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五十一章 死亦為鬼雄

下卷五十一章 死亦為鬼雄

ps:有斯人必有斯選

下卷五十一章

斛律征看見的,是他此前從沒見過的戰爭場景。。頂.點。小說WWw.23[WX].Com

朱齡石帶領的晉軍步兵走在最前面,隨後是陳嵩和三十名死士騎馬團團圍住赫連璝,後面是大隊的匈奴騎兵。恨入骨髓而兵刃不交,宿敵相逢而烽燧不舉,雙方好像在聯合舉行一場荒野巡遊,又像是多年老友長亭送別,戀戀不捨,一程又一程。

斛律征對陳嵩,一向是心服口服的,覺得他是真正的大將苗子,假以時日,一定會成為聲震華夷的戰神。這個人不打仗的時候,輕鬆到了松垮,除了喜歡損人意外,幾乎沒有什麼鋒芒,但是一旦上了戰場,那就瞬間換了一個人。外號「陳猴子」,是因為機敏矯健,但實際上他還有一身凜凜虎氣。他想做的事情,似乎沒有做不成的,臨戰點子橫飛,陷陣智計百出,拼殺更是一往無前。當初斛律征還是他的敵人時,就領教過他的厲害。今天看到他居然劫持了敵軍主帥,想起當初阿薄幹被擒那一幕,不能不相信有些人也許真的是上天派來的武曲星。

遺憾的是此刻不是兄弟熱絡的時候。斛律征向朱齡石、陳嵩說明此間態勢,朱齡石的眉頭由不得緊鎖起來。此時他們身後是一支匈奴大軍,再往前是赫連昌統帥的匈奴大營,最後面卡著姚滅豹的精銳伏兵,而昌、豹二人各有王命,未必就肯為了赫連璝而放走晉軍。赫連昌應該巴不得借刀殺人,而姚滅豹是那種為了勝利而無視權謀的純種軍人。要他拿皇子換取百年不遇的殲敵良機,想必也困難。

但朱齡石是北府兵中有名的玲瓏心。最不缺的就是抓住機會,哪怕是偽裝成困境的機會。思謀片刻。說出想法,陳嵩和斛律征立刻連聲叫好。斛律征派兩名假斥候回去稟告郭旭,跟他約好策應時間和辦法。

大隊人馬浩蕩向前,地平線上看到了匈奴大營。而大營里的人也在西方地平線上看到了越來越多的旌旗。赫連昌胸有成竹,知道這應該是長安晉軍撤下來了。父親要他全力阻擊,等待赫連璝尾追而來后,聯手合圍這股敵軍,但他一點也不希望赫連璝在他的勝利中分一杯羹。這個弟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國中人都知道他好男寵,譏笑他要是得了帝位,連皇子都沒法生,怕是要讓大夏斷根了。可是父親就是對他格外寬容,一再地給機會。事實上誰都知道,父親寵愛赫連璝,是因為對他母親恩寵過於其他女人。誰都知道赫連昌才幹十倍於赫連璝,可是赫連昌的母親已經五六年不沾雨露,連個吹枕頭風的機會都沒有。這一回。本來說好了要讓赫連璝去拿長安空城,把野戰殲敵的任務交給他赫連昌,可是臨到頭還是變卦了。這股晉軍是喪家之犬、驚弓之鳥、下山之虎,在這曠野之上。沒有堅城依託,就算個個精銳,又能在騎兵蹙踏下堅持多久?不!赫連昌是這場大宴的東道主和唯一食客。他人決不允許染指,這個弟弟更不行!他一定要在赫連璝趕來之前殲滅晉軍。叫這個貪吃的弟弟撲個空,只能看到殘湯剩飯和杯盤狼藉!

就在他勒兵號令準備出擊時。手下人來報:赫連璝大軍就在晉軍身後!

