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除夕

第七十六章 除夕

整個王家村都是姓王的,幾乎沒有外來戶。王賢看這個村子的規模,怎麼也超過百戶人家了,但是在永樂年的戶籍黃冊上,王家村只有五十三戶,最少半黑戶。

這就是明稅賦制度下的戶籍亂象啊。王賢心下暗嘆。直到老爹念完了冗長的祭,擔任禮讚的三叔公蒼聲道:「奏樂!」便有幾個老年族人,吹着笙、塤、籥、簫等樂器,竟奏出了莊重的雅樂。

聽到那樂聲,王賢這才回過神來,他現在身處王家祠堂內。黃昏時全族男丁個不落來到這裏祭祖。今年擔任祭的是王興業,這是早定好了的。所以王賢錯怪老爹了,人家穿着官服是為了表示鄭重,當然……以老爹的性格,也不排除有炫耀的成分。

樂聲,三叔公蒼聲指揮道:「跪。升香。灌地。拜,興;拜,興;拜,興;拜,興。複位……」

向祖先四拜興后,三叔公道聲:「樂止。」

接着又上祭品,再磕頭,把個王賢磕得頭暈腦脹,只想快點結束如此繁複的禮節。

卻也不是誰家都這樣複雜,關鍵是王家乃琅琊王氏的支,就是那個『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王氏,雖然現在確是不能再尋常的百姓家,卻仍固守着千百年傳下來的禮節。

與當今的權貴之家,祭祖時以魚肉碗菜,盛以高碗,股腦端上來不同,王氏是依次奉獻飯羹、奉茶、獻帛、獻酒、獻饌盒、獻胙肉、獻福辭……完全遵守古代士族用膳的禮儀順序,相形之下,那些鐘鳴鼎食之家,便顯得有些暴發戶味道了。

不過王賢寧願當暴發戶……琅琊王氏的後人有啥用,這又不是魏晉,自己爺們還不是得從濁流苦苦往上掙扎?

好容易捱道祭祖結束,三叔公將祭品分給參祭的族人,然後所有人出去,到場院裏吃年夜飯。

王家村的年夜飯十分有特點,竟然是五百多口族人在起吃。曬糧的寬闊場院裏,擺着整整五十張桌子,每張桌上都點着數根粗的紅燭,將個場院照得通亮。

祭祖的時候,女人們已經將冷盤布好,待男人們就坐后,道道熱騰騰的菜肴便端上來。年夜飯除了豐富之外,還要口彩吉利……上菜的嬸子端上盤豬腸,用濃濃的鄉音喊道,這叫做『常常順利』;又端上碗魚圓肉圓,這叫做『團團圓圓』;還有鯗頭煮肉是『有想頭』;春餅裹肉絲暗指『銀包金絲』……就是尋常的菜蔬,也要起個吉利的名字,比如黃豆牙叫『如意菜』;落花生叫『長生果』;黃菱肉、藕、荸薺、紅棗四物並煮美其名曰『有富』……因為富陽話藕的諧音為『有』,黃菱肉形似元寶,音形相加等於『有富』。

總之都是為了給未來年討個彩頭,希望能吉利,財源滾滾。

酒席沒開始多久,族人們便開始敬酒,王賢跟着王貴,給族的長輩敬酒,長輩們看到王賢,必然要親熱的拉手道:「我早就說過,這孩子了不得,你們當初還不信,現在怎麼樣?成了咱們富陽縣的財神爺,來財神爺,爺跟你喝杯,日後拉把你那不成器的堂兄啊。」

每個長輩的說辭都差不多,只是讓人想不通,那『不相信的多數』,咋個都沒出現呢?

好在託了老爹的福,王賢輩分算高的,敬了會兒也就完成任務了。但他不敢回去坐,因為為數眾多的同輩和晚輩正等著給他敬酒,王賢已經有些不勝酒力,要是任其蹂躪,非得人事不省。

他拍下王貴的肩膀道:「我去尿尿。」

「哦。」王貴道:「我陪你去吧。」

「不用,你先回去吧,咱倆都離開不好看。」王賢極不仗義的丟下兄長,特意穿過半個場院,繞到林姐姐的位子后,乾咳了聲,才走出場院,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發獃。

