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全文終)

第一百三十七章(全文終)

還是一處東湖烏篷船,還是一樣的清蒸河鮮酒菜,連話都一樣:「佐料重了吃不出魚肉的鮮甜。」只是夏日的風吹的毫無道理,亂了樹杈,亂了湖面,亂了人心。一時的碧空頓時確實映着陰陰湖面。

寶生對着陰晴不定的河景,想起連曜以前總是說起和王二在東湖的水榭喝酒的情景,原來是這樣的光景。抿了抿已經暗啞的嘴唇,終是物是人非,「家國已亂,謝大人卻是還這般雅興。」

「面對佳人,我總是這般雅興。」

「面對皇圖霸業,公子才會這般雅興吧。能被公子一直另眼想看,也是劉家和韓家的命數。」

謝睿抿了一口酒,望向遠方,終是放縱了自己,拉開了衣領,掙脫了靴子。

「那時候你去嶽麓經壇遊說我父親入仕,就是因為我父親是劉家的軟肋,若是拿捏住了,以我父親剛正不阿的天真性子,在朝堂上獲罪也是遲早的事情,那左右搖擺的劉家也會因此受到牽連。如同下棋,只要一動念,便是入了萬劫不復。」「驛站的馬就是你動了少少手腳吧,當時卻用向我父親提親的事情來遮掩,事後大做文章,為我父親奔走喊冤,贏得東林黨內一片讚譽。」

「今日你來是來質疑,還是來示好,你已喪夫,為何不來投奔於我,當初在梅花谷中對你的話,我現在做來一樣不差。」謝睿有些酒氣,手撐在膝蓋上,對寶生的話漸感不耐。

「不僅不差,還提早了兌現的時間,現在不過一年,你已得南安霸主,中原皇權也要掂量三分。」

「還有,我夫君的手中的新樣火**件是你從九華山傳出去的吧,你知道他心中所想所急,你就像黑夜的鬼魅,要拉攏牽制每個人的慾望。」

「你的夫君,他好像死了。」謝睿竟然有些感慨。「他是個人物。可惜死了。」

「王啟明的權爭之心是你挑起來的,你將九華派的掌門之爭偏偏定在朝堂對柔然最敏感之時,卻又最後放出消息讓我師父趕來,趕而就不得,撇清你的關係。」

謝睿還是不說話。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倒是將我引著一段姻緣,能和他結緣,我三生有幸,死而無怨。」謝睿反而笑了,「你們確是有緣。」

「這酒里我下了軟筋散。」寶生低頭對着酒杯,無限感慨,總是有一天用上了這些手段。

「我知道,可是我還是會服下。我只是會告訴你殺了我的利害關係,你自會取捨,若是你殺了我,柔然人入關,便再無人阻擋,你知道他們在關外屠城的狠毒情形,若是你留了我,三方互相掣肘,浮屍千里的情形或許會少些。」

謝睿又抿了一杯,似笑非笑,眼中無物無人。

「還有,引領你們姻緣的不是我,是你師父江城子,她贈給你的龍牙刀,是九華派掌門信物,見刀如見人,大夏朝以九華道家為國之根本,九華掌門是何等地位。她是怕你隨你父母出仕,若是獲罪無人相助,便贈你龍牙,那一刻,你的命運已經不是你的命運,你在石船上舞起龍牙時候,連曜和我都知道,江城子讓我們暗中相助。」

「可是她也沒有算過你的心思。」

「我只是少少算中了她的心思。」

「她的心思?」

「她希望你和連家子弟在一起,二十多年前,她曾經為了連成宗放棄入宮做良家子的機會,出家修行,在九華山頂單挑三十多高手,成為氣宗掌門人,可惜連成宗的要娶的人是他溫柔賢淑的表妹。」

「每個人的心思你都知道。」

「知道了就沒什麼意思了。」

「那我的心思是什麼。」

「你想你的夫君。可惜他死了,成了你的念想,寶生,若是他不死,難保沒有一日也三妻四妾,對你相看兩厭。只是他死了,成了你心底的碧玉,毫無瑕疵。」

寶生氣急:「這些與你何干,我們有我們的命數,你自己以他人心性為魚餌,以竊取牽制人心為魚線。」頓了頓,「我想殺了你,可是現在看來你已經在地獄。道家所謂無樂之境。」

寶生站立起身,謝睿已經有些偏軟,斜靠在船烏篷的木樁上。寶生居高臨下,仔細打量了這個心思詭異的男子,彷彿第一次看到他,才十九的年紀,穿着普通道袍,帶着噗頭,清秀俊逸,風流婉轉,音容皆美,而且說話體貼溫文。可是此時再看看他,面容還是美,發上攥著玉冠,只是再無風流神氣,只是廟堂上一尊冷麵泥胎,冷眼看着世間人事飄落。