赫連昌大吃一驚:

「你沒看錯?」

何止沒有看錯,他的人就外頭。

連璝軍中的傳令兵一進來就給赫連昌跪下了:

「大皇子,你趕緊想辦法救救三皇子吧!」

赫連昌一愣:

「什麼意思?」

傳令兵說我們本來已經把晉軍包圍在一片密林中,但晉軍派出死士,綁架了三皇子,要我們讓開通道。現在我們大軍尾隨,卻不敢輕動,只怕激怒了南人,三皇子性命不保。他要是有個閃失,我們這些做屬下的,怕都是沒有好下場。

赫連昌先是懵了!大夏國皇子、數萬騎兵的主將、勝利之師的統領、一座大營的主心骨,居然!能夠!被人!綁架!就是從一鍋湯里撈出一根羊腿,怕也沒這麼容易吧。大夏國算是威風掃地了!匈奴人的臉算是徹底丟光了!拿下長安的輝煌勝利跟這可恥的被俘相比,簡直就渺小得不足掛齒!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心底翻卷澎湃的狂喜。真要感謝晉軍,他們做了赫連昌做夢都想做的事。赫連璝既然做了俘虜,那他的高貴身份就遭到了褻瀆,沒臉再去謀求太子之位。準確地說,按照大夏皇帝赫連勃勃治軍之道,他就算活着脫身,也應該被處死,至少要賜死。赫連昌身為大將,決不能因為兄弟私情而不顧國家大局,就是賠上一個哥哥,也要全殲國家的敵人!

可是轉念一想,局面似乎有點棘手。赫連璝畢竟是父親的親兒子,自己的同父異母的弟弟,因為投鼠忌器而放走晉軍,於兵家而言實在是莫大敗筆;假如為了勝利而不管他的死活,又恐父親記恨而人言可畏。哎!要是晉軍頭腦簡單點,直接殺了赫連璝,此刻也沒有這麼多枝節。或者赫連璝有點骨頭,奮起反抗被殺,此時也不必撓頭。

想來想去,只有先列陣迎敵再說。

匈奴騎兵左中右列陣,只要一聲令下,中軍會正面衝鋒,左右兩陣側翼包抄,瞬間就能把晉軍步兵合圍起來。

但不這個令遲遲不來。

赫連昌坐在馬背上遠眺,看到晉軍背後的匈奴騎兵。

匈奴人的軍隊,雖然都是大夏的兵,但其實統一旗號下,還是部曲兵、氏族兵,背後是赫連璝母親家族的龐大勢力。赫連璝帶的兵,頭上有老天爺,那就是皇帝赫連勃勃;但天底下還有帳篷。那就是赫連璝。他們只認老天爺和這頂帳篷,不認別的。赫連昌的兵亦然。這就是說。晉軍固然是敵人,但如果赫連昌有任何不利於赫連璝的意圖而被後者部下看破。那這些匈奴漢子一定優先和他拚命,哪怕因此會放走晉軍。

為今之計,只有想辦法激怒晉軍,讓他們殺了赫連璝,自己手上不沾血,才能免於同室操戈。

派出一名心腹偏將跑去向晉軍喊話:

「大夏皇子赫連昌將軍要你們放下武器,就地投降,保證一個不殺!」

晉軍無人應答。須臾,士卒裂開一個通道。赫連璝白刃交頸,被押到陣前。陳嵩用劍柄狠狠地鑿了一下他的大腿,疼得他呲牙咧嘴,趕緊向對面喊話:

「哥哥,不要動手,我是赫連璝!讓你的人散開,只要放他們過去,他們就會放了我!」

赫連昌氣得鼻子都要歪了。縱然他有一肚子小算盤,但看到此情此景。依然深有家國之辱、門庭之羞,趕到赫連家族的榮耀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這個敗家子糟蹋爛了:

