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一

三一一

話音方落,突突幾聲,小酒館的堂內,幾處燈火忽然滅去。一時間吃驚質疑的聲音從各處湧來,酒客們皆在黑暗中站了起來。

此間的八人與兩名道人也立時站起。卓燕固是伸手去扶腰間的刀,就連那小道士都去抓作法用的殘劍——說它是殘劍,實因它全不是為打架而造,算不得兵器。

他並不知道在自己去握劍這僅僅數息時光的黑暗裏,身前不遠處傳來的金鐵交鳴聲與叮叮細響聲意味着什麼。而他更不知道的,是背後那縷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勁風,會致他於如何境地。

握劍只是下意識的自保,對一個從未真正習武的少年來說,身處這樣的亂局中其實是隨時致命的。

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背後的一陣劇痛。不過痛楚似乎未及擴大,他便感覺被誰接了過去。即便如此,他也一瞬間幾乎往地上撲去——若非忽然有某個角落的燈火一燃,令他有了剎那的清醒,他想,適才那痛楚足以令自己倒下睡去。

少年道士強自撐住自己的意志,手中的殘劍胡亂揮舞著,轉身想看看偷襲自己的人是誰,卻遇上一閃二次襲來的冷光——冷光與殘劍相碰,他退後了足足三步,可是對手之快豈是他能招架,第二招跟上,少年早已慌了,喊了聲師父,可是師父卻不知何時被混亂的打鬥隔遠了。

已經全無退路的小道士手腕忽然一緊,被什麼人捏住。他想回頭卻沒回得過去,這人已經帶動他手中之劍。去迎那迅捷無比冷刃來襲。少年手中之劍如游蛇般震顫起來。他眼花繚亂。更兼手臂也全不聽使喚,整個人好似雲里霧裏,又只聽到幾聲金鐵交鳴,便依稀見對面那人目露怨忿之色,向後退去。他身後人略鬆一口氣,放開他手腕;他也出一口氣,目光去人群中尋自己師傅,見他也被誰護在身後。放下些心,便又沉沉欲睡。

他不知道這自己所「預言」的「刀兵之劫」持續了多久。彷彿是很快——自己就被人抬到凳上,除去上衣查看傷勢。他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被人砍了一刀還是拍了一掌,只覺得痛都變得麻木,有些迷迷糊糊。

等到完全睜開眼睛,頭腦倒清醒起來。適才對不上號的人和事,都一一對應起來。對,就在方才燈滅去的瞬間,從窗外、堂里都竄出了人來,向這八個人中的某一個人動手——那個穿着白色衣服。被稱作「程左使」的人。光亮的瞬間他記得自己看見程左使被多人圍攻,而周圍諸人也都在力戰——似乎是對方來了很多人。至於自己。是被一個什麼人先自背後偷襲了第一下——終於發現並連忙過來接過的,是那個叫許山的人,然後燈火亮的瞬間再施偷襲的是第二個人,而那個握住自己手腕替自己運劍擋了兩刀之人——他沒看清,只瞥見是帶點黑色的衣袖——或者至多有些許暗紅。那——多半是那個留下自己的、被他們稱作「單先鋒」的人了吧?

他還好吧?程方愈的聲音在問。

沒什麼大礙。甘四甲的聲音道。受了些掌力,幸好許組長接得快。

他說着,小道士已感覺到自己被他拍了拍,能坐起來么?

唔,能。小道士自然不甘示弱,連忙拉上衣服坐起身來。不過,仍有幾分頭暈。

他沒內功底子,恐怕還是辛苦得很。程方愈說着,轉向另一邊久不說話的老道長。

二位落腳何處?還是帶令徒先行休息為好。他說道。

我師徒二人隨遇而安,還未有落腳之處。老道人的臉上表情,倒似並不因徒兒受傷而緊張,反問道,諸位都沒事吧?

我們都沒什麼事。程方愈笑笑道。二位與我們素不相識,這次冒險提醒,實是有些危險,下次可莫要如此了。

最危險的還不止於此吧。一邊的卓燕將那落地的殘劍拾起,還予老道士,卻向那少年道,如果不會武,不要拿着這種東西亂揮,知道么?

