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一章 遺憾

第八百四十一章 遺憾

西北豐安中軍大帳,平素這種文武聚集的場面都是嘈雜一片,但今天李處耘走進來時,便見文武分列兩邊,帳篷里死寂。眾人彷彿商量好了一般,齊刷刷轉頭看着李處耘。

李處耘按劍大步走上正北面簡陋的板凳和桌案,端正地坐下,揚了一下手裏的紙道:「樞密院令,為防遼軍在東面之舉動,暫緩西北戰事,河西軍團即刻回京,再作籌謀。爾等有何要說?」

帳篷里數十人鴉雀無聲。

李處耘又問魏仁浦:「魏副使?」

魏仁浦不動聲色抱拳道:「李公乃主帥,您覺得應該怎樣辦?」

李處耘當即把紙拍在桌案上:「拿下去給大夥兒瞧瞧。本帥之意,遵樞密院凋令,即日準備行軍。」

他說罷起身大步離開了大帳。

及至李處耘起居的帳篷,剛剛進去,便見幕僚仲離追了上來。李處耘轉頭看了他一眼,招了招手示意。

仲離一進帳篷馬上放下獸皮帘子,上前急道:「李公為何如此輕易就決定大事?」

李處耘道:「仲先生是指班師回朝?」

「正是。」仲離使勁點頭,神情又急又焦慮的模樣。

李處耘摸著下巴的大鬍子,不動聲色道:「樞密院掌全國軍令,一直是傳的皇帝意思,既然如此,軍令擺在面前,有什麼好猶豫?」

仲離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瞪大眼睛靠近兩步,小聲道:「大許什麼氣象,能拿唐末后那些朝代相提並論?就算遼軍在東北煽|風點|火,至於讓已經出征兩千裏外的西北軍半道前功盡棄?」

李處耘已經知道仲離想說甚,但他沒有吭聲。

仲離迫不及待道:「朝中必有劇變!」

李處耘並不驚訝,也不反駁,只道:「皇恩浩蕩,李家深受今上恩惠,方有尊貴門楣;官家勵精圖治,大許國威日隆、民生好轉。本公為知遇之恩,為天下黎民,忠心日月可鑒。」

仲離道:「老朽知李公之忠心義膽,當年老朽以老邁之身投效,也是看中李公之大義。可是,人在世上,恐怕有時身不由己!老朽受李公之恩,自然只為李公計謀。」

李處耘沉吟道:「官家心如明鏡,必知吾心。」

仲離搖頭道:「事到如今,李公是什麼心並不重要,您錯就錯在是朝廷最高位的禁軍大將!當年張永德可有二心?」

李處耘根本不比仲離見識短,不過嘴上依舊道:「呵!本公回京便交出一切兵權,和張永德一樣享個清閑富貴,有何不好?」

仲離道:「可是張永德沒有外孫是皇子。」

李處耘頓時無言辯駁。

皇子郭璋,雖不是嫡子,但比嫡子還年長。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李處耘當然應該幫助郭璋上位,只要郭璋坐上去了,李處耘是怎樣的存在?最誅心的地方是,沒有人相信李處耘會放棄為外孫、為自己寵愛女兒的兒子謀划爭取機會!

至於中間有什麼波浪起伏,只要李處耘沒死透,以他的地位、名聲、威望、能力,他就遲早有機會!

李處耘不動聲色道:「話不能亂說,官家正當壯年,必龍體安康,現在就算如仲先生所說,東京可能有變故,究竟是什麼變故還不清楚……」

仲離低聲道:「情勢所迫,老朽有一句話:退一步粉身碎骨,進一步尚有柳暗花明之機。李公赤子忠心對人,別人可是會在您心坎捅一刀,不知是何滋味……」

「住口!」李處耘瞪着眼睛,突然十分惱怒。他平常和文官都能相處好,脾氣算好的,很少生氣,這時一張臉卻也被怒氣激得更紅,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仲先生先下去罷,本公想靜一靜。」

仲離聽罷,抱拳作揖出去了。

李處耘獨自坐在帳篷中,外面的馬蹄聲和號角聲如此熟悉。他彷彿看到了與那個年輕人遙指江山,策馬奔騰的激動往事,彷彿聽見了那人低沉又充滿熱情的抱負傾訴。岳胥、君臣……生死與共的兄弟!金戈鐵馬、萬馬馳騁、盛世文章、錦繡山河,一個正在超越漢唐的輝煌王朝正在崛起!無限的榮耀與光芒,萬世的敬仰,青史不吝筆墨的讚譽詞字,叫人熱血沸騰……

李處耘的眼睛紅了,渾濁的淚水從粗糙的大眼滾出來,沿着皮糙肉厚的紅臉、濃黑的大鬍子流淌。李處耘伸手無助口鼻,壓抑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在悲鳴。