「你身為皇子,怎麼能這麼沒骨氣。居然幫着南蠻說話!」

赫連璝這一路上已經把赫連昌的算盤摸了個透,知道他一心借刀殺人,見不得自己死裏逃生。但此時。逢凶化吉的樞紐就握在他手上,自己是有求於他的:

「哥哥。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死不了。我睡夢之中被偷襲。連個自殺的機會都沒有。」

突然轉用匈奴話:

「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盼着我死掉,你好做太子做皇帝。可是你想想,要是你見死不救,阿爸會高興么?國中人怎麼看你?再說了,我身後這些將士也不答應啊。我死了,阿爸會追究他們,他們就是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會坐視你借刀殺人。哥哥你想想,我們已經消滅了晉軍主力,你的功勞已經很大了,何必因為我再蒙上一個見死不救的惡名呢?放過他們,然後再追殺,弟弟蒙你大恩,一定不和你爭奪太子位,一定在阿爸面前拚命說你的好話!哥哥,我求你了!」

他說的懇切,到後來幾乎泣不成聲。

赫連昌畢竟天良未泯,見弟弟如此哀切,鐵石心腸為之柔軟,但又捨不得放過到嘴的熟肉,一時猶豫躊躇,不知道該怎麼做。

只是他們兄弟自以為說匈奴話可以瞞過漢人,卻不知漢人堆里有個匈奴人。

斛律征立刻把那個匈奴斥候拽過來,指着他的肚子:

「你餓不餓?」

斥候實話實說。我一點都不餓。

不餓就好,這就是提醒你你還有救。要想拿解藥,趕緊告訴我們他們兄弟都說了什麼?

斥候如實翻譯。朱齡石一聽,又驚又喜。驚的是險些被赫連昌兄弟賣掉,喜的是有機會攪渾水。立刻讓斛律征陪着斥候到後方匈奴軍陣那裏去喊話。按照朱齡石所教,斥候添油加醋地吵吵,說赫連昌將軍想趁機幹掉三皇子,以便他可以當太子,此時正準備發起進攻,要讓三皇子死於亂軍。

大夏治軍嚴酷。赫連璝如果真的就這麼死了,他手下所有軍官都會被處死,家人為奴;士兵們也會被褫奪軍功,發去當苦力,這輩子算是翻不了身了。相形之下,沒有殲滅殘敵,反倒算不得什麼大過失。他們一路上提心弔膽,跟在晉軍後面,卻不敢有絲毫過分舉動,唯恐馬蹄子踢著晉軍後衛屁股引發不必要的敵意。現在聽說大皇子居心叵測,頓時怒火上涌。幾個帶兵官立刻帶着親兵趕到前頭,橫在晉軍和赫連璝大軍之前。該有的禮數還是有,但話說得斬釘截鐵:

「大皇子,我們防守有失,讓三皇子遭難,回去我們自會請罪。但現在既然三皇子已經和晉人談好,那麼就請大皇子讓開通道,履行三皇子和南蠻的約定,保證三皇子性命無憂。」

赫連昌本想端出皇子架子呵斥他們一頓,但一看眼前這幾個人,莫不是匈奴勛貴子弟,背後都有山,就是父皇也不能無視其巍峨,更何況自己現在羽翼未豐。此時若是不答應,不等他和晉軍交手,匈奴人自己就要火併。這是他斷斷不願看到的。看着赫連璝可憐兮兮的樣子,再看這些匈奴將領緊繃繃的臉。突然心思一轉,天空地闊起來。

赫連璝有求於他。這些將領有求於他,晉軍有求於他,這樣一呼百應的態勢,把握好了,正足以成就他的勛勞威名。不用誰來冊封,他此時生殺予奪在手,就算沒有皇帝名分,儼然已經掌握了至高無上的皇權。他不需要赫連璝死了,而是要把生賞賜給他。讓他此生在人格上永遠是那副彎腰乞憐的嘴臉。而所有匈奴人都會看到大皇子既能破解危機,又能保住匈奴顏面:

「各位將軍放心,三皇子一定毫髮無損!」

而後縱馬跑到晉軍陣前:

「哪位是朱齡石將軍?」

朱齡石策馬幾步說我就是。

赫連昌一拱手:

「朱將軍善戰威名,赫連昌早就如雷貫耳,今天果然領教了朱將軍的手段。朱將軍,事已至此,我們就來個君子約定,你意如何?」

朱齡石說願聞其詳。

赫連昌縱身一躍,穩穩地站在馬鞍上。氣沉丹田,朗聲向漢人和匈奴人說話:

「大夏和晉軍弟兄們聽好了,我赫連昌,大夏皇子。在此願和朱齡石將軍訂約:我下令放走晉軍,我軍絕不阻攔;朱將軍釋放三皇子,也絕不阻攔。但是。三皇子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只能留在此地。晉軍可以留人,一則繼續監視三皇子。二則也是我們的人質!此約天日可鑒,朱將軍如能接受,我們立刻執行;朱將軍若是不肯,那麼對不起,我立刻宣令三軍進擊!」

前後匈奴軍陣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讓夾在中間的晉軍顯得無比孤弱。

朱齡石和斛律征的心都是猛地一沉。本以為陳嵩有機會全身而退,但現在看來,這個希望很渺茫了。一旦大軍走遠,就算赫連昌放走死士,也難保赫連璝的人不會追上去。可如果他不答應赫連昌,後者仁至義盡,只管放手出擊,那麼三軍覆滅,陳嵩也還是沒有活路。

陳嵩卻淡淡一笑:

「答應他吧,這樣對弟兄們好。我既然肯做這事,就沒想着留後路。」

死士中有好幾個下級軍官都是他帶出來的兵,紛紛要他走,自己遠離留下來繼續挾持赫連璝。陳嵩說哪有生死關頭我溜掉,把你們拋在身後的道理。

不等朱齡石再說話,策馬走到赫連昌面前:

「赫連昌,你的約定很公道,我們接受。我叫陳嵩,你弟弟赫連璝的死敵,自打池水之戰後,他一門心思要我人頭。現在我跟你約一次:綁架你弟弟,我是主謀,我一個人留下來,其餘弟兄都放走!」

陳嵩之名,在匈奴人那裏早就春雷滾滾,赫連昌今天看到本人,既欽佩他百戰立威,也被他臨難不苟免的大無畏氣概所折服,欣賞他面對強敵如此從容,乃由衷地一拱手:

「陳將軍不愧是人傑,你的約定我接受!」

至此諸人無話可說,晉軍一片岑寂,人人都在感恩和恥辱中煎熬。感恩是因為有人願意捨生取義,換得兄弟逃脫樊籠;恥辱是他們身為軍人,此刻置身於絕境,只能和敵人做交易。

陳嵩對着身邊死士團團一抱拳:

「各位都走吧,留我一人一把劍,足以挾制赫連璝!大軍由此東去,急行軍不到兩個時辰,就可進入山谷地帶,姚滅豹那個伏擊陣地,正好可以用來阻擊匈奴,他們的騎兵無計可施。我留出富裕,三個時辰后釋放赫連璝。」

三十死士無人肯走。

陳嵩厲聲下令:

「都回去好好帶兵,把弟兄們帶出去,別在這糾纏!再不走,小心我行軍法!」

人們含着淚,默默地回到他們的本隊,但最後還是有八個人紋絲不動,任憑陳嵩怎樣斥責,就是不挪腳。等陳嵩說話間隙,一個老部下幽幽地說:

「陳大哥,你不要再爭了。當初你在黃河岸上抗命救人,我就是其中被救的一個。我還記得你當時在太尉面前說的話。今天是同一個道理。我要是撇下你自己走了,就算活下來,後半輩子也是個沒有魂靈的活死人。我想肯留下來的弟兄。沒有一個願意這樣活着。就讓我們陪着你吧!」

