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五十三章 停殺

下卷五十三章 停殺

ps:柔弱勝剛強

下卷五十三章

赫連昌對姚滅豹這個人,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頂!點*!小說WWw.23wX.COM他承認此人有本事,但既然不是自己麾下,也始終沒有哪怕一絲絲投靠的暗示,那他的本事就如同鄰家老婆,再漂亮也是別人受用。

所以當他在熟睡中被喚醒,得知姚滅豹在這樣一個奇怪的時辰來訪,惱火大於好奇是很自然的。不過姚滅豹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個孕婦,而這個孕婦自稱是陳嵩妻子。

立刻睡意全消。

他和弟弟赫連璝不一樣,後者對女人不感興趣,而他喜歡的三樣東西里,女人排在駿馬和好刀之間。在他看來,這三樣東西有某種相通之處,要旨是你是否能嫻熟駕馭。他見識過不少漂亮女人,但一個漂亮女人,挺著大肚子,深更半夜穿越戰場來找自己的丈夫,還有一員匈奴大將護送,這實在超出了他的獵艷閱歷。心裏暗暗嘆息:這個女人的品相已經冠絕於他所有涉獵,只可惜已經被別人下了種。不過那張臉因為憂鬱而更有凄婉之美,倒令他大起憐香惜玉之情,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陳嵩的結局。

薛梅兒看赫連昌的神情,已經心有烏云:

「請赫連將軍准我去見我丈夫。」

赫連昌咬咬牙:

「你見不到他了!」

薛梅兒殘留着最後一點希望:

「你們把他押到長安去了?」

赫連昌搖搖頭,不說話。

姚滅豹無聲地嘆了口氣。這場戰爭已經過去了,他很想見見陳嵩。不但是因為此人曾經放過他一馬。更是因為天下之大,人傑難逢。英雄一席談,勝讀腐儒千本書。但看看赫連昌神情。就知道陳嵩確乎已經死了。這多少有點不真實,因為他永遠記着池陽之戰中,陳嵩率領精騎從高崗上飛下時那種風卷雷擊之勢,不能想像這樣一個武功蓋世的人,說沒就沒了。他本來站在距離薛梅兒三步之遙的地方,此時有意識地往前邁了一大步,唯恐薛梅兒會突然昏倒。

但這個女人直直地站着,直直地盯着赫連昌:

「你們殺了他?」

赫連昌很不喜歡這種被人逼視的感覺。他是很敬重陳嵩,也為他的死惋惜,可這股勁天黑前就已經過去了。戰場交鋒。生死在天,軍人如果不是超脫,至少也是麻痹了。可是在這個女人面前,他竟然生出一絲愧疚。

不想多說,站起來做了個請的手勢,領頭走出帳篷。

親兵舉着火把,帶着他們走了兩百來步。

在兩頂帳篷之間,停著一排卸了轅馬的車子,每輛車上都矇著牛皮。

親兵拉下第一輛車上的牛皮。默默地走開了。

薛梅兒的雙腿踩在雲上。

牛皮下面,還有一張白布。掀開白布的一瞬間,她產生了一個錯覺,好像他還活着。陳嵩的臉上沒有傷。眼睛睜著,眉頭皺着,是他不開心或者上雖然開心但打算損人時常有的樣子。薛梅兒很熟悉。

她緩緩向下拉白布,預備看到身首異處。但看到的卻是一個完整的身體。匈奴人已經剪掉了陳嵩身上的箭桿,洗掉了他身上的血跡。給他換了一件八成新的白色錦袍,乍一看這個人無災無痛,只是和衣睡去而已。

