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2章

第69-72章

69.梨園戲班

四目相對,片刻沉寂之後,那個矮個子的粉面人當先跳將起來,中氣甚足地喊道:「妖怪啊啊啊,有妖怪呀啊啊啊——」

顏淡怒了,她現在這個模樣不就是狼狽了些,衣裳髒了些嘛,哪點像妖怪了?這兩個凡人——好吧,姑且算他們是凡人,臉塗得像白牆,腮刷得像猴子屁股,這種妝容居然還敢說她是妖怪,真是豈有此理。

那個矮個子的喊了兩嗓子,嗓音掉得又高又尖,磕磕碰碰地往小門裏擠,一路高喊:「妖怪啊啊啊啊一隻妖怪全身冒綠水從天而降啦——」

顏淡顫巍巍地往前爬了一步,伸出一隻手來。只見那個愣在原地的高個子突然往後退開一大步,砰得一聲撞在牆上,抖手抖腳地捏著牆邊的掃帚,顫聲道:「你、你是……你是何方、何方妖孽,敢來此……此作祟?!」

顏淡怒目而視。為什麼這些凡人一門心思認定她是妖孽,而不是落在此地的仙子?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了,但好歹好幾百年前她都是仙子來着。

忽聽幾步沉重的腳步聲傳來,顏淡的眼都直了,只見一個塗了一臉黑紅相間油彩的雄壯大漢手擎青龍大砍刀,沖着她大喝一聲:「何方妖孽竟敢來此?」

顏淡卯足力氣,大聲喊道:「我不是妖怪!」

咣當一聲,那柄青龍大砍刀支在地上,塵土飛濺。可見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大刀,不是那種用來裝樣子、其實裏面是空心的那種,若是被這把大刀砍在身上……顏淡嘴角一陣抽搐,這後果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壯漢身後慢慢探出一張粉白的臉,正是之前嚇得跳走的矮個子:「你……真不是妖怪?」

「別、別聽她胡說!妖怪都會說自己不是妖怪!」那個個子高的正貼在牆上抖成一團。

顏淡趴在地上,心裏苦楚難言,忽然覺得臉上被拂過布帛輕柔的觸感,抬眼看去,只見那壯漢扯著個子高些的人的長袖,將她的臉擦了擦,豪爽地笑道:「你大概是逃家出來的小姑娘吧,弄得這一身臟。」

顏淡感激地點點頭。

這一聲「小姑娘」當真叫得她受用無比,想當初她年紀還小的時候,總想着長大些才不會被人瞧不起,等到現在年紀長了,卻想裝得嫩一點。

「這衣裳弄髒了,班主還不罵死我……」高個子的那人哭喪著臉。

「放心,等班主瞧見這小姑娘就想不起來要罵你了。」壯漢呵呵一笑。

「不過她現在開始學功夫還是晚了點,不比我們從小練的好。」

「那有什麼關係?現在老爺們就喜歡這個調調,白凈細嫩、水靈靈的就好……」

顏淡不由想,這些人究竟是幹什麼的?是人販子,還是青樓蜀館里管事的?

事實證明,她同孜孜在念的人販子和青樓里的老鴇沒有緣分。

她從鬼門出來,恰好摔在桐城一家戲班子的門外。桐城在北方,再往北去便是荒蕪大漠,大漠裏鮮少有人煙,只有大片山巒。那片山川名鋣闌,主峰極高,終年白雪覆蓋。她若是運氣不好些摔在那裏,真的只有凍死餓死的份了。

此時天下三分,桐城正是在南楚的疆域。南楚的都城是南都,據閔琉說起南都時那頗為嚮往的模樣,想來南都是個風光繁華的好地方。

閔琉就是那日見了她嚇得跳走的矮個子。她把臉上的油彩洗去的時候,顏淡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這小姑娘容貌生得很好,尤其是一雙眼和琉璃似的,光彩流溢。

