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 歸去來兮(二十一)

259 歸去來兮(二十一)

回到皇宮,夜幕已完全降臨,但寢宮裏還亮着昏黃的燈火,從紙窗里透出來,灑在階前的丹陛上,讓那一貫冷硬的大理石第一次反射出令人溫暖且安定的光芒。

李攸燁駐足在階前,一顆空蕩蕩的心似乎全被這光亮填滿。她感覺自己是被期待着的,被寄望着的,再不是一個人無根無依地漂浮在這世上。

經歷了兩年前一個人的長眠不醒,她深知如今這份踏實感來得多麼不容易。縱然她富有四海,坐擁萬民,但在感情方面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樣,要的不過是一顆能夠相知相伴,相守到老的真心。而這顆真心,只有她能給。

權洛穎開門出得殿外,見左右無人,回頭又把門輕輕扣上,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驚動在內室睡着的女兒。夜裏有些涼,她裹了件薄薄的斗篷,從階上下來,徑直穿過前院來到堯華殿門口,守夜的宮人見了她連忙跪安。她仍舊沒有適應這多禮的後宮場面,亟待撇清地示意他們免禮,匆忙在門外看了一眼,便又快步穿院返回,在階上站定,嘆了口氣,手扶著欄桿,一邊仰望夜空,一邊留意門口動靜。

就在她失神之際,突然有兩隻手從背後伸了出來,牢牢圈住了她,起先她還想掙扎,但嗅到那袖中滿溢的蘭草香味,慢慢就放棄了抵抗。

任那微涼的手指纏繞上來,扣住了她的葇荑,繼而將她的腰肢鎖住。一句溫柔的「你好香」就將她空蕩了一天的心情全部填滿。

身子陷入那人懷裏,完全不能動了,但頸間偷香的鼻子蹭得她肌膚髮癢,只好反手曲起胳膊,捧着她的臉不讓她亂動。

她便也不再動,抱着她沐浴在溶溶月色之中。

此刻,天階夜色微涼,穹頂星雲繁密,階上階下有宮燈數盞,白玉磚上存人影兩雙。此情此景,真想讓人永遠長留在此。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先去洗了個澡,然後就來見你了!你是不是想我了?」

「才沒有。」

「沒有?那我剛才看見誰跑到門口又跑回來,是在做什麼?難道是我兩眼花了?」

她嬌哼了一聲,肩膀一沉就從她懷中逃脫出來,轉身面對她,勾起拳頭敲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李攸燁愣愣地看着那張努嘴嬌嗔的臉,比那月輪還要美麗幾分,丹唇上的笑容也如漣漪散開,不由看得痴了,笑道:「今晚月色這麼好,我陪你月下散步如何?」

說是散步,結果兩人都挂念睡着的女兒,不敢走太遠,來來去去的,又回到了方才立足的地方。看着對方無奈一笑,就近在台階上坐下來,李攸燁拿出從外面帶回來的糖炒栗子,一顆一顆剝了給她吃。

她一邊品嘗從她手中遞來的甘甜栗子,一邊靜靜地聽她講今天在外頭的經歷。一些她想知道的,又不好直接問的,李攸燁沒有絲毫隱瞞。

當又一個完整地栗仁被掏出來,送到她嘴邊的時候,她忽然看着她的眼睛,用充滿同情的口吻說,「你今天一定很難過吧!」

李攸燁手指一頓,細細地看了她一眼,把栗子塞進她嘴裏,淡淡說:「有一些。」低頭繼續安靜地剝栗子,臉上看不出悲喜。

權洛穎懷疑自己說錯話了,一時過意不去,便一心想着怎樣把話圓回來,當她嘴裏塞得滿滿當當,如同干蠟一樣嚼不動的時候,連她自己都未發覺,李攸燁卻早已把水囊遞到了口邊。

她捧著牛角似的囊咕咚咕咚喝了一氣,口中的旱情才稍稍緩解。

「慢點喝,別嗆著!」李攸燁小心托著囊袋,一下一下有規律地讓水流出來,不至於一次灌太多。

「還不都是你,塞那麼快,我都咽不過來了。」

「好好,怪我,你別說話了,慢點喝。」

她喝完了就著李攸燁的袖子一抹,又把水囊還給她。李攸燁看着好笑,不動聲色地把塞子扭上,放在台階上立着。她別彆扭扭、磨磨蹭蹭了半響,忽然拽住她的袖子,支支吾吾說:「那個,方才對不起啊,我不是有意提起來讓你不開心的。」