寶生慢慢抽出龍牙刀,拉出謝睿的左手掌,啪的擺在案上,刀起刀落,砍下謝睿的小手指,鮮血四濺,髒了人的衣物,滴答而下,漸漸漏進湖水中,寶生冷笑一聲,順手將慘指扔去湖中。

「我殺不了你,於天下,你是尊人物,於至親朋友,你早已死去。」

謝睿哈哈大笑,寶生怕他發出信息,引來暗衛速來,知道不能再等,不待他說話,撲到水裏遁逸而去。水間昏暗深沉,遠遠聽得謝睿不真切的一句:「這小指就是我還債的,請善待我兒子。他跟着我,總是質子宿命,總是苦痛煩悶。」

三年後,淮南山中的朝元女觀,左右上來一男一女,寶生正要闔上山門,見了他們,卻低垂了眼神,不想讓他們進,又不想他們離開,是陳彤鐸和程雪煙。

寶生到底是默默讓出山門,讓出一條道。雪煙卻笑了,如她第一次見寶生,那麼素凈華美,好像一朵祥雲在落在地上。

「我們不進了,只是過來告訴你,我們也要離去了,像我們這樣的人,到底要搭個伴兒。」雪煙對陳彤鐸道,「你先出去。」洗凈鉛華的雪煙,更加柔美,「以後我們也許就見不到了,有一事,是我對不起你,那片花圃和宅子,是我設計給連哥哥兒的,那些花粉,是從西域進來,若是配有,便是喜孕,若是配有,便是不孕,連媽媽不知道,你的那些苦藥中,便有些相衝的茯苓。」「你!」寶生揚手就是一掌,打紅了雪煙的半邊臉,彷彿素瓷上一筆朱紅。雪煙苦笑,「打的好,這幾年我坐立不安,是我見識淺陋,只知道女人間的爭風吃醋,想着連哥哥兒遲早會收了我,不想你先得寵愛誕下子嗣。今日你若是想結果了我,我也無話。」寶生無語,終於邊哭邊道:「這也是我們的命。你走吧。不要再到我面前。」

陳彤鐸無語,跪在寶生面前,「我們三個一起長大,現在只剩我們兩個,連曜在天之靈也會欣慰。我還有一事相求,為謝睿做了事情才能擺脫後宮糾纏,若是他日謝睿追殺,還請你主持正義,舉九華之力保我平安。」

晚上,寶生一直在哭,圖南不敢多話,守着寶生:「阿姐阿姐,你為什麼一直哭啊。」

這一天,又是臘八。江城子與彥玲雲去了鎮上,說是要早早回觀,到了傍晚,卻還不見歸期。

圖南守着山門,有些着急,寶生知道他心思,笑着逗他道,「江城子不回來就不能開臘八粥哦。」

圖南大哭:「我是臘八生日,卻不能吃臘八粥,每日黃米粥,山下李員外家的大寶每天白米,還有麥芽糖,我要吃臘八粥。」越哭越大聲,最後就滿地打滾起來。

寶生見得有趣,就拿起一條幹竹枝膈應着他。兩人卻鬧着,卻聽得山門被敲開。

圖南大喜,裹着小棉襖就跑去台階下,卻喊道:「阿姐阿姐,來個不認識的大叔。」寶生愕然。

「嫂子,你」終是有些哽塞,「你還好吧。」三年不見,臉上漸漸剛毅,往日的英氣卻隱隱有些悲苦決絕之意,冷冷清清的樣子倒有些像個人,寶生唬了一跳。定了定神。緩緩答道:「我已是出家之人,俗世的這些事務倒是叫不得了。喚我道號便可。」連磷似乎有些話,卻只是不再說話。