但馬上就發現了脖頸側面的兩個貫通傷,緊接着是身上密密麻麻的傷疤。

她輕輕觸摸每一個傷口,似乎手指所到之處,那些傷口會消失,男人的身子會像傳說中的息壤一樣,自動恢復生機勃勃的青春光澤。

她的雙眼是朦朧的,男人就躺在一陣霧中。

起來吧,你穿得這麼單薄躺着,女人心疼。

但他不聽話,就那麼躺着。

男人的眼睛一開始沒合上,現在更合不上。以前不是這樣。他沒有睡覺睜眼睛的毛病,只是累極了會打呼嚕。今晚沒有呼嚕。這很不真實。

男人的嘴唇微微張開,女人覺得他好像作勢要湊過來親她。但每次親吻,女人都閉着眼睛,不知道男人的嘴要接吻時什麼樣子,反正不會是一朵花,花不會帶那麼多鬍子。

男人的胸脯又冷又硬。叫你不要睡,你偏要大冬天的睡在車子上。男人在外打仗的時候,女人枕枕頭;男人回來,女人就枕他的胸脯,很溫暖,很寬闊,很有彈性。

男人的手掌心上有好多老繭。應該不是今夜才長出來的,可這雙手在女人身上愛撫過,女人怎麼就沒覺得呢?可能是女人那時候已經沉醉了吧。

男人的腿略略彎曲,好像伸不直。男人的腿很直,穿不穿褲子都好看。小腿上有很多毛,據說這就是他跑得飛快的原因。男人上馬下馬時,腿的樣子迷人極了。可他今天既不跑也不上馬,就那麼彎著腿睡着。

男人兩腿間的部分,現在很硬,但是一點也不溫暖。男人硬起來的時候,女人就軟成泥了,會喘息會呻吟的泥。男人硬過了也會軟,那是因為他完成了使命,在女人肚子裏種下了一個小精靈。

她的雙眼是朦朧的。

她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他就那麼躺着,裝睡,裝傻,故意不起來。她不信他能沉得住氣,就那麼一直喊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鹹的,因為眼淚順着臉頰流到了嘴裏。

你起來呀,你起來,別耍賴!

天這麼冷,你不跟我回去,那些堅硬的木柴我劈不開。你不跟我回去,早餐那一大鍋粥,會剩下的。你不跟我回去,打雷閃電的時候,我往誰的懷裏躲啊。你不跟我回去,孩子要學騎馬,誰教他們啊。你不跟我回去。女人們在河邊洗衣服,說自己家男人。我怎麼接話啊。你不跟我回去,我買了好衣服。戴上好首飾,除了對着鏡子,還能給誰看啊。

她絮絮地說着,輕輕地喊著那個鹹鹹的名字。

男人一動不動。

赫連昌穿得非常暖和,但腳尖已經開始發麻,這個女人似乎很能抗凍,在這裏哭了那麼久,還攀著馬車不肯挪開腳步。良久,他輕輕地走過去:

「請陳夫人節哀順變。還要為陳將軍的骨肉保重身子。」

這句話點醒了薛梅兒。也就是這一瞬間,她拋掉了追隨陳嵩而去的念頭。死去的是一個陳嵩,即將新生的是另一個陳嵩,她是一個陳嵩的妻子,另一個陳嵩的母親。如果她現在就離開人間,陳嵩就真的死了,死得乾乾淨淨,什麼都不留下。

委屈了這個孩子,再這樣一個寒夜。一直陪着母親,和她一起冷,一起苦,一起在絕望中煎熬掙扎。

徐徐站起來。轉身面對赫連昌:

「赫連將軍,我要帶走他。」

赫連昌搖了搖頭;

「夫人要帶走陳將軍,按說我不該阻攔。不過你們漢人講究入土為安。此去江東路途遙遠,鞍馬顛簸。怕是不利於陳將軍安息。赫連昌敬重陳將軍,已經派人去長安買上好棺木。原本就是要厚葬陳將軍的。更何況……」

姚滅豹已經想到赫連昌要說什麼,但自己不好插嘴。果然,赫連昌猶豫了片刻,該說的還是說了:

「有人痛恨陳將軍,也不肯放過你們,而我也沒法制止。如果他們追上你們,對陳將軍有所褻瀆,那豈不令人痛心?」

薛梅兒並不知道赫連昌和赫連璝之間的暗戰,但陳嵩遺體被褻瀆,卻是不難想像,而這斷斷不可容忍。略略沉吟,說那我就在這裏火化他,帶他的骨灰走,還有他那八個弟兄。

匈奴兵七手八腳地架起柴火,預備把九人的屍骸抬上去。薛梅兒跪在丈夫身邊,貪婪地看着他的臉。再過一會兒,這張臉就要永遠消失了。

有個蒼老的聲音低低地喊了一聲夫人。她回頭看,是一個匈奴老兵。老兵說陳將軍的身子是我給洗的,我在他身上找到這個。

說完遞過來一個小錦囊。錦囊被血浸透,已經看不出原色,中間有一個洞。她解開錦囊,發現裏面正是自己的那一縷頭髮,一半已經被箭頭切斷。她沖着老兵笑了笑,說謝謝你,眼淚跟着滾下來。這縷青絲已經長不回去,一如人死不能復生。它應該留給陳嵩,跟他的身子一起火化。它烏黑的靈魂,是要跟着陳嵩走的。它就像是一個信使,讓他的靈魂時時記住她的顏色、氣息和味道,直到有一天,她和他再度團圓。

火舌竄起來,磨碎九個軀殼,捂暖九個靈魂。夜空被映紅,恍如餞行夜宴。

每個人的骨灰里,都有很多箭頭。士兵要用鉗子把它們檢出來,被薛梅兒制止了,在箭頭還有餘溫時,她拿出其中一枚,貼身藏在懷裏。一瞬間,她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不是為了兩個孩子,她可以把這個東西扎進自己的咽喉。

等待車馬時,赫連昌小聲地問姚滅豹:

「姚將軍派個人護送就好了,為什麼要親自送她來?」

姚滅豹心裏滾動着一個巨大的聲音:因為她是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羌人,因為她是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皇妃,但說出來的只是淡淡的一句:

「都是戰將,假如我有一天拋屍戰場,我的妻子能有這份膽氣來為我收屍,我也希望敵方將領能送她一程!」

赫連昌點點頭,說剩下的你看着辦,我回去睡覺了。

薛梅兒坐在馬車上,懷裏緊緊抱着一個革囊。陳嵩的骨灰在裏面,還有餘溫,恍如男人離去后的被窩。

他們離開匈奴大營不久,就聽到身後鼓角連天響起。姚滅豹想到赫連昌的話,知道赫連璝不肯唾面自乾,已經要勒軍追擊了。

顧不得薛梅兒有身孕,叫駕車親兵跑到最快,一路顛簸、一路煙塵,跑到即將日中,終於把人送到谷口郭旭手中。郭旭是他的敵人,他不能告訴對方赫連璝要追上來,但他可以暗示:

「郭將軍。此地不必再守,走得越快越好。只是前路還遠,不要顧頭不顧尾!」

下馬走到薛梅兒車前:

「夫人一路保重。恕姚驥不能遠送!」

說完轉身走開,沒走幾步,聽見薛梅兒在後面叫他的名字,回頭看見她拖着笨拙的身子跪在地上,向他深深磕頭。

姚滅豹不忍再看,打馬跑開。

他曾經煞費苦心要擊敗晉軍,要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將略。他做到了。要不是他諳熟長安周邊地理,赫連璝不可能把晉軍圍困在密林中,陳嵩此刻應該還是陽間一人。陳嵩之死。是他勝利的一部分,他最終挫敗了這個池陽之戰中的勁敵。可是,他縱然足智多謀,又怎能預料到這個敵人死去,意味着一個羌人姐妹墜入深淵,而她又恰恰是羌人皇帝的女人。羌人軍官姚驥沒有能力保衛皇室,保衛皇帝的女人,在羌人國度覆亡之際自求多福去了,日後又親手在皇妃命運的冰雪上撒了一層霜。

第一次發現戰爭帶來的榮耀也可以瞬間蒙上一層灰。

回到營里。部將發現他陰沉沉的。沒人敢問他為什麼。過了一陣,傳令下去,大軍向東,將營房堵在谷口。沒有他的命令,不得移動半步,也不許任何人通過。

這是一個奇怪的命令。因為他們已經無仗可打,將士們都盼著到長安去領賞。而後把賞錢灑在那個花花世界,把種種戰爭浮財帶回到大夏老家去。

但是他那樣陰陰地下令。沒有人敢問為什麼。

他在帳篷里悄沒聲息地喝酒,吩咐親兵,西方有人到營前,立刻稟報他。

所以當赫連璝一馬當先衝到時,發現路上橫著一座大營,大營門前橫著姚滅豹。令他奇怪的是,這人見到三皇子前來,竟然毫無下屬禮節,不但不下馬,而且橫槊馬上,隱若敵國。

赫連璝說姚將軍昨夜護送美人辛苦啦。

姚滅豹立刻就明白赫連昌營中有赫連璝的耳目。這兄弟倆,為了奪嫡,都沒少做手腳。不過隨它去,赫連家族兩隻狗爭骨頭,於我羌人姚驥何加哉?