李攸燁忍不住笑了起來,用手撥她額前的頭髮,

「我沒有不開心。」

看着她一臉困惑的表情,她真誠地說:「看到她能夠獲得新生,我真的覺得比什麼都高興,也……前所未有的輕鬆。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有點失落,但也很安慰。即使知道她將來的幸福已經與我無關,但仍是忍不住關心,她將來過得好不好,想要為她置辦好一切,恨不能給她安排好整個人生,那種感覺,就像,就像突然間多了一個女兒似的……對,就是那種感覺。」

多了一個女兒?權洛穎咂摸著這句話,突然笑了,期待地問她:「那如果今天換了是我,你會不會也覺得像多了一個女兒?」

李攸燁眨了眨眼睛,半天沒有回答。隨後,她若無其事地揉揉她的頭髮,「你想什麼呢?」又專心致志地剝起了栗子。

權洛穎卻不再放過她,強硬掰過她的臉,非要她說個明白。

她咯嘣把栗子咬開一個口子,「你不是明知故問嗎?」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的啊,你快快說,如果換了是我,你會怎麼樣?」

李攸燁真的是拿她沒辦法,把未剝完的栗子丟回紙袋,拍拍手說:「不會怎麼樣,如果換了是你,我大概也會像今天這樣,送你離開,在原處挂念。」

聽到答案沒什麼不同,她有點失落地「哦」了一聲。

「不過我不確定,未來要不要參與你的生活。畢竟我年長你20歲,待你長大還有好些年。」

李攸燁托著腮認真地思考這件事,權洛穎似乎聽到了她惆悵的嘆息。突然感覺眼睛霧蒙蒙的,鼻子酸得難受。李攸燁奇怪地看着她,不料卻被對方一把抱住,反覆叮嚀: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一定要來參與我的生活,最好讓我在情竇初開的時候遇見你,不管你年長20歲和30歲,一定讓我知道你是誰,告訴我你和我之間發生過什麼?讓我再愛上你,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再把你讓給別人,哪怕,我真的在心底很同情她……」

李攸燁好笑地拍拍她的背,「知道了,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抬頭看着她的眼睛:「你還想見她嗎?」

「什麼?」

「你還想不想再見她一次?」

李攸燁星夜騎着快馬,身邊只帶着阮沖一個護衛,從西華門出發,又出了西城門,一路踏月狂奔。她腦海中不斷閃現過那人叮囑過她的話:「今夜丑時過半,你想見的人會在奉陽縣驛館旁一棵大柳樹下等你,切記,你只有半個時辰。」

她不知道對方從哪裏知道的這些,雖覺蹊蹺,但仍舊快馬揚鞭,在路上疾走了兩個時辰,才在丑時初刻到達目的地。

到了那裏才知道這兒正是安國侯儀架的落腳處,由於白日安國侯夫人身體突發微恙,他們不得不暫緩了行程。

李攸燁急忙去找柳樹,阮沖則去應付那些守門的戍衛,回頭報給她:「公子,已經打點好了。」

「你問他們哪裏有柳樹?」

「你過來,我問你,這附近哪兒有柳樹?」

「驛館前頭沒有,但後面有一條河,河岸上倒是有一排柳樹,沿着官道走,不消一盞茶功夫就到了。」

李攸燁得到確切位置,又快馬繞到河邊,見河岸上兩旁果真種了一排柳樹,那月亮將潔白的影子投在河底,映得這寰宇倒還清明,只是那樹影因為風的緣故,不時左右搖擺,在夜色中看過去頗有些瘮人。

她往周圍仔細掃了一眼,不見任何人,翻身下馬來,照雙手呵呵氣,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丑時二刻了吧!」阮沖隨後趕到,挪開火把,看了看月亮的位置回報。

「阮沖,你怕鬼嗎?」

阮沖愣了下,「公子說笑了,像我們這些常年行軍打仗的,要是怕鬼,就打不了仗了。」

「為何?」

「我們這些行伍出身的人,哪個手上沒沾染過幾條人命?臣殺過的敵人沒有成百也有上千了,若他們一個個都變作鬼來向臣討命,臣就算有千條命也不夠他們討的。所以,臣不怕鬼,他們是人的時候不怕,是鬼的時候更不怕。」

