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凄凄過往

「邢將軍不必拘禮，」婌妹終於恢復了原態，聲調也平穩了許多。

「還請婌妃娘娘告知姬欒行蹤，聽這位開遲兄弟述說得知，婌妃娘娘一直與那姬欒共行一處，」說話途中，邢將軍特意向我這裏望了一望，好讓婌妹知曉我的身份。

「邢將軍不必擔慮，姬欒現在不在近處。」婌妹說，「邢將軍可否告知此中狀況，為何不見唐將軍的蹤影。」

婌妹改稱唐兄為唐將軍，令唐兄不由向她望了一眼。

「報娘娘，唐將軍現在已是陰間之人，故此，你我陽間之人皆無法用肉眼看出他們。他們一行五人，由唐將軍攜領四位將士。」邢將軍解釋道，「只是不知娘娘為何具有可聽陰陽的本事？莫非也是受人點通？」

「正是受那姬欒點通才得以聽到陰界之音。」

邢將軍和婌妹聊敘的過程中，曾幾次轉頭觀看唐兄的反應，也曾有意將話茬引向唐兄，而唐兄只是楞楞地在一旁靜聽，關於個中情形，都好似與他無關一樣。最後還是婌妹主動尋他談話。

「唐將軍，既然你我各位兩千年後能夠在此一遇，便是緣分，唐將軍當年因為守護國家疆土而英勇殉職，驪婌也是由衷感慨，像唐將軍這樣為了國家不惜拋頭顱撒熱血的功臣良將，國家一定永寫史冊。」

「在下作為臣子，當以國家榮辱為重，保衛疆土，驅逐敵寇，乃是本將義不容辭的重任，婌妃過獎了。」

「在唐將軍殉職之後，大王連番扼腕痛惜，為了國家失去唐將軍這樣的士才而喟嘆，唐將軍在大王的心目中堪同手足，可比日月。」

「在下在此謝過，多謝大王的提攜和賞識。」

在這個節骨眼，這種客套的官話聽起來真是索然無味。兩個有情之人各自懷着一顆火熱痴燎的心在這一刻卻不能盡情相擁，讓邊上的看客都不禁為他們感到着急。婌妹在受到唐兄一開始的冷遇后，現在也變得不再直抒胸臆，而是一點點地從側面進行敲擊，循循善誘。

「陰陽雖然有別，可自古便有『陰親』之說，想必陰世也有男女結合，成親定姻之說，驪婌清楚地記得唐將軍生前並無婚緣，不知在陰世是否成就了一樁婚事？」

婌妹的這一番說辭現場無人不曉，她說出這些的目的無非還是想扯到她與唐兄的關係上來。相信唐兄也一定明白了婌妹的弦外之音，但他依舊保持着和緩的語調，一板一眼地說：

「陰世與陽世大不相同，陰人的主要目標便是重返陽世，在此期間並無男歡女愛之念，如果延誤了投胎良辰，終世只能留於陰間，也會因為前途暗淡而變得索然寡味，不再有連理，並蒂之想了。」

「如此說來，唐將軍依舊孑然一身嘍！」

「不光在下孑然一身，就是這裏的所有陰人也都是孤單一個，並未有人續得前緣。」

「倘若唐將軍有此機會再續前緣，會否珍惜？」

婌妹的這句話已然向他挑明了，誰都知道，唐兄生前的舊相好就是婌妹，婌妹這麼說無非是想試探他的真正內心想法。唐兄不會猜不到。此時他變得唯唯諾諾，接連說了幾次「這個」，「那個」的。

「唐將軍如此言語支吾，難道不便向婌妃明言？」婌妹改稱自己為「婌妃」，看來她是想依靠名頭來壓將唐兄了。

「哦，不是，不是，在下沒有這個福分。」

「難道唐將軍是說自己在生前並無相好之人？」婌妹依舊不依不饒。

「哦，不是，不是，承蒙婌妃惦念，在下實難承受。請問婌妃怎會存留至今？」唐兄準備改換話題。

「如果驪婌不曾記錯的話，唐將軍生前確乎有一紅顏，只是唐將軍沒有珍惜罷了，」婌妹沒有順着他的話說，而是接着剛才的題頭。唐兄聞聽此言，便又陷入了沉默。他知道，這是婌妹說這麼多話的最終用意。

「唐將軍可以為國捐軀，可以為了大王而拋卻了這一紅顏，」婌妹道，「她就像是男人之間的玩物一般，被這些所謂的大丈夫拱手相讓。她原本並無過多奢求，只是希望能和自己朝夕期盼的人共度一生，不管這個人是富貴還是貧寒。她也做好了相夫教子的準備，只等著為了這個人誕下子嗣，然而就是這個簡單而純美的想法也沒有讓她實現，她要面對的是一堆冰冷的，毫無生氣的華貴擺設。

她在這一堆沒有生命的擺設中艱難地過活，從希冀到失望到無助。當她聽到她要等的那個人已經隕於疆場的噩耗，她想到了死，此時的她把死亡看成了一種通向美好生活的城口，也許出了這道城前面便是無比光明的世界了。於是，她嘗試了各種手法好讓自己能夠走向那個理想的城口，可偏偏造物弄人，她醒來后的世界依然那麼熟悉，那麼冷硬，那麼現實。

當她終於尋到機會擺脫這些令人厭倦的一切時，她把全身梳洗了一遍，她要留下一個最美最美的妝容去看他，只是他的去日已久，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在那裏等着她，等着他當年的鄰家小妹，等著和他已有伉儷之實的妻子，等著和她雙宿雙飛。會的，他會在那兒一直等着她的，她曾經執拗地這樣想着，即便上倉無情地讓她重新活過之時，她仍是這樣想着。

梳妝時她就想也許他就在她的身邊呢，抑或他正身着一身戎裝，英姿挺拔地在不遠處看着她往自己的臉頰上塗抹胭脂，她想着想着就會不能自己地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她也曾托著臉蛋兒，向他娓娓表白那些只有孤單一人時女孩家才敢說的悄悄話，她想他一定聽到了，她便重重地向他點點頭。在這個空曠寂寥的龐然空間內，她是幸福的。

在她受人脅迫時，她還堅信他就活在自己的身邊，只是因為偶爾出了遠門，她相信他在不遠的將來定會來到她的身邊，一身正氣，劍氣逼人地指着她身邊的壞蛋說：速速放開我的鄰妹，我的嬌妻，我的一生最為摯愛的人！

她等待着。她已記不清到底苦捱了多少個日夜，她也會生起絕望。在她絕望無求時，能支撐她的就是他的到來，多少次她都在半夢半醒間看着她心中的那個英雄穿過一片茫茫霧氣，一身凜然地走到她身邊說：我來了，我再也不會離去。

每一次他都在說謊，他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短暫的幸福留給她的是長久的悵惘和傷痛。就在此前，當她再一次聽到關於他的名字和話語時，雖然聽起來已然不再熟悉，但她確信這一定就是她的英雄，他真的回來了……「

婌妹自顧信信而言，說到開心時，她就綻出會心的笑，說到難過時，她也會簌簌落淚。唐兄和我們都在認真地聽，誠然，婌妹講述的「她「就是她自己，也許千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那麼痛快地說出她的心思，她的幽怨凄凄的過往。說完，她看起來很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