「三皇子斬盡殺絕,窮追不捨,辛苦啦!」

赫連璝看話頭不對,不想浪費時間,皺着眉頭說姚將軍要是有餘力,跟我一起追擊晉軍,功勞少不了你的;要是疲乏了,可以讓開道路,我要去取朱齡石人頭!

姚滅豹以前只是看不上赫連璝,今天有點噁心了。伸手從懷裏掏出赫連昌的手令:

「姚驥手裏有大皇子的手令,要我放晉軍過去,不得阻攔。三皇子要追擊,這就算是阻攔了,姚驥不能從命!」

「姚驥」而非「姚滅豹」,赫連璝聽得很彆扭,但他無暇多想這些,因為此人拿赫連昌來擋他,是更不可饒恕的。

「我哥哥和晉軍有約定,那是他的事,我不管!你若是不識時務,事後我會一併奏明陛下,治你們通敵之罪!你昨夜擅離職守,護送陳嵩老婆來來往往,已經是大罪,加上今天阻撓我追殲殘敵,砍十次頭都夠了!」

姚滅豹笑了笑:

「三皇子,做人要講誠信。陳嵩說放你就放你,沒有絲毫遲疑。你又何必事後捲土重來,苦苦追殺呢?」

赫連璝被戳中傷疤,臉頓時紅得像豬肝,拔劍一指姚滅豹:

「羌人降虜,竟敢出口譏諷,難道我以皇子之尊,就不能斬你狗頭嗎?」

他沒有意識到此話一出,姚滅豹身邊那些羌人官佐都沉下臉來。池陽之戰,滅豹營遭重創,羌人折損大半。生下來的人,孤懸在匈奴軍中,更為抱團。現在赫連璝公然出口羞辱他們,他們雖然不能立刻回罵,但已經在暗暗切齒。

姚滅豹倒不躁,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你若是有這本事,只管來砍,我腦袋恭候。」

不惟「三皇子」換成了「你」,長槊也指了過來。

赫連璝立刻意識到姚滅豹今天換個人。他的確很樂意砍掉任何一個攔路者的腦袋,但自籌絕不是此人對手,乃向後退一步,一揚手:

「對面三軍聽令。姚滅豹目無皇子,勢同反叛。誰拿下他,拜爵封侯!」

那邊毫無反應。

不要說羌人軍官。就是匈奴人也有一個常識,那就是姚滅豹這樣的大將,受命於皇帝而非皇子,是不是反叛,要由赫連勃勃裁決,而不是他的兒子。

赫連璝見指揮不動姚滅豹所部,腮上肉跳,回身大叫:

「給我上,拿下姚滅豹!」

跟在他身後的官佐面面相覷。無人上前。情勢很清楚,誰要是縱馬上前,誰就是挑起自家人火併。赫連璝到他父皇面前陪個罪磕個頭,就可以大事化小,其他人可就沒這麼輕鬆。能在他頭上砸個包的石子兒,就是能壓垮其他人九族的一座大山。

赫連璝其實也是糾結了一夜。陳嵩死了,他的恥辱心本來已經有所平復,輾轉一宿,天快亮時睡著了。但是沒睡多久就被叫醒。安插在赫連昌營中的心腹傳來密報,說姚滅豹護送陳嵩夫人來,焚化了九個南人屍體,帶走了骨灰。他的火瞬間就被點燃了。他被綁架這件事。赫連昌居中當好人,最後竟然成了最大受益者。這個滑頭,為了打擊自家兄弟。竟然不惜和晉軍眉來眼去!有個約定無可厚非,等自己脫身後。完全可以撕毀約定追上去,殺南蠻一個片甲不留!歷史上干大事的。有幾個說話算數的!劉邦和項羽有鴻溝之約,不也是追上去斬草除根嗎?這還不算,居然還給姚滅豹一個手令,要他放過晉軍!

