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4章 爺爺

第614章 爺爺

初夏荷塘,錦鯉朝天。孤莖引綠,碧葉翻風,綠水蓮花,雙影分紅。那人坐在池畔台階上,身邊圍着群孩子,難得能將中國古詩詞中頌荷賞蓮的詞句娓娓道來,原本生辟而晦澀的詩句在他的講解下彷彿拔雲見日般其意自現,孩子們難得聽得津津有味。

見那人的第一面,秦瀟瀟看不出他到底有何與眾不同,只是好奇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山中刁民如何能得蔡家菩薩的另眼相看,而後種種,她更認為是老爺子愛屋及屋,多半是給了蔡桃夭面子。從小在老爺子和黃梅花身邊長大,她也沒覺和這個能被江南黑道稱為「三哥」的單鳳眼男子有何出奇之處,只是在救回大小雙的那晚算是對這個男人的一言九鼎有了一知半解。她跟李雲道的接觸甚少,之前在她心目當中,李雲道大體上被定位為走了狗屎大運的超級鳳凰男。只是讓秦家大小姐始料不及的是,麻雀飛上枝頭,居然真的被他上演了鯉魚跳龍門的一幕。

打發十力和小蠻帶孩子們去院中數螞蟻,李雲道在池邊沖她真誠地笑了笑:「找我有事?」

秦瀟瀟點頭,向來有潔癖的大小姐居然不顧一身價值不菲的定製衣裙,緩緩在李雲道身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大雙和小雙開口閉口我師父說了什麼,我師父做了什麼,我原先以為只是些孩子氣的崇拜,現在想想,或者兩個孩子才是真具慧眼,懂得什麼叫透過現象看本質。」

李雲道不置可否,看了一眼書房的方向,笑着問道:「還沒出來?」

秦瀟瀟點頭道:「爺爺當年曾發了毒誓言,此生不再踏入京城。」秦大小姐微微嘆了口氣。

李雲道想了想,才道:「你應該知道,到了他們這個年紀,解不開的我心結比毒誓的威懾力更大。」

「這也是為何我會來京城找你的原因。」秦瀟瀟想起了那晚在機場的偶遇,抿嘴輕笑,「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她並不擔心那所謂毒誓的應驗,只是唏噓不遠處的書房中,那鬥了一輩子的兩位老人都已經風燭殘年,總不至於將遺憾帶進棺材裏去吧?「當年跟你家老爺子反目,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罵爺爺是反骨,這些年在背後使陰招下絆子的也不在少數,其實他們哪裏曉得這其中的微妙。」秦瀟瀟嘆氣道,「如果不是來北京前爺爺親口說出來,這些上上代的秘密估計就要被帶進棺材了。」

李雲道沒有說話,而是悠閑地哼起了京劇小調,「大雨將至風先行,戰亂乍現使臣凶。秦邦早懷吞併意,和氏之璧應運生。早有壯志思報國,危難時刻出英雄。任憑雨狂風雲涌,搏浪擊天有大鵬!」

秦瀟瀟托腮頗有興緻地聽着,待李雲道哼完,她才眯眼笑問道:「將相和?」

李雲道微微一笑:「誰說不是呢?」

雕花窗欞的書房中,檀香繚繞,墨氣凝神。

上了年紀的兩位老人相對而坐,楚河漢界上金戈鐵馬暗潮洶湧。

王鵬震的精神出奇地好,執紅落子如有神,氣勢奪人。

秦孤鶴自然當仁不讓,四兩拔千斤,棋面局勢上隱隱勝出紅方半籌。

眼看着黑子就要形成逼宮之勢,突然,王家老爺子猛地一拍大腿,輕呼一聲:「哎喲,上當嘍!」

說完,老爺子摸了摸下巴,笑容可掬地抬頭望向秦孤鶴:「悔一子,如何?」

秦孤鶴笑道:「都要踏進棺材的人了,還在意什麼君子不君子,悔兩子又如何?」

王家老爺子哈哈大笑,當真將剛剛移動的一車一馬恢復原位,也沒忘記將黑方兩子棋歸原處。

十步后,黑棋再度逼宮,應聲奪帥。

秦孤鶴卻道:「我也要悔一子。」

王老爺子撫掌道:「妥!」

王鵬震身後,中將白熊微笑不語。

秦孤鶴身後,巨擘梅花閉口不言。

秦孤鶴卻沒動棋盤上的任何一子,只是從上衣口袋的深處摸索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嘆息間,淚眼婆娑:「可悔此子?」