呆了良久,微風送來陣淡淡的菊香,王賢轉頭看,便見林清兒紅著臉,俏立在自己身側。

看着她憂鬱的面龐,王賢輕聲道:「咱們走走吧。」

林清兒點點頭,便跟他漫步在空曠無人的小村。

她跟在王賢身後半步距離,王賢故意走慢了,她仍離他半步,王賢故意走快了,她亦離他半步,顯然是刻意保持着距離。

王賢乾脆把抓起她冰涼柔軟的小手,林清兒嬌軀顫,抽了抽沒抽動,也就任他握著了。其實拉手這種事,有了第次,第二次就容易得多,何況林姐姐今日心情,正需要溫暖的安慰呢。

靜靜地走了會兒,王賢開口道:「每逢佳節倍思親,姐姐你想我岳母和舅子了吧?」

前半句觸動林清兒的傷懷,險些勾下她的淚來,後半句卻讓她哭笑不得,嗔怪的瞪他眼道:「別瞎叫。」

「嘿嘿。」王賢卻得寸進尺的攬住她的纖腰,笑嘻嘻道:「難道我還叫錯了不成,娘子?」

「放開人家……」林清兒被攬住腰,又是緊張又是嬌羞,掙扎幾下,聽到『娘子』二字,顆芳心登時如吃了蜜,下就失去了抵抗。

王賢卻聽話的下放開手,林清兒險些摔倒在地,心裏更是空落落的,她幽怨的抬起頭,卻又被王賢下緊緊攬在懷裏。

「討厭,就知道到作弄我!」林清兒雙手撐着他的胸口,雙眸子水汪汪、亮晶晶的,目光里流轉着輕嗔薄怒,以及絲絲情意……

王賢看呆了,低聲道:「姐姐,你真美……」

「瞎說。」林清兒嬌羞的低下頭:「黑燈瞎火的……」

她本意是天這麼黑,你能看見啥,卻被王賢當成了暗示,他緩緩伸出手,食指勾住她白瓷般的下巴,將那張江南女子細緻婉約的小臉,緩緩抬將起來。

「你的眉目顰笑,都深深印在我心裏了,無需用眼來看。」王賢的情話,放在後世那是不入流的,但在明永樂年間,絕對是膽奔放,無堅不摧的。

林清兒早就將自己視為他的人,聽到王賢如此熱烈的情話,顆心如融化了般,嚶嚀聲閉上眼,緊緊抓着他的衣襟不撒手。

見美人副任君憐惜的模樣,王賢哪還會猶豫?低頭吻上了她的朱唇……

觸電般的感覺,傳遍了兩人全身,林清兒緊張的渾身發抖,玉齒咯咯打顫,險些咬下王賢的舌頭。

王賢卻不以為意,反以為喜,這是少女珍貴的初吻啊。他輕撫着她的玉背,舌頭也不再以攻城掠地為己任,而是輕吻着她的唇齒,耐心的引導她品味初吻的美好。

在王老師的循循善誘下,林清兒終於漸漸不再緊張、雖然仍微微發顫,卻鬆開了牙關,嬌怯怯的任由這個無賴侵佔、品嘗、撫慰、漸漸的迷醉、酥軟、濕潤……

兩人意亂情迷起來,林清兒正要學着回應,卻聽陣呼喚聲越來越近:「二叔,二叔……」

剎那獃滯之後,林清兒受驚小鹿般彈起來,摸著黑整理散亂的鬢髮、頭釵、衣裙,嬌羞得不敢抬頭。

「姐姐,其實我想說的,」王賢這才想起,自己出來的目地:「往後的新年都由我陪你過,無論天涯海角,無論七老十。」

「嗯。」聽了這句,林清兒歡喜的淚濕眼眶,本是充滿無奈的條婚姻路,卻開出了滿地的芳菲,讓她如何不喜極而泣?

雖然沒勇氣抬頭,林清兒卻伸出小手抓住他的手,將樣東西塞到他手上。聲如蚊鳴道:「別嫌難看……」

憑感覺,王賢估摸著應該是個香囊。這時來找他們的人,已經到了跟前,不及細看,趕緊塞到懷裏。

年夜飯是要慢慢地吃,直吃到深夜,又換上乾鮮瓜果,男女老少強打精神,熬年守歲。

不過王賢是個例外,回去后,他果然被灌倒了,等到醒來時,已經是年初上午了。胡亂吃了碗湯圓,他便被王貴拉着,去給長輩們磕頭拜年,收了不少紅包。

但是,輩分的壞處就是,他收個紅包,幾乎要送出去十個……好在有寶鈔!這種不值錢的票子,最適合當壓歲錢,又場面又惠而不費。

轉了圈,兄弟倆散出去二百多貫寶鈔,折成銀子也得四兩多,弄得王賢很是肉痛,王貴卻開心笑道:「去年娘帶着咱空手回來,白吃白喝,沒少吃白眼,今年可算是把面子掙回來了。」

「原來哥也有虛榮心。」王賢笑道。

「人活張臉啊,原先那是沒辦法。」自從當上東家后,王貴說話明顯講究多了:「娘這二年常說,在裏子面前,面子算什麼。但其實她原先的說法是,面子不能丟,裏子更不能丟……」

「嗯。」王賢想想老娘,昨晚被群三姑六婆眾星捧月,諛辭連連的場面,就忍不住笑起來:「這下老娘可得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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