少年心中已肯定了適才緊住自己手腕的人是他,紅著臉道,多謝你們救我,不然我早被砍成一塊塊的了。

他說着,忽然似乎想起件事,臉色一變,掀開衣袖,面色頓時灰了。

我……我的……

眾人只見他腕上沾了層碎末——一層枯草枯葉干碎之後的粉末。沒人知道他腕上曾戴過一隻草編的「鐲子」。

怎……怎麼辦?受了傷也未多哼半聲的少年,此刻卻忽然一副要哭的表情,倒讓眾人有點一頭霧水。

這娃有件東西很寶貝。一旁老道開口替他解釋。是一個粗草編就的環,他小時候套在脖子上,替他消過災;大了就戴在腕上,算是他的護身符,跟了他也有好些年了——不過草葉乾枯,本來也脆弱易碎,小徒自己也知曉這東西留不久,只是每日小心保護。適才想必是情急,那一位替他一劍擋退對手的大俠不知他腕上有此物,用力之時壓碎了——此事,也沒什麼。

師父……!那少年欲言又止,咬緊了唇,又道,不是你說的嗎,我要是沒了它,我就……就不能逢凶化吉!

這次它不是也替你逢凶化吉了么?若不是有人握在那裏替你擋住對手,你豈非早已不妙。

嘖嘖道長你別這麼說。那壁廂卓燕已經開始撓頭了。弄碎小道長這麼重要的東西,我們好像有點擔待不起,可不要以後這小娃兒出什麼事都記我們頭上。

你……你……可是……那小道士拚命去忍,但眼淚還是掛了下來。卓燕這下當真是驚異起來。一個枯草環,何至於此?

程方愈上前一步,俯身道。我委實不知你腕上有如此重要之物。否則適才也不會這般用力了——只是那人的兇器來得太快。我甚至來不及替你攔下,只能借你手中之劍……

小道士微微一愣,瞪大眼睛看清了程方愈袖子上暗紅染了一片,心中大驚。適才是……是你么?我以為是……那你……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不知道他袖上的是他的血,還是旁人的,又瞅瞅卓燕。對哦。他心下暗道。那個單先鋒自己手中有刀,又怎可能再來握我手腕。

你還是這般想不開啊。老道士倒有幾分笑意。向著那少年道。這世上本沒有一件東西,能一輩子保你周全。戴了這麼多年了,也該是歸於塵土的時候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道理——你還不明白?

哎哎,我看這樣吧。卓燕笑着自腰后一摸,似乎摸出了件什麼東西來。你毀了件護身靈符,我另送你件吧。他說着,手中之物已盛入少年掌心。藏好。這東西還值點錢,別再弄碎了。

少年下意識接在手中。攤開手掌細看,竟赫然是塊玉佩。他還未及說話,程方愈已然變色厲顏道,單疾泉,這東西你怎能隨便送人?

有什麼關係?卓燕抬眼看了看他。

教主將這玉佩給你們單家,恐不是讓你輕易拿出來做人情的吧!

單先鋒。許山也道。此物贈予外人……恐怕不妥。

少年道士聽他們吵得厲害,自然也明白如此貴重之物不能隨便拿,不等那老道士開口便已很識相地將東西塞了回去道,我不要這個。

卓燕笑起來,道,你少了護身符,把我的送你卻又不要,那怎麼辦?——程左使,你惹出來的事,又不讓我做人情,那你自己看看怎麼解決?

這個……程方愈也着實想了一想,才想到了,道,好吧,幸好我身上還帶了件東西能贈予你……小兄弟,你把你的劍拿過來。

少年道士不明所以,便將劍遞過。程方愈自懷裏取出一掛劍穗,替他系在劍上。

這是什麼?小道士顯然還不懂得劍穗的意義,更不知道好的劍穗並不易得,只是好奇地問。

程方愈笑笑道,一支劍穗,你喜歡就好。

這位大俠似乎並不用劍,此物想必是朋友所贈留念,恐怕送給小徒亦不太好吧?老道士略有猶豫。

確實不是我的。程方愈道。內人從醫,曾受她治療過一陣眼疾之人前些日子臨走前欲示感謝,留下這劍穗。他是劍術名家,知曉我們不用劍,也說如遇有緣之人,可行轉贈。既然這位小兄弟與劍為伴,那便贈予了你,也算有緣。