「有道理。」李攸燁裹了裹身上的披風,牽馬走到最近的一株柳樹旁邊,交給阮沖讓他栓好。便坐在樹下一塊岩石上歇息,剛才趕路甚急,身子有些疲累,不知不覺竟然倚樹睡去。

她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中自己好像回到了瑞王府,府內景況和離開前並無二致,依舊是明月高懸,銀光泄地,亭中琴音幽幽,院中更聲寂寥。

她推開熟悉的房門,見桌椅、香爐擺設一如往昔,佳人正坐在妝台前,頭上挽著鬆鬆的寶髻,拿一隻玉步搖固定住,正用手指點了盒中的胭脂,往腮頰上塗抹,她似乎是剛起時的模樣,身上還穿着鵝黃的中衣,領口微敞着,露出凝脂般的雪頸。

她從鏡中看到她歸來的樣子,露出標誌的溫婉笑容,問她這樣子好不好看?明日就著這樣的裝束陪她去赴宴如何?李攸燁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就被一陣冷風吹醒。

這樣的情景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她已然習慣,盛景不在,人面難尋,空餘嘆息。裹緊了披風,又有點惱恨偏偏在不該醒的時候醒來,見阮沖在一旁站着,一動不動,便問他什麼時辰了,不料連喚了幾聲他都沒有反應,湊近了看,才發現他竟拄著劍站着睡著了。

李攸燁沒有試圖叫醒他,見火把斜插在他腳邊的石頭縫裏,將熄未熄的樣子,便拿一根新的引過來,重新插回原處。

她望着那火焰陷入沉思,不知幾時,那煙霧竟瀰漫上來,竟熏疼了她的眼睛,禁不住用手揉搓起來。

「別動,當心揉壞了眼睛。」

這時候,一聲溫柔的喁語在耳畔響起,似命令又似關懷,讓李攸燁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動作。

「稍稍睜開一些,讓我幫你吹吹!」她依言照做,勉強地睜開一道眼縫,一個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輕輕晃動,隨着一陣清涼的風吹進眼睛,她眼前的影像也漸漸清晰。

她依然是記憶中的模樣,頭上梳了流雲髻,以一支不加雕飾的玉步搖固定住,眼睛下面兩彎卧蠶帶出靦腆笑意,腮頰似抹了胭脂,紅潤有光,唇角輕銜標誌性的溫婉笑容,身上裹了潔白的羽衣,裙幅一直垂落在地上,像在腳邊團了一簇雲朵,在淡淡的月光下,她周身似散發着一股透明仙韻。

眼前影像又重新模糊起來,千言萬語擁堵在喉間,良久才化為一句:「你……好嗎?可曾受苦?」

「我還好,不曾受苦。倒是你,好像比以前更清減了。」

她慢慢說着,用手描摹着她的臉龐,「不過,人倒是比那時更精神了。看來,她把你照顧得很好。」

「對不起,我……」

「你不用說對不起,是我合該對你說對不起才是。」她嘆了口氣,幽幽道:「是我太自私了,不應該利用自己的愛來綁縛你,明知道這樣做,結果只會讓你和我一起墮入深淵,可那時的我,自私到什麼都顧不得了,一心只想要抓住最後的時光,讓你愛上我。讓你也嘗一嘗失去的痛苦,那我也算是為我的家人報仇了。這樣的我,是不是很可怕?」

李攸燁苦笑着搖搖頭,「若你真的自私,就合該讓我一輩子痛苦才對,又怎麼會想着要拿走我的記憶?」

她也笑了:「是啊,我終究心軟,原本以為你不會輕易上當,誰知你就是個傻瓜,要你上鈎簡直太容易了,不忍再欺負你,便決定寬宥你了。」

「可你知道,上鈎容易,脫鈎有多難嗎?」

「我知道,所以我來,特意收回我的鈎子,你也鬆開口,不要再咬着了罷,我們給彼此一個機會,各自逃生罷,如何?」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會照做。」

「這哪裏是我的願望呢?」她喃喃著,旬又念到罷了罷了,就這樣安靜地看着她,似乎想把她的樣子牢牢記在心裏,「其實,我這一生該得到的差不多都得到了,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好好侍奉雙親跟前……我沒什麼可挂念的了,錄兒、冰兒、還有一個小妹妹,煩請你以後多加照拂。」