顏淡還不太能欣賞凡間這琅台梨園的妝容,覺得真是糟蹋了閔琉的秀美容貌。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顏淡在戲班足足養了兩三個月,才能下地走幾步。在她養傷的時候,班主騰出地方來讓她住下,睡的是硬木板的通鋪,上面墊塊布就睡人了,讓她本來兩個月能好的傷硬是拖到第三個月。除此之外,一日三餐從來不少,有時戲班子登台演出,得了富老爺的獎賞還會分她一些時鮮水果和蜜餞零食。顏淡很是感激。

待到她能下地走動的時候,戲班的班主便提着算盤同她清算她已經欠下多少銀錢,而這些銀錢放在錢莊里又會生出多少銀錢,問她是打算寫信給家人讓他們來接她好,還是留在戲班子裏打雜還錢好。

顏淡一貧如洗,身無長物,又無家人,只得選了後者。

班主很是滿意,拍了拍手叫道:「涵景,你過來。」只見一道身段美妙的人影婷婷裊裊走了進來,低聲道:「班主,不知你叫我有什麼事?」

顏淡大失所望,初時聽見那名字再看見那身段和走路姿態,她還以為是怎樣傾城的美人,待走到近處才發覺居然是個男人。她不由想,這凡間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啊,從前在天庭時候她時常嫌棄白練靈君太花哨不像個男人,如今方知,白練靈君同這位比起來絕對是男人中的男人。

她正想着心事,冷不防被那個叫涵景的擰了好幾下臉,還沒來得及憤怒,對方面無表情地說:「皮膚還算過得去,上妝不難。」

顏淡吁了一口氣,敢情他不是在調戲她老人家。

班主更是滿意,點點頭道:「你給她唱一句簡單的,先來聽聽音色。」

涵景面無表情地轉向顏淡:「我唱一句臨江仙里的唱詞,你跟着我唱一遍。」他不待顏淡答應,徑自輕輕一揚衣袖,水眸微微垂下,腰肢輕擺,嘴角微微帶起一絲笑,好似滿園春色中的一點殷紅:「最撩人是經年春色一點,煙波江里是碧玉一泓,斷亘畫梁芍藥兒淺,絲絲柳葉輕垂心似牽呵……」他衣袖輕舞,緩緩彎下腰去,輕挽長袖,雖然曲子已盡,餘音裊裊。

顏淡目瞪口呆,她實在……實在是不怎麼能欣賞男人的柔弱風姿,這幾句唱得頗為幽怨哀愁的詞聽着身子就禁不住直打寒戰。班主咳嗽一聲,道:「怎麼,你剛才沒仔細聽嗎?涵景,你再唱一遍。」

顏淡忙不迭地阻攔:「不不不,我聽到了,這位,咳,大哥唱得很好就聽得入了神。」她一句話還未說完,就見涵景瞪了她一眼,頓時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唱,咳咳……那個,斷亘畫梁芍藥兒淺,絲絲柳葉輕垂心似牽……」

只聽班主嘆了口氣:「算了,這個資質能念幾句說詞就很好了。」顏淡自覺除了聲音有點抖,還算不錯,卻不想班主覺得她沒資質,不由問:「那我以後,該做什麼?」

「看你也像是好人家裏出來的,認字嗎?」

顏淡甚是驕傲地說:「當然認字了。」她雖不敢誇口這世間的每個字都認得,但平日常用的絕不會有她不認的。

班主點點頭:「那就幫着寫些聯子,順道把賬本給理明白了,戲枱子底下端水送茶也少不了要跑個腿。」

目送班主和涵景離去,顏淡摸摸臉頰,很是不解:「我唱得就這麼難聽么?」

「不是難聽,而是,」閔琉從門口探進頭來,眼中流光溢彩,笑嘻嘻地說,「非常、非常的難聽。」

「……」顏淡大受打擊。

「噯,不是我說你啊,也虧得你唱得這麼難聽,花涵景那人可陰了,你要是比他好,他肯定會欺負你的。」閔琉走過來,拉了拉她的衣袖,繞着她轉了一圈,「要是你長得再高一些,再豐滿一點,那就是美人啦。」