王鵬震也輕嘆,執子不語良久,而後才緩緩道:「俱往矣。」

往事如煙過,一笑泯恩仇。

王鵬震和秦孤鶴在房間中談了些什麼,不足為外人道,只知道兩個老人連晚餐都是在書房內共用的。

深夜,秦孤鶴再度出京。

翌日,秦孤鶴復入總參。

秦瀟瀟卻沒走,在王家住了下來,爺爺將秦城集團的股份全部轉讓給軍方某研究所,這一點她毫無怨言,甚至心中暗自欣喜,從懂事以來,秦城集團就彷彿一個巨大的陰影一直籠罩在她的身上,父親和小叔都不願問事,雙胞胎又太小,唯有她自小就被認為為秦城的接班人。秦家眾人中,除了老爺子,沒人有比她更清楚,秦城歸屬軍方后所能發揮的功效,遠遠要超過作為一個普通民營營業的功能。此時卸任,她一身輕鬆,在王家老爺子的吩咐下,李雲道陪她將紫禁城、頤和園這些神往已久的名勝走了一遍,只是還未來得及去長城上感受感受那不教胡馬度陰山的萬里連雲,在秦瀟瀟看來異常慈謁的王家老頭,那位被共和國軍方稱為定海神針的老人,終於走到了人生的最後一刻。

應老人自己的要求,不再浪費國家資源,只需彌留之際,兒孫子女守於身旁。

十力和小蠻把完脈搏后,一誦地藏菩薩本願經,一誦無量度人經,一時間,佛音浩淼,道意盎然。

「望南!」老人突然面色紅潤,召喚李雲道上前。

李雲道也清楚這是迴光返照,跪立榻前,哀傷難語。

「人,總是要死的,小盒子終究才是歸處,不必太過挂念。」老爺子欣慰地看了一圈圍在身邊的眾人,包括一號首長在內的眾人均面露不舍,老人自己卻欣然笑道,「太祖當年帶着四萬萬同胞打下一個大大的天下,太宗帶着十萬萬百姓過上了好日子,唐宗宋祖,彎弓大雕,接下來,這就是你們的天下了。望南,爺爺送你一句話。」

李雲道握緊了老人幾乎枯槁的手,卻從不曾料到生離死別會帶來這樣的哀痛。

「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老人緩緩地一句一字道,「可記得?」

李雲道點頭哽咽:「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老人看了一眼李雲道身邊的蔡桃夭,而後連呼兩聲:「好孩子,好江山!」

欣然閉眼。

「爸……」

「爺爺……」

「首長……」

哭聲震聲,在四合院上空緩緩徘徊不去,遠處的夜空,獅子星的流星雨划落天際。

中央領導親自掛帥,民政部牽頭,成立了治喪委員會,標準僅次於當年的太宗爺。包括李雲道在內的王家眾人,毫無懸念地變成了如同任人操控的木偶般的存在,從全國各地趕來弔唁的王氏門生絡繹不絕,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人出面接待。

讓所有不知情人震驚的是,出殯那日,秦家那位老人居然也來了,行的不是鞠躬弔唁禮,而是實實在在的四個響頭,其中深意,足以讓等著看王家衰敗的落井下石者不寒自栗。

而後出殯入八寶山,一號首長親自扶棺,更是震攝眾小。

王抗日和王援朝似乎早已哭幹了眼淚,出殯當日格外堅強,強忍着也只是在老人正式入土的那一刻,姐妹倆才抱頭痛苦。

待所有人都離開,李雲道卻獨自一人重新回到新立的那塊墓碑下,碑上老人照片精神如往。

向來對老喇嘛讓他背誦佛經頗為反感的李雲道破天荒地蹲在碑下念了一遍地藏本願經,又念了一遍以往只用來跟老喇嘛賭氣的無量度人經,最後靠在碑前,良久才喃喃道:「知道您是老黨員,黨員同志都不興信仰宗教,可這經我還是得給你念上一念,不管真與假,靈驗與否,萬一管用呢?您說是吧?其實在大雪山上讀書的那些日子,我就想過自己也應該是有爹娘的,大體上也是把他們想像成三千白袍所向披靡的,只是最後沒想到,真正戰無不勝的是您老人家。這幾天,就光聽您那些老戰友、老下級嘮叨您當年那些英勇戰跡了。土匪是很牛,不一樣被您搶了祖母奶奶回來當媳婦兒嘛?美國再強,您一樣揍得他們哭爹喊娘。還有西南的黃皮猴,當年那一戰,打得越國佬到現在都心有餘悸。那位被您從朝#鮮戰場一路背回來的老人家前兩天也來了,說他的命是您救回來的,八十高齡了,兒女滿堂,可誰都擋不住他要來您靈前磕上幾個頭。還有一號首長,他說如果不是當年您給他爹擋的那顆子彈,沒準兒就沒了他老人家,也就沒了如今的一號首長。爺爺,小北也回來了,黃裳懷孕了,小姨父和小北都說了,生下來的孩子,不姓顧,姓王……」

爺爺,您聽得見嗎?

爺爺,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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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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