斛律征過來,結結實實地擁抱了一下陳嵩。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

「我就不留下來陪你了。你老婆和兒子得有人保護,我和郭旭去做這件事!」

陳嵩說這正是我最想跟你說的。

朱齡石知道大勢已定。無可逆轉,乃在馬上摟住陳嵩肩膀,額頭頂着他的額頭:

「兄弟,朱齡石三生有幸,能和你並肩戰鬥!」

陳嵩笑了,伸手在懷中摸了摸包着薛梅兒青絲的小錦囊,說我還從來沒找你寫過家書呢?可惜現在來不及了。你見到我夫人,就說我的家書只有六個字:

「來生還做夫妻!」

朱齡石五內俱碎,生恐眼淚滾出來。轉過去頭去一揚手,縱馬跑開。斛律征已經滿臉是淚,緊緊抱了一下陳嵩,猛抽一鞭,閉着眼睛縱馬而去。

晉軍在強敵面前,絲毫沒有倉促逃命氣象,旗幡招展,甲胄鮮明,鼓號鏗鏘。朱齡石下令后。三軍如雷響應,一聲喊,齊刷刷整隊出發。長槊向外,弓弩張開。可攻可守,氣象森然。匈奴諸將見過不少撤退,至此不能不感嘆北府兵名不虛傳。

在匈奴大軍注目禮中。數千晉軍不疾不徐,滾滾向東。很快就消失在地平線上。誰都知道,他們在匈奴人面前刻意放緩腳步。以作榮譽行軍,但到了敵人視線之外,就會立刻換成急行軍,以常人難以想像的腳上功夫,沖向生死攸關的那一線。

陳嵩派一名弟兄去找赫連昌,說他們要席地而坐,讓他給送十張羊皮過來。赫連昌不但送來了羊皮,還送來了烤肉和酒。陳嵩指揮着弟兄們坐下來,團團圍在赫連璝四周。赫連璝知道根本沒有跑掉的機會,所以根本不做此企圖,這時候樂得放鬆,喝了兩碗酒,索性躺在地上仰面看天。

在他們周圍,匈奴人密密匝匝地圍成一個圈,緊張地注意著圈子裏的一舉一動。他們說話算數,的確沒有派一個人去尾隨晉軍。但他們心存疑慮,不知道這些留下來的漢人會不會到最後一刻殺了他們的三皇子。神射手們都把箭搭在弓上,準備百步穿楊,但他們也知道,只要弓弦一響,晉軍的劍就會切開赫連璝的喉嚨,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敢有任何惹火的舉動。

赫連昌已經拿到了他想拿到的東西,此時心滿意足,懶得陪在露天,回帳篷歇息去了。今天,他在馬鞍上說的那番話,很快會在匈奴草原上傳開,在統萬城傳開,在後宮傳開,人們會油然佩服大皇子的當機立斷,當然也少不了也議論三皇子的狼狽和軟弱。夠了,有了這些,晉軍殘部是不是逃走,赫連璝如何收場,他都一概不關心了。

倒是這個陳嵩,真是一條漢子,要是能收入麾下,那真是一人頂一萬人。父親雖然殺人如麻,但收降人才是一貫不遺餘力的。要是自己能帶回去一員萬人辟易、智勇雙全的良將,一定會讓他非常滿意。

陳嵩閉上眼睛,回想往事。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在軍中的日子,可是很快他的全部心思,就集中在薛梅兒、小西安和他留在薛梅兒肚子裏的那顆種子上。他從懷裏取出錦囊,拿出薛梅兒的那一束頭髮。錦囊里放了一小捆香草,讓頭髮帶着一種夢幻的氣息。他貪婪地嗅着這股氣息,讓頭髮拂過自己的嘴唇。