顏淡很鬱結。她都這把年紀了,該長的都長齊了,想再改進幾分只怕也辦不到。

於是顏淡便學着當一個凡人,在戲班子裏忙忙碌碌打雜。

那日見到的那個扛青龍大刀的壯漢是戲班子裏演武戲的,叫趙啟。此時風行些纏綿悱惻、才子佳人的戲文,武戲便是一年到頭也開不了幾齣,趙啟力大體壯,就做些搬東西的重活。顏淡想着他這樣的前輩都只能打雜,她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她摔在戲班子門口的時候,凡間正值冬末,轉眼間過了春寒,便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除去厚重的冬衣,衣裳也穿得漸漸輕薄起來,來來去去足不沾地地忙碌。

入了春,戲班子的生意也特別好,她花了點心思把賬簿理清了,記下幾筆都是入賬的。

「萬點飛絮,惹得楊花點點,碧玉玲瓏風物妍,出落日頭看細雨……」花涵景水袖如流雲舒散,在戲枱子上漫漫舞著,臉上的妝上得有些濃,反而襯出些艷麗風姿來。顏淡蹲在戲台邊上,支著腮瞧着他在燈籠昏黃光暈下的身影,看得微微出神。

一旦靜下心來聽了,會覺得他唱的真是一個很纏綿的故事,只不過這樣的故事結局大多不怎麼好。花涵景是桐城方圓百里最出名的旦角,現在看來果真不假。

「喂喂,別看了快去倒茶,不然等下要被班主抽筋扒皮!」閔琉端著兩壺熱茶硬是塞給她一壺,「別說我沒提醒你,最左邊那桌是這裏出名的惡霸,不好惹,你走過去的時候把頭低下去點別讓他瞧見你的臉。」

顏淡接過茶壺,先給最左邊那桌添了茶水,依言把頭埋下去,而那左擁右抱、眼裏還盯着台上的富老爺根本就沒看她一眼。顏淡依次給別桌添了茶,一圈走下來,茶水都倒完了,便遠遠繞回後台去,想再灌壺新的。

她快步走向後台的時候,正擦著一人的衣袖過去,陡然間聞到一股清淡的菡萏香味。顏淡忙回頭看去,只看見夜色中那一襲玄色的衣衫微微被風拂動,那人的髮絲漆黑如墨玉一般,看着很是舒服。

顏淡看着那人的背影呆了呆,好似哪裏見過一般,心中卻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很覺得荒謬,搖了搖頭便快步走到後台。閔琉見她過來,撲過去抓着她的衣袖搖晃:「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一個玄色衣裳的公子,很高挑頎長的那個,我剛才給他倒茶的時候真的看傻了。這麼俊的相貌,氣度又好,我真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花涵景同他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團爛稻草。」

顏淡搖搖頭:「我只看到一個背影。」

閔琉拉着她貓著腰溜出去,指著最角落的一張空桌子:「他剛才就一個人坐在那邊的。」隔了片刻,只是那位玄衣公子又折轉回來,只是身邊多了位姑娘。閔琉提着茶壺往前挪了兩步:「我再去瞧瞧,你要不要一起來?」

顏淡撲哧一笑:「好了,你自己去瞧吧,我在後面燒水,免得等下班主過來罵。」

閔琉大失所望:「你真的不去啊?看一眼又不會怎麼樣的。」

「可是他年紀太小了讓我實在沒有興緻……」不管那位公子生得什麼模樣,一想到她都這把年紀了,總之是提不起什麼興趣來的。

「年紀小?他年紀肯定比你大,你這人真奇怪!」閔琉嘀咕完,提着茶壺又走了過去。顏淡等著水燒開了,慢慢用勺子把茶水舀進茶壺裏,回首看去,只見閔琉小小的身影站在角落那張桌子前,可是隔得太遠,夜色又暗,除了幾個模糊的影子什麼看不清楚。