沒有別的解釋!如果晉軍被消滅了,赫連璝的恥辱也就抹平了。如果晉軍留着,人們就會說這個有損於全勝的缺憾,是大皇子為了救三皇子而言出必行所致,而三皇子之所以需要救,是因為他光着屁股被按在被窩裏,身邊還有一個男寵。他那個數萬人的大營,敵人輕鬆潛入,更證明他統軍無方,御眾兒戲,是一根提不起來的爛麵條。

晉軍不是不可以放過!但既然晉軍被自己人用來打擊異己,那麼就絕不放過!不僅如此,他一定要讓父皇主持公道,說說匈奴皇子該不該對南蠻如此寬大無邊!

他以為姚滅豹應該是積極追殺的,因為到此為止後者還沒有撈到此戰的一點點油水。大皇子既然有手令,那就不能不虛與委蛇,但三皇子本人到門口,難道不是藉此出手的最佳理由嗎?

可偏偏是這個姚滅豹,竟然如此強橫,好像死了心要替晉軍斷後。

他看不懂。

兩支匈奴軍隊,對峙大半天。到日中時分,赫連璝派回去的人帶來了赫連昌的口令:

前令撤銷,姚滅豹是否願意追擊,可自擇,但務必讓開通道。

這件事的汁水,赫連昌已經榨乾,犯不着為了一個姚滅豹公開和弟弟決裂。

姚滅豹悲哀地搖搖頭,繼而一笑,回頭向三軍下令:

「赫連昌的命令,匈奴人不能不服從,羌人姚驥不能再服從;所有羌人,願意服從此令者,呆在原地;不願者,到我身邊!」

這番話的含義再清楚不過。以姚滅豹為界,兩支匈奴軍隊立刻向兩邊退走,伴隨着人們驚訝的議論聲。留在原地的羌人大約五六百人,稍稍猶豫,大部馳入匈奴大軍,留下全部軍官和百十名士兵。

姚滅豹看了身邊人一眼:

「各位對不住,跟着我沒有榮華富貴,混到今天這個地步。」

沒有人說話。

赫連璝一聲令下,匈奴人蜂擁而至。不要射箭,要抓活的,要讓陛下親自定他們死罪,要車裂他們腰斬他們凌遲他們。死人無法指控,活着就可以攀扯,哪怕攀扯的是大皇子。

但這隻能死更多的人。

羌人操著羌語咒罵廝殺,匈奴人操著匈奴話咒罵廝殺,沒過多久,還騎在馬上的只有姚滅豹一人。

匈奴人改變戰術,不再跟他格殺,因為那正是他最擅長的。他們把馬匹緊緊地擠在一起,人手一張盾一根槊,密密地壓向中心,包圍圈越來越小。

在即將被密集的槊尖鎖住時,姚滅豹大喊一聲:

「陛下,臣姚驥儘力了!」

包圍他的匈奴人不明白他說的陛下是姚泓而非赫連勃勃,覺得這句話委實奇怪。他們看到這個扔掉御賜「姚滅豹」名號,自稱「姚驥」的羌人將軍倒轉長槊。猛地將槊尖刺向自己的咽喉。一股血噴出來,越過馬頭。濺在地上。姚驥一手攥著槊,一手扶著鞍橋。將這個姿勢保持了一小會兒,終於倒下馬來。

赫連璝瘋狂地揮舞著彎刀:

「不要停,踏過去,踏過去,把他給我踏成肉泥!」

騎士們策動坐騎原地打轉。

大地還沒有解凍,姚驥無法融入堅硬的土地,他的血肉碎片在地上攤開。

赫連璝摘下酒囊猛灌幾口,聲嘶力竭地下令:

「所有羌人,列隊!」

羌人知道最後的時刻到了。他們剛才沒有跟着姚驥一搏,此時更沒有一搏的可能。在匈奴人的詛咒、衝撞和擠壓下,他們扔掉手裏的兵器,下馬集中在空地上,腳下是那些羌人的血。

赫連璝接過一根狼牙棒,縱馬衝進人堆,恣意揮舞。他的騎兵如法炮製。

等狼牙棒上纏滿血肉、他的戰袍染滿血跡時,他內心的屈辱終於消散了許多。

扔掉狼牙棒,拔刀向前一指:

「叛羌已除。都跟我去殺南蠻!」

他知道最佳的追擊時機已經過了,但哪怕只能逮住一小支後衛部隊,他也要追上去。刀上必須沾血,必須沾上南蠻的血。不如此他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大夏和大晉之間的爭鬥結束了,但他個人的戰爭才剛剛開始。

穿過峽谷,狂奔兩個時辰。沒有見到晉軍的蹤跡。第一個勸他返轡的人被他狠狠抽了一鞭子,第二個若不是躲得快會被砍掉拉住韁繩的手。人們苦不堪言。但只能繼續追擊。到了太陽快偏西的時候,他們衝到潼關城下。發現這裏已經沒有晉軍一兵一卒。赫連璝叫幕僚寫戰報給赫連勃勃,聲稱他率軍苦戰攻陷潼關。稍作歇息,立刻出潼關繼續追擊。他在前頭有多窩囊,此刻就有多昂揚。前鋒在路邊抓住了一個掉隊的晉軍士兵,抽了幾鞭子,這個兵說晉軍分兩路走了,朱齡石帶主力向東,好像是去晉軍王敬先佔領的一個要塞,還有一支小部隊向南拐了,郭旭帶着。

赫連璝稍稍遲疑,決定要抓就抓大的,發誓要擒拿朱齡石,但他也不肯就這麼便宜了郭旭,乃分出一千騎兵,由親兵統領,南下猛追。

郭旭身邊,將只剩斛律征和徐之浩,騎士勉強三百。全軍抵達潼關時,潼關守軍撤走已經兩天了。朱齡石原本指望在這裏歇歇腳,但友軍沒有蹤跡,百姓閉門不出,糧庫空空如也。忠於大晉的老百姓要他們趕緊走,因為已經有不少匈奴人化妝潛入,藏在城內各處。朱齡石判斷赫連璝一定會反悔,馬上就會尾隨追來,屆時內外受敵,捉襟見肘,乃決定立刻離開。他不想讓薛梅兒和小俏再擔驚受怕,決定分出腳力好的馬給郭旭,要他立刻走小路去洛陽。他自己帶領主力,大張旗鼓向東,吸引追兵注意。東去有王敬先堡壘,易守難攻,可以休整待援,只要他到了那裏,赫連璝就無計可施了。

追擊郭旭的那支騎兵跑到夜色沉沉時不能再跑,商量了一下,決定就地宿營。明早再追一個時辰,如果到那時還不見晉軍蹤跡,就掉頭回去。

騎士們非常疲憊,枕着馬鞍睡得很深。有個親兵尿急,撒完后回來搖醒身邊一個兵,說他隱約聽到了孩子的哭聲,要不要過去看看。那人睡得迷迷糊糊,說趕緊睡,荒郊野外的,別嚇唬人。

親兵接着睡。明明聽見孩子在哭。他踢醒了另一名親兵,拽着他往前走,就在他們宿營地的旁邊,隔着一個小山包,他看到了另一個營地。月光不明,但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此時可以看到有很多人席地而睡,人群中有一輛車子,孩子的啼哭就是從那裏傳來的。

他從山包上摸下來,叫同伴趕緊去叫人,自己接着監視。就在這時候,晉軍的幾名暗哨包抄過來。兩名親兵跳起來,一邊和敵人格殺,一邊大聲報警。

郭旭衝過去,乾脆利落地幹掉兩名匈奴兵,看到不遠處已經亮起無數火把。立刻叫斛律征帶領兩百弟兄護著車子離開,他和徐之浩帶領其餘弟兄斷後。

車子走出去不到二里。右輪陷入一個坑,猛烈的撞擊折斷了車軸。險些把薛梅兒拋出去。斛律征立刻叫兩名騎士讓出馬匹給兩個女人,但她們本身就不善於騎馬。懷裏還要抱着孩子,根本就跑不快。郭旭和徐之浩在匈奴兵迅猛攻擊下,根本無法穩住戰線,只能且戰且退,很快就趕上了斛律征那一隊。