……仲離住的帳篷離李處耘不遠,他走回去一離開人們的視線,臉上頓時露出狂喜的表情!他張開牙齒掉了大半的嘴,做出哈哈大笑的表情,卻生生忍着沒有出聲。

片刻后,仲離忽然又落下淚來。他便這樣時哭時笑,獨自折騰許久,總算消停下來。

他便背對着帳門入口,盤腿坐在草蒲團上發怔。

隱約之中,他彷彿看到了身材婀娜的仙女,那個美貌的李家同族嫂嫂,她的笑容、她如鈴笑聲如在眼前,她善良又溫暖……

年少的美夢,遙遠而恍惚,時間太久了,仲離幾乎都快忘掉了。但有一種東西沒法忘,那便是活人、血濃於水的親人!

甚至是親生兒子,在這世上唯一的後人……

或許,「河東小白龍」李筠從來不知道身邊喜歡《易經》、喜歡占卜的老人是誰。但這重要麼?看着李筠已長成一條生龍活虎的好漢,看着他成為一方大將,就算沒有名分,仲離也打心眼裏欣慰。

仲離年輕時候一直沒能得到子嗣,那時候還不是太在意,人年紀越大,越看重一些東西。李筠,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親人,就是他這個快要入土的老頭一生的希望,靈魂的寄託。

但是,他唯一的親人,死了……

仲離飽讀經書,通常時候明辨是非,他內心隱隱也覺得李筠有咎由自取的錯;可是什麼道理都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當事關自己親人時,是非黑白誰能明辨!當年在河東,仲離便是反對李筠起兵最堅定的幕僚,又有什麼用?幕僚畢竟只是幕僚。

仲離老邁虛弱了,餘生不多,一切已成浮雲,唯一讓他沒有等死的理由,就是心中的仇恨!姓郭的說到底也就是個草民,生逢亂世抓住機遇罷了,他卻害死了李筠,更甚者屠|殺了李筠的子孫、全族!

從婦人、青壯到孩童,幾歲的小孩都不放過,老人無助地等著子孫後代被像畜生一樣清|算,他多少個夜晚,渾身都在哆嗦。

滿血鮮血,命債的人,仲離發誓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可是姓郭的很有些本事,後來居然登基稱帝,文治武功……仲離這樣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無所有,實力懸殊太大,或許復仇不過只是白日夢罷?

仲離想不到任何辦法,就算堅持不放棄所做的一切,他常常也覺得是徒勞。比如引誘李處耘的同族兄弟李良士吃喝嫖|賭,又借錢給他,藉機結交、拉攏、要挾,以便指使李良士為自己辦事。當初李良士舉薦了仲離,再演一場鬧市求大隱的好戲、拿捏火候,這才讓開國公李處耘相信仲離是一個難求的良才。

仲離不知道做這些是不是真有用,但他認定在李處耘身邊才是機會。李處耘是怎樣的人不重要,關鍵是他的位置!

老人的機會很小很小,所以每一步都要盡最大的努力。包括在市井中一唱一和的對答,大義、忠誠這些話題,仲離一步步得到了李處耘的信任,現在幾乎成功地讓李處耘把自己當作心腹了。

饒是如此,仲離的機會也不大……歲數才是最大的弱點,他的頭髮鬍鬚已白了大半,隨時可能撒手而去;別說自己,就是李處耘也不一定耗得過姓郭的!

所以很多時候,仲離根本對事兒完全不抱希望,只是無法停止,一步步走下來。絕望而無奈。

就在這時,希望燃起!今天的調令,讓仲離確認必定有事,機遇來了!

這就是仲離「徒勞」地做一切的理由,這就是他要等的時機;如果沒有這樣的時機,他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毫無意思。經年累月的佈局和準備,就彷彿一盤死寂又沉悶的棋,又好似一堆無趣的煙花筒,放在那裏黯淡無光,但只要一顆火星,一切都活了,漫天綻放,十分精彩!

老天有眼,因果有報啊……

仲離深吸了一口氣,摸著白花的鬍子,漸漸平息胸中的血液奔涌。眼前如夢似幻的美妙往事、同側心扉的恩怨仇恨,霧一樣消散得一乾二淨,低矮簡陋的行軍帳篷、黯淡狹窄的景象重新回到了面前。仲離把那口氣緩緩吁了出來,心冷如冰,平靜似水,唯有謀略在胸,如同春天草木開花、秋天果實長成,一切都是必然的,叫他信心十足!

仲離喃喃吟道:「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雲初起日沉閣……」

他眼睛一亮,老邁充滿皺紋的嘴唇中吐出一句:「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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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國千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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