顏淡端著茶壺去添茶,走到最左邊那張桌子的時候卻全然忘記了閔琉之前的叮囑,只見那富家老爺突然推開身邊的姬妾,點着她道:「你站下。」

顏淡一愣,隨即停下腳步,偏過頭看着他。

「你叫什麼?你今晚就隨我去,」那人又看着站在一邊的幾個家丁,「和他們班主說,這個小姑娘我帶走了,明早再讓她回來。」

「王老爺,這、這不太好,顏淡她年紀還小不懂事……」趙啟急匆匆跑過來,雙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兢兢戰戰地開口。

那王老爺一拍桌子:「閃開,老爺我做事還要你教不成?」

「可是——」

顏淡走上一步,緩緩傾身行禮:「不知王老爺你想要什麼時候讓我跟着一塊走?」她微微一笑,語氣溫軟:「我隨時,都可以隨你走的。」

70.戲班雜事

晨曦初露,天邊剛剛泛起些白光。

顏淡哼著小曲推開小院的門,走過正坐在台階上揉眼睛的閔琉,抬手在她頭頂上摸了又摸,這樣居高臨下摸別人頭的感覺果真很好:「困就去睡嘛,幹嘛坐着等我?」

閔琉瞪大眼看着她:「你、你看上去好像很高興啊?」

顏淡笑嘻嘻的:「還好啊。」

「你你該不是中了什麼風魔吧?你是被……那個,不是應該哭的嗎?」閔琉張口結舌一陣,口不擇言起來。

「哭?幹嘛要哭?」顏淡在背後推着她,「快去睡啦,晚上還有戲要演,你不是還要上台唱兩句的嗎?」

「難道那個王惡霸昨晚放過你了?這不可能的啊,他分明是從十歲到八十歲都不會錯過的!」

「唉,八十歲他一定會沒那種興緻的,不過從今往後,他都不會再欺男霸女了。好了,去睡吧去睡……」

閔琉一聲大叫,貼著牆壁:「你、你……莫非你把他給殺了?殺人要償命的,昨晚這麼多人看見你被他帶走,你、你快點收拾收拾逃吧!」

顏淡還是笑眯眯的:「殺人?我怎麼可能會幹這種壞事呢?我呢,只是讓他以後做不來那種事了而已。」

閔琉想了又想,終於反應過來,眼珠差點瞪得掉下來:「你你你……閹、閹了……?」

顏淡打開房門,把她往裏面推:「聽話,去睡吧睡吧。」

閔琉死命地拉着她的手:「你瘋了啊這種事情,他要是報了官再定你個罪,要受多少折磨?」

顏淡嘆了口氣,怎麼她就是轉不過這道彎來呢,她扶住閔琉的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如果換成是你,你會去報官嗎?」

閔琉鬆開手靠在門邊,只聽顏淡哼著走調到不知到哪裏去的曲子,腳步輕盈歡快地走開了。

如果換成她是王惡霸……

「我當然要去報官,還要暗地裏花銀子把人下了獄折磨一通,竟敢閹、閹……咦,也對啊,報官要有個罪名,罪名是有人把他給閹掉了,哈!」閔琉自言自語,「怎麼就一直沒人想到這個,現在可好了,我們桐城的福氣啊……」

除了班主那十足吝嗇的本色讓顏淡有些怨恨之外,其他一切安好。

顏淡在凡間待了些日子,處處留心,慢慢摸到凡間的一些習俗。其中最要緊的一點便是,在凡間銀錢是很重要的東西,就像在九重天庭上的仙法一般重要。

顏淡很窮,扣去之前養傷欠下的銀子,每個月的月銀只有三四錢,只夠偶爾買些小吃打打牙祭。她每回撞見花涵景一盒一盒地買來香粉胭脂水粉,都忍不住想若是這些銀子給了她,可以到飯館茶館里坐一坐,而不是在路邊買饅頭了。

春末時分,戲班子連着幾晚都會趕個場子。

隔着幾晚,閔琉惦記的那位玄衣公子都會到座,想來是喜歡清靜不愛和別人擠的緣故,總是坐在最角落的那一張桌子。

聽班主說,暮春過後,他們就要去南都趕場,今晚這台戲是在桐城唱的最後一出。

顏淡忍不住打趣閔琉:「噯,我們明天就要去南都了,你不去和那位公子說一聲么?」

閔琉撫著流雲水袖,衣袖上七彩綉線斑斕絢麗:「你以為我會不知道嗎?那位公子這樣的品貌氣度,肯定是好人家出來的,我是什麼人,怎麼配得上他?還有啊,最先前那一回,他身邊還跟着一位姑娘,那姑娘長得高挑又嫵媚,他根本看不上我的。」

她懨懨道:「還是你做得對,每回都不湊過去看,看了又怎麼樣,我還不是個戲子?戲子就是戲子,一輩子都不能翻身的。」

顏淡忍不住笑,她從前也喜歡過一個人,可是看戲看多了,裏面的悲歡離合也看慣了,覺得那其實也不是什麼值得揪住不放的事。

演武戲的趙啟趙大叔時常同他們講故事,講到過天上有位老神仙,袋裏里放了一段又一段的紅線,把命定的那兩個人的腳踝用線牽在一起。不論走到天涯海角,被紅線相系的那兩人總歸會相遇,然後相知相親。

顏淡打着呵欠想,那位老神仙其實懶得很,時常系了一個人的腳踝,另一個人的就忘記了,所以紅線紮成團,纏得亂七八糟。她那一根,和遙遙牽着的那人,大約已經亂得理不出線頭來了。

連夜把戲台拆了,大家草草洗漱打算入睡,明早還要趕在開城門之時離開這裏。顏淡抱着一堆戲服,匆匆而行,微涼夜風裏忽然傳來一道女子清亮悅耳的聲音:「山主,我還真不懂,這戲有什麼好看的……」

山主?

顏淡腳步微微一頓,一恍然間又和誰錯身而過,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清淡的菡萏香木的味道,若非她對這種味道格外敏感,其實是聞不出來的。

低沉溫和的聲音順着風飄過來,卻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麼。顏淡回過頭看了一眼,果真是那位玄色衣衫的公子,他站在夜色蒼茫中,用手中的摺扇輕輕一敲身邊那位姑娘的額頭,然後笑着說了一句什麼。

此時天色暗淡,他們站得遠,她居然這麼篤定地覺得對方在笑,真是奇怪了。

翌日天色還未大亮,顏淡便睡眼朦朧地隨着大夥兒出城了。她從前在書里看到過,凡間用來代步的是馬匹,富貴些的人家還有馬車,當然馬車配的馬也是好馬。顏淡不由感嘆,這天庭上的仙君們想來下凡一趟油水甚足,她除了用雙腳走路,最好的一回就是坐牛車了,那牛車差不多就是加一塊木板,風吹日晒顛簸得厲害。

這樣日夜兼程趕路,一個月後終於到了南都的地界。

顏淡不知大夥兒到底是怎麼想的,竟然都覺得她原來是好人家出身的、卻逃家出來,流落到現在這個田地。後來才稍稍有些了解,在凡間,只有家中富庶,家中女兒還有機會讀書識字,而她恰好還寫得一手好字,這和她唱得不知跑調到哪裏去的曲子相對比,班主搖頭嘆息:「可惜,你家裏人竟然沒想到找人教你音律。」

顏淡其實想說,她是學過音律的,只是師父最後發怒不肯教了。至於那手好字,實在是被師父硬逼出來的,若是時常被罰抄經書百十遍,日子長了字也會寫得好了。

只是近來,顏淡都不太能睡得着。

她的手臂上面無端出現一塊青斑,且還有不斷蔓延的趨勢。一次閔琉看見,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她是在哪裏磕碰到了。顏淡抿著嘴角不說話,這塊青斑並不是哪裏擦碰到的,而是屍斑,她畢竟在幽冥地府待的時候太長,少了半邊心,身子遲遲不能復原,被陰氣侵染到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夜裏睡不着醒來的時候,她便在簿子上寫寫劃劃消磨時間,後來開始學着寫戲摺子,戲聽多了,拼拼湊湊她也會寫。有回給拉二胡的老伯瞧見了,將最末那句「風流似十里蓮亭,雕籠相近,綺戶低斜,苔痕滿階燕銜碧玉,輕掩湘妃幕綉」念了幾遍,笑着說:「這個可以和著曲子當唱詞,你這個故事唱詞都還好,班主真有眼光。」

花涵景站在一旁,穿着薄薄的青衣,語氣很平淡:「我倒是覺得念起來不怎麼平,只怕唱不來,硬是要唱的話,聽起來也不舒服。」

閔琉立刻反唇相譏:「還不是你不會唱,這天下哪有唱不來的詞,只有不會唱的人!」

花涵景的臉陰沉下來。

顏淡將閔琉按下去,笑眯眯地說:「詞是寫得韻律不齊,可是你這麼厲害,再不平的詞也能唱別有風味嘛。」

花涵景綳著的臉皮鬆了松,拿過簿子轉身走開:「我先看一看。」

閔琉撅著嘴:「啊,你竟然連這麼違心的話都能說出口,我不理你了。」

顏淡心道,她師父在天庭是這樣了不得的人物都喜歡聽好話,凡人自然也愛聽了。

戲班子在南都落腳后的第一台戲,便是顏淡寫的那出。後面連着三晚,都開了同一齣戲。因為連南都城裏幾位貴族公子都來捧場,看戲的人也異常得多。班主很是高興,連月銀也多給了她三錢銀子。顏淡雖然知道這班主實在吝嗇,但心裏居然很沒出息地覺得高興,三錢銀子其實還是可以買好些小東西的。

顏淡搬過梯子,架在戲台邊上踩上去摘掛在台上的燈籠。

趙大叔在身後叮囑了一句「小心點別摔下來」,就扛着道具走開了。

顏淡伸手勉強夠著燈籠的掛繩,突然腳下一空,只聽一連串喀拉喀拉木頭斷裂的聲響,徑自從木梯上摔了下來。這樣摔下去是摔不死她,不過會不會扭到腰就說不好了。顏淡很是納悶,她近來起得早又忙,只會是瘦了,應該不會胖到連梯子都踩斷的地步吧?

顏淡並沒有如同她所想的那樣落在地上,而是有人伸臂過來,摟着她的腰抱了起來,輕笑着道:「這種粗活,怎麼能讓姑娘你去做呢?要是摔著哪裏了,可不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

顏淡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她莫不是,被人調戲了?

她看了看摟着她的腰的那人,再看了看他手中描金摺扇,最後瞧了瞧旁邊斷成一截截的梯子,瞬間想明白兩件事:第一,這位登徒子公子很有錢,他這把扇子若是拿去典當也能當不少銀子。第二,梯子不是被她壓塌的而是被這位公子弄壞的,這個力道,看來對方會功夫。

那人啪得一下打開摺扇,慢慢搖了兩下,微微笑着問:「怎麼,你沒有什麼想說的么?」

顏淡面無表情地說:「你是誰啊?」

那人像是有些驚訝,唔了一聲,合上摺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你不認得我?」

顏淡拍開他的手:「我該認得你嗎?」她最討厭這種手腳不幹凈的人。

他輕笑出聲:「我還以為全城的姑娘都認得我呢,不過……沒有關係,在下姓林,雙名未顏,教姑娘見笑了。」

林