很奇怪,他是個軍官,可到了人生最後一天,滿心竟然毫無鐵馬金戈,毫無**的東西,全是柔軟的回憶。比如在街頭將薛梅兒拉起來時的那雙女兒手,比如第一次擁抱她時落在身上的梅花,比如她胸前那酥軟而又堅挺的一對姐妹,比如溫暖的被子和熾熱的相擁,比如孩子的臉蛋,比如女人慢慢隆起的肚子,比如女人夾起菜放在你碗裏時的目光,比如冬天的小火爐邊孩子咯咯地笑,比如早晨投在窗戶紙上的第一縷陽光,比如布穀鳥的叫聲,比如蛐蛐賣唱,比如長安城中夏夜裏小販賣冰澎西瓜的吆喝聲……

此時大徹大悟,原來這任何一種柔軟,都遠比軍中任何一種剛硬更值得留戀。只是這亂世烽煙,若沒有一群人願意流血。此種柔軟怕是被踐踏得更破碎。

一個聲音在問:

「你後悔嗎?」

你完全可以不走這步險棋。憑着你的身手,你可以帶着必死之師兇猛突圍。縱馬舞劍,殺開一條血路。去跟郭旭會合,保護妻兒回江東。是的,那也不是萬全之策,但你至少是可以恣意衝殺的,不會自陷於這樣的困境。

可是,你怎麼可能在獨自求生和拔出弟兄之間選擇前者呢?如果那樣選了,就不是陳嵩了。陳嵩之所以是陳嵩,帶着日出東方的陳,帶着高山巍峨的嵩。就是因為他的前世、他的今生、他的來龍去脈決定了他一定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薛梅兒會原諒你的選擇嗎?

你拋下她和她肚子了里的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

他的心思重新回到這個女人身上,開始想她此後將面臨的種種艱辛。

要是時光能夠倒流,你會不會重新選?

他在心底苦笑了一下,要是時光能夠倒流,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就假設時光能夠倒流嘛!

好吧,假設時光能夠倒流,我在收留了薛梅兒那天,就會帶着她遠走高飛。走到沒有戰亂,沒有內訌,沒有人和人拔刀相向的一個地方,在那裏生一堆小孩兒。那裏要有山。有水,有田,想打獵就打獵。想打漁就打漁,想打麥就打麥。唯獨不打仗。那麼郭旭他們怎麼辦?好辦,叫上他們一起開小差唄!弟兄幾個在那個好地方一起混。最後搞出一個完全不同於世間任何國度、任何王朝的小天地,最後一把歲數死去,被子孫們尊為高祖太祖什麼的,牌位貢在祖廟裏,靈魂樂呵呵地還混在一起喝酒,暗暗取笑那些虔誠的子孫,他們一定會求我們保佑他們,可我們已經挑了一輩子重擔,怎麼會死了還要管那麼多閑事啊!

他想得開心,忍不住無聲地裂開嘴。

這時一個聲音把他喚醒:

「陳將軍,你現在可以放了赫連璝將軍嗎?」

抬眼一看,是一名匈奴軍官,他的臉上帶着一種祈求的誠懇,顯然是赫連璝的手下。

陳嵩有點惱火,因為思緒被打斷,乃沒好氣地問:

「我軍走了多久了!」

那人陪着笑說都整整三個時辰了。

陳嵩看了看太陽,知道匈奴人沒有說謊。三個時辰,以朱齡石勒兵執法的手腕,大軍應該已經過了隘路,後衛可以堵住去路了。他拍了拍身邊的赫連璝:

「好啦,你沒事了,可以回去做你的三皇子了!」

赫連璝將信將疑:

「你真的會放我走?」

陳嵩說這還有什麼真假的,說好放就放,我們不做那種反覆小人。

赫連璝說你不會在我背後放箭?