好在暗夜之中,道路狹窄,匈奴人沒法兩翼包抄,只能平推著往前趕,殺到天亮時。郭旭身邊只剩下五十多名騎兵,另外還有二十來個弟兄死了坐騎,只能步戰。此時郭旭才發現,他們在黑暗中邊打邊走,已經錯過了拐上大路的岔口,現在他們前方橫著一條河,不算很寬,但馬匹跳不過去,水流也很急。徒涉想都別想。

一千匈奴騎兵,此時也已經損失過半,他們也看到晉軍的處境,決心把他們全都趕到河裏去。天亮了。匈奴人的弓箭準頭有了用武之地,步兵弟兄圍在兩個女人周圍做肉盾,在騎兵掩護下。沿着河岸往前跑。

剩下只有十來名騎兵時,徒步跑在前頭的步兵弟兄突然狂喜地大叫起來。

橋!

河上居然有座橋!

其實是三塊木板。搭在中間一座石頭橋基上,不知道踩踏了多久。風吹雨淋了多久,木板已經開始朽壞。郭旭目測之下,怕這幾塊板子撐不住騎兵,乃衝到鋒線上,揮舞鐵槌,擊斃幾名匈奴兵,嚇退餘眾,叫弟兄們立刻下馬過橋。只要人到了對岸,立刻把木板拆掉。

但匈奴人緊緊地逼過來,如果沒有人擋着,他們也會下馬過橋。郭旭跳下馬來,扔掉砍缺的長劍,從一名弟兄手裏要過一把長槊,像鐵塔一樣,堵在橋頭上。弟兄們都已經跑過橋去,這邊只剩下他和斛律征、徐之浩。

斛律征,你格殺不及射箭,你到對岸去掩護我們。

斛律自嘲地搖搖頭,拎着弓跑過橋去了。

不等他打發徐之浩,後者先說話了:

「郭大哥,你不要和我爭,我沒有家小!」

郭旭不吭聲,也不挪動步子。

徐之浩看了一眼對岸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跑的兩個女人,幽幽地添了一句:

「已經有一個寡婦了,別再添一個!」

郭旭一咬牙,跑到河對岸。斛律征已經找了塊大石頭躲起來,箭袋從身上解下來擺在地上。他的位置恰好在橋的側翼,射擊上橋的敵人毫無死角。

匈奴人撲了上來。徐之浩的鐵槌在他們頭上飛舞。

他們不怕死,一**地湧上來。

徐之浩一步步向後退。

第一個踏上橋板的匈奴人被斛律征射落水中,緊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郭旭焦急地回頭看,看到弟兄們已經跑遠,稍稍心安一點,他揮舞著雙手大聲喊;

「徐之浩,撤下來!快撤下來!我們拆橋!」

他知道不少匈奴人都懂漢話,但他已經顧不上掩飾意圖。

徐之浩立刻轉身後撤,試圖搶過來的匈奴人一個接一個被斛律征射中。

徐之浩跑到橋頭,撇下鐵槌,彎腰去抬木板,郭旭上前幫忙,此時他們才發現木板這頭深深埋進土裏,根本抱不起來。不要說他們已經精疲力竭,就是氣力飽滿時,也休想撼動這些看似衰朽殘破的木頭。

徐之浩顧不上拿鐵槌,衝到橋中間,團團尋覓一圈,瞅准木板最朽爛的地方狠狠地踹,沒幾下就將中間那塊板子踏斷,就在他要踏邊上那塊板子時,匈奴人的一支箭射穿中了他的後背。

郭旭看見徐之浩的動作突然停了一下,而後加速踹起來。第二塊板子更結實一些,他連踏七八腳,終於將它踏斷,中間後背上又中了兩箭。假如匈奴人知道當初斛律征射中徐之浩胸膛都沒能射穿他岩石般的肌肉,就不會奇怪這個人居然能背着三支箭干體力活了。此時徐之浩已經血流滿背,沒有一絲氣力了,他抬起腿,艱難地往回走。郭旭正要迎上去,眼睜睜看着一支箭從後面鑽透了徐之浩的腿。