「今日就是臘八,我今天過來看看你,已經去了母親那邊,母親在阿姐那裏很好。總是問起你。」

寶生迎了連磷進入觀堂,圖南一身灰撲撲的厚棉襖,跟着連磷前前後後,又是好奇又是害羞,咬着手指不敢說話。

「我聽母親說起你在山門前撿到個孩子,就是他了,也好,你也有個伴兒。」

圖南聽得說道自己,急了,「我不是撿的,我是阿姐的孩子」。

寶生笑了:「鄉下孩子沒見識。亂說話,阿姐是道姑,哪裏來的孩子。」圖南急了,咬着手指就哭,「我不是沒爹娘的孩子,我是阿姐的孩子。」

連磷笑了,抱起圖南,從懷中掏出幾條黃紙包好的軟巴巴的麥芽糖,圖南眼睛都直了,忘了哭泣:「這是李員外的大寶吃的麥芽糖,我上次討來吃,他不給,還罵我是沒爹媽的孩子,今兒我也吃到了,我不吃,我要明兒給他看看。」

寶生盛了兩碗臘八粥,滿滿一碗給圖南,少一點給連磷,抱歉道:「時日不好,鄉下收成不好,我們觀中也不寬裕,今天是數着人頭煮的。」

連磷見她自己端著稀堂堂的黃粗米粥,就把自己的碗塞給寶生,「我在母親那裏提早用過了,走的乏力,不想吃了。」

寶生想了想,道:「那留給師父和彥道長,她們也跑了一天。」

圖南舔完了自己的碗,看着桌上那碗,總是想吃。寶生道:「今天是不準吃了,免得脹氣,明早留給你做早飯。」

夜間,寶生問起朝間的事情,連磷有些抵觸,沉沉道,「現在朝廷安於江南,終於不是長久之計。雖然收復了信陽城,也向北推進,但很是艱難。」

寶生點點頭,拍著已經熟睡的圖南:「山上總是比城裏艱苦許多,這孩子也沒吃個好的,穿個好的,有時候和我們一起餓肚子。也是很難為他了。」連磷看着寶生終是有話。

「母親和我說過,今年已經和你說好一門親事,是兵部副執事的二女子。」

還沒有等寶生說完,連磷吼道:「我已經回絕了。」

寶生不解,卻見連磷直視着自己,毫不退讓。目光中有着無法逃避的灼熱。突然間明白了連磷的心思。

寶生大怒:「胡鬧!胡鬧!」

連磷也大怒:「如何胡鬧!」

寶生氣急:「我是長嫂,如今已經出家,你如何能動了那種心思,滾,滾。給我滾出去。」

連磷忽而眼中有淚,「我留的信你也沒看對吧。」轉身就走出去帶上門。

寶生不明白,對着燭火想了好久,看見連磷始終立在門口,沉沉道:「連兄弟,我知道你在門口,你不用和我置氣,我是過來人,知道兩情相悅的事情,你對我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是將他的囑託看成了自責的心事,你看到他臨死的慘狀,你放不下,以為對我好就是感情,於我於你這不是兩情相悅,你在男女之情上面,並不曉得這些,還是早些按母親所言,娶個合適的妻子,那才是你應該走的路。」

連磷又站立了很久,方道:「你一直以長嫂自居,以小看我為心思,可是你帶着那孩子,難道沒有一絲為了我?你怕他加害於我,才帶着這個孩子以牽制他,對不對。」

寶生急道:「你是他的弟弟,我如何不能為你打算!不然如何對的住他,這孩子我是真心實意養著,以後你不要說這些胡話!」

連磷冷笑道:「好,你如此看我混賬,是我不懂人事人心,胡鬧惹了你,我走便是。」

寶生嘆了口氣,也不留他。

連磷終是站了片刻,默默向屋內道:「你自保重,等你消氣了我再回來。」

一夜燭亮。

第二日,圖南滿院子找連磷,「昨天那個叔叔哪裏去了?」寶生不理他,自掃了山門上上下下的雪,雪下得大,早湮沒了所有的腳印,圖南見寶生不說話,不敢多話,也拿了掃帚掃了起來,掃了一會兒,又拿起幾包黃紙糖,心痒痒的對寶生說:「阿姐,我要去阿寶,給他看看我也有糖了。」

寶生目送圖南下山,直到那個灰撲撲的小棉花團看不見,寶生還自己扶著掃帚往山下望去,忽而想起那一夜傍晚,遇到那個高高在馬上的年輕男子,被自己一句話就冷了面容。又想起那首曲子,不由得哼起來「木錦花已開,你那裏的花兒是何時開?花落似白鳥飛下,白鳥林間在飛。汝心可否想念這花兒,或是仍欲遠去。」

初時聽到這支曲子,只道是人生暢快,如一隻逍遙的無用之魚,赤誠丹心,仗劍磊落。初時相見,皆是尋常。

想的呆了,滿身都灑滿了雪。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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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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