陳嵩哼了一聲,說你侮辱我們。

赫連璝看着陳嵩的眼睛,知道此人不耍花招,頓時來了精神:

「既如此,我勸你跟着我干,保證不會虧待你!」

陳嵩哈哈大笑:

「赫連璝,你那點花花腸子,就好好地安在肚子裏,別拿出來丟人現眼了。你恨不得把我大卸八塊去喂狗,但你為了在你爹面前贏回幾分,就拿我當戰利品。我跟你打賭,你哥哥也有同樣算盤。」

話音未落,果然看見赫連昌分開人群,騎着馬一縱一落地走過來:

「陳將軍,我已經履行了我的約定,想必你也會如約,請放了我弟弟。」

他其實滿心希望陳嵩違約,在最後一刻砍了赫連璝的腦袋。

可陳嵩說沒人攔他,他現在就能走。

死士們讓開一條路,赫連璝急匆匆走出去,立刻被迎上來的匈奴人扶上馬。

赫連昌有點失望,看了一樣赫連璝,回過頭來,微笑着注視陳嵩。他很欣賞這個人:

「陳將軍,我佩服你膽識超群,有勇有謀,更佩服你一諾千金,很想和你共事!如果你不嫌棄,就到我麾下來,我立刻奏報父皇,讓你的官位決不在姚滅豹之下!」

陳嵩哈哈大笑,對赫連璝說你看我沒說錯吧,你們哥倆都想讓我投降,只不過你哥哥比你更心底光明一些。

赫連璝滿臉通紅,哼了一聲,打馬走開。赫連昌聽陳嵩說自己心底光明,很為受用,期待着陳嵩的下文。陳嵩忽然斂起笑容:

「雙方既然都已經踐諾,就不再受任何約束,赫連將軍請讓開,我們要回家了。」

說完舉起長劍:

「弟兄們,捨命報國的時候到了,死也要死得像個北府兵!全體都有,跟我沖!」

赫連昌反應極快,立刻打馬躲開,同時伏在疾馳的馬上回頭看。

那九個不要命的南人銳意東去,向面前的匈奴人射完全部連珠弩,吶喊著仗劍殺過去。

他聽到赫連璝聲嘶力竭地下令。

而後聽到不知道多少弓弦彈出匯聚起來的霹靂和不知道多少箭撕破天空的疾風。

一切在瞬間結束。

九個人被密如飛蝗的箭雨覆蓋。

戰場上突然安靜下來。

八個人都倒下了,頭朝着東方,劍指著東方。

他們的血像是一張紅毯。他們用自己的血榮耀自己。

陳嵩全身中了至少三十多箭,有兩支射穿了他的脖頸,人已經毫無氣息,但卻沒有倒下。他在最後一刻用長劍拄住了身體,眼睛直直地瞪着前方。

突然,有幾個匈奴人扔掉手裏的弓箭,沖着陳嵩跪下來。接着是一大片人,最後是全部。他們跪下來,摘掉帽子,額頭觸地,祈禱聲響徹戰場。

赫連璝氣急敗壞,從身邊士兵腰上抽出一把彎刀,縱馬過來,要砍下陳嵩的頭。身後的匈奴人連聲大叫將軍使不得,這更讓他惱羞成怒,志在必得。他揮動彎刀,劃出一個弧線,但這個弧線在半路上被另一個弧線撞到,鏗然一聲,一個火星,他虎口發麻。

赫連昌架着他的刀,陰冷地盯着他:

「請你不要再給匈奴人丟臉!」

赫連璝大叫一聲,扔了彎刀,轉身走了。

赫連昌下馬,右手放在胸前,向陳嵩的遺體鞠了一躬。回身吩咐手下:

「先把他們抬到車上去,到長安買好棺材后再厚葬。」

抬眼看了看天,天際有大鳥,不知道是不是鷹

「就在此地給陳嵩立個廟吧,不必稟告陛下。」

匈奴人找來一塊馬車上的木板,小心地把陳嵩放上去。剛開始是四個人抬着他,後來很多人加進來,將他高高舉過頭頂。

他們抬着他,穿過一片祈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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