這個大塊頭的兄弟傻傻地笑了一下,緩緩地跪倒在橋上。

郭旭大叫一聲要衝過去,腳一踩上木板,木板就往下陷。抬眼再看對岸,匈奴人正沿着沒有斷掉的那塊板子,慢慢地挨過來。他走到徐之浩跟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舉起彎刀要砍徐之浩的頭。他打了個晃悠,趕緊恢復平衡,重新舉起刀來。

郭旭大喊斛律征射死他射死他趕緊射死他。他沒有聽到弓弦響。回頭一看,斛律征垂頭坐在地上,手裏的弓弦已經拉斷。

他已經失去了菜蟲、綠豆、瘋子,剛剛失去陳嵩,現在眼看就要失去徐之浩。他眼看敵人要砍下兄弟的人頭,卻什麼都做不了。

匈奴兵的刀已經舉過頭頂。

這時所有人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住手!」

郭旭回頭一看,小俏站在一道矮坡頂上,向前伸出手,好像這樣能制止眼前的殺戮。郭旭從來沒有見過小俏比這時候更像女神而非女人。

匈奴人楞在那裏。

他們從來沒有在戰場上看到過叫停廝殺的女人。

小俏走下來,一把推開試圖攔住她的郭旭,一直走到徐之浩身邊,用自己的身體遮住他,蒼白得像玉雕一樣的臉幾乎貼著匈奴人的刀尖。

「殺了一萬多人了,還沒殺夠嗎?我們有冤有仇嗎?殺來殺去,流的都是平民百姓的血,成的都是達官貴人的功!你們這樣砍來砍去,赫連勃勃高興,劉裕高興,你們的父母妻兒會高興嗎?你們除了一身血債,能攢下什麼?匈奴弟兄們,這幾個人都是我的親人,我拿我的命來換他們的。來呀,你砍吧!」

那個匈奴兵看了看小俏,又看了看手中的刀,徐徐地垂下手。

在他身後,匈奴人中掠過一陣竊竊私語,人們紛紛把刀插回刀鞘。

郭旭看呆了,不知道是什麼魔力席捲了敵人。

一名匈奴軍官站在河對岸,一手捂著心口向小俏鞠躬:

「郭夫人,你和郭將軍到過我們大營,我們這裏不少人聽過你唱歌。賀蘭山,如畫屏,匈奴女兒淚如傾,我們喜歡!走吧,不殺了,你們和我們都死了太多人,我們不殺了!」

小俏深還一禮,彎腰去扶徐之浩。

郭旭獃獃地看着他們小心地走過來,恍如夢中,不敢相信生死禍福,就在女人一番話中決出了。

徐之浩過了橋,回頭看了看放下屠刀的敵人,艱難地問了一句那個軍官:

「放過我們,你回去怎麼交代?」

軍官不回答,揚聲勒軍,說給部下聽,也說給敵人聽:

「我們追上晉軍,大殺一陣,但晉軍援兵趕到,我們只好撤回去了!」

匈奴士兵們揚聲應和,竟然有一絲歡愉。

軍官在馬上向徐之浩揮揮手,調轉馬頭,麾下軍去,轉眼消失在遠方。馬蹄所到之處,一路全是屍骸。

郭旭和斛律征攙扶著徐之浩往前走,走了二三里地,碰上回來接應的弟兄。徐之浩太重,大家輪流背着他走,每個人只能走百十步,每個人腳後跟上都有他滴下來的血。第二次輪到郭旭背時,徐之浩氣息微弱地要郭旭放下他。郭旭說你別說話了,堅持一下,往前走會有人接應的。

他們一步步挪到日中時分,終於在南方地平線上看到一小隊騎兵。

他們遇到了洛陽北郊邙山大營里派出的游騎。

郭旭快走幾步,拍了拍趴在一個弟兄背上的徐之浩;

「之浩,再忍忍,馬上就能有郎中了。」

徐之浩沒有回答。

他就那樣趴在同袍背上,永遠地失去了氣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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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七書之卻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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