少年面露喜色,便去看那老道,希望他臉上的神色是肯定。邊上卓燕漫不經心道,你說的劍術名家——是夏錚吧?我倒似見過他這劍穗。

便是這漫不經心的一言,那老道原本示意嘉許的神情忽然僵住,臉色變得極為難看。

這劍穗我們不能要。他口氣忽地冷峻,伸手自程方愈那裏幾乎是奪過了劍,將那劍穗拆下送回。多謝諸位費心了,小徒之事只是小事一樁,請千萬不必放在心上。我們也叨擾得久了,還是就此別過吧!

眾人連帶那少年都是微微一懵。何以一直「隨遇而安」的老道人,竟突然要走?何以這雖不易得,卻也不見得當真珍貴到幾何的小小劍穗,他又不肯收?若是反對,早在程方愈裝上去之前便可出聲,何以又要後來才拆下?

你們現在走?卓燕道。小娃兒有傷在身,那些人也不知還會否再尋你的麻煩,不若晚些與我們同行——

話音還未落,便已見那老道頭已搖得撥浪鼓似。見他堅持要走,眾人自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離這裏最近的宿店也有兩刻鐘的路途。卓燕道。我看還是我送你們一程。

你別想跑——酒還沒喝完呢!龐曄喊道。

你滿腦子便只有喝酒?卓燕倒有點無奈。卻原來你們還打算往下喝?

程方愈卻已經指示他:龐曄,你去送他們,確認安全了再回來。

卓燕反應極快:許山,你也去,兩個人有照應。

其實他心裏想的是趕快把這反水的下屬請走——少一人灌自己是一人。

待那四人出發,坐下來只剩了六人,卓燕稍稍鬆了口氣。

幸好我這邊的人今天只有三個在。他把這句後來與邱廣寒也重複了一遍的話說了出來。若是六個都在,那勢必你帶六個,我帶六個,總共十四人喝酒,你們十三個人灌我一個——一圈我就醉了吧!

程方愈卻只是冷冷地揶揄道,你也知道什麼叫眾叛親離。

卓燕笑笑。因為適才的打鬥,酒堂之中人少了一大半,桌椅杯盞也皆被翻亂,那店家更是敢怒不敢言。

看來在這裏做生意,沒個靠山不太好混。卓燕說着,彎腰扶正自己原本的條凳。甘四甲已經招呼店家過來重擺桌席。要不要以後交點錢給我,我派人幫你看酒館?只聽卓燕口中說着,目光自是看向那掌柜。

程方愈並不言語,心裏自然又將他鄙夷了許久,心道今日的亂子其實也算是我們惹出來的了,大概也只有他能面不改色地與人這般說話。

青龍教在徽州一帶,確乎是有些生意來維持,似是這般收取「看場費」一般的行為自然也有,不過並不多,多半是人家自願、自己找上門來尋個保護依靠,或是有什麼大事件時,尋來鎮場子。這個小酒館距青龍谷也並無太遠,雖然與青龍教本來並無干係,但旁人自然會認為背後有着青龍教,一般地痞流氓之類亦不敢隨便生事;加之以往顧笑塵來得很勤,看起來與店家關係頗好,大部分人早認為青龍教必不會容忍任何人在此地挑釁。

但這一次——連店夥計都看得出來,方才這幫子人非但是特意來尋釁滋事的,而且還是特特地沖着青龍教的人來——看上去,青龍教這次也沒占什麼上風,竟然就這樣讓那群人走了。店家自然心中要多打兩層算盤,對於卓燕所提的「交錢」之事,便是一言不發。

桌椅齊整,酒菜重上——六人還是落座了。程方愈見卓燕方才那一番話說出去卻似是碰了一鼻子灰,心下略有幸災樂禍,道,單先鋒一貫精明,卻也還是有碰壁的時候。(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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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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