「我會的。」

「二姐上官決雖已嫁入林家,但仍是我家姐,若林氏一門有難,請你也念及你我情分,能對他們多加寬宥。」

「嗯。」

「大姐上官凜埋骨於棲霞寺外的鏡山上,煩請你將她移入我上官墳冢,每年額外替我和錄兒上一炷香。」

「好。」

「此番奪舍投胎,我已決心將前塵往事盡拋下,如果再見,你我便形同陌路,望你不要刻意尋我。好好珍惜眼前人,不要再錯過一個為你全心付出的人。」

「嗯。」

又過了許久,「我的話都說完了,你就沒有什麼話想跟我說的嗎?」

「有,我想再抱抱你!」

她輕輕走近,將自己送上去,李攸燁張開手臂,慢慢將她的裹進懷裏,「我想你了,很想,很想……我知道以後,不能再愛你了。但我還要說,那年我說過誓言,句句是真,沒有騙你。

謝謝你特地過來收回你的鈎子,如果將來我也有投生的機會,下輩子就做一條被你釣起來的魚,任你烹之,以償還這輩子欠下的情債。」

她匪夷所思看了她一眼,表情突然有點糾結,不過,終是淡淡一笑,「那好,就這樣說定了,你到時候可別食言而肥,不許掙扎,乖乖到我的碗裏來。」

「好。」

李攸燁於天亮前一刻醒來,被那天光刺了下眼睛,掀開身上的斗篷,扭了扭酸痛的脖子,瞥見阮沖正在河邊生了一堆火烤魚,她臉上的肌肉抽痛了一下。阮沖看見了,興沖沖地跑過來,把那條翻白眼的鯉魚遞到她面前,「皇上,您嘗嘗,好不好吃?好吃臣就再去叉一條回來。」

「你等等,它們一大清早出來覓食,也不容易,你就放過他們,成不成?」

「啊?」

「啊什麼啊?你是不是站了一夜站傻了?走了,回宮了。再晚連午朝也趕不上了。」

「哎,皇上,這魚怎麼辦呢!」

「這魚既然被你叉了,前世說不定跟你有解不開的緣分,說不定是你的什麼人呢,說不定就是來報恩的,既然烤都烤了,那你就把它吃了罷!」

「這……這,那我也不吃了。我不要它報恩。我還是把它埋了罷!」

「隨你,我先走一步,你處理完了,再跟上。」

說完,李攸燁跨上馬背,往回趕,阮沖不久從後面攆了上來,

「哎,皇上,您看那是安國侯的車隊,他們這麼早就啟程了。」

「是啊,此去山高路遠,還有很長時間才到家呢。」

李攸燁喃喃著,怒甩馬鞭,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我真是服了你了,一個晚上就陪她演了這齣戲,你說,你圖什麼呀?」魯韞綺一邊錘著自己的肩膀,一邊抱怨道。

「圖一個心安理得,也圖一個內心自在。」

她把臉和四肢上的感應設備拆解下來,昨晚就是通過這套裝備,將她變幻了那人影像,植進李攸燁的腦海。

「你是將心比心,心安理得了,我呢?我是一個醫學家,不是玄學家,居然被你拉來翻譯鬼語……簡直匪夷所思!」

「好了嘛,你不是也想知道這世上是否真有靈魂存在嗎?現在不就證明了?」

「鬼扯,你怎麼知道這些字母組合在一起,不是一種巧合呢?我就覺得你的翻譯有問題,就拿情和仇這兩個字來說,可以翻譯的內容也太多了罷,你焉知不是『你欠我的情,我都記着,來年我必會找你報仇』的意思?』。」

權洛穎翻了個白眼,「如果她只是為了來說這句話,那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了。將心比心,無非就是不舍二字,我只是站在她的角度來理解,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這李攸燁上輩子究竟是修了什麼道行,竟然讓你們一個個……死心塌地的,這傢伙將來要是不惜福,我想真烤了她……」

一連三天,御膳房都只做全魚宴,據說是娘娘專門吩咐的,最近要給小公主補身體,吃魚可以變聰明。李攸燁只是表達了一下對吃魚變聰明這件事的懷疑,就被扣上了對女兒成長漠不關心的大帽子,壓得她低眉順首,不得不乖乖跟着吃了三天的魚。

這日午間,杜龐送來的食盒裏,終於不再是全魚宴了,有了一點零星的菜色。李攸燁連忙放下奏摺,喜的眉開眼笑,正準備開吃,這時外面突然通報高德鑲侯到了。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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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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