻在夕陽的光輝下,顯得更加高大。

王朴不禁輕聲道:「陛下並非前幾朝武夫當國可比。天下在風雨中那麼多年,人口凋敝、天地黯淡,本朝定然是重振旗鼓的時候了!」

左攸也忙道:「王使君所言極是,若非陛下有四海心胸,坐鎮上位,這回的事兒也許大不了,卻要延續不知多久。」

而此時,金祥殿西殿,符金盞還沒離開那裏。

曹泰站在旁邊,一句話都不敢說,他早就到這邊來了;之前郭紹發現身邊的大宦官換了人,那時曹泰就來了這裏。

符金盞還在鄴城、連先帝(柴榮)都還沒登基時,曹泰就是符金盞身邊的親信。幾乎整個宮廷都知道,所以曹泰從東殿皇帝那裏,徑直到符金盞跟前來,連掩飾都不用。

這陣子的事,符金盞全都知道,主要就是從曹泰這裏能及時聯絡。郭紹對曹泰也很信任,並未敲打他。

曹泰見符金盞良久都沒出一聲,悶悶不樂的樣子,便小心道:「那范質竟敢和娘娘作對,咱們先記下這筆賬,以後找他清算!」

符金盞斥責道:「住口!范質哪一點做錯了!」

曹泰一臉痛心疾首,小聲道:「大夥兒都敬娘娘菩薩心腸,可娘娘也不能對那些不識好歹的人太寬厚呀,不然他們還覺得娘娘好欺負似的。」

符金盞搖搖頭,卻露出了笑容:「人家沒事欺負你作甚?」

「娘娘?」曹泰疑惑地悄悄觀察符金盞的笑容。

符金盞道:「大臣們怎麼做並不重要,沒有范質,還有李質。我欣慰的是,陛下如今比以前更進一步了。」

曹泰道:「娘娘,那現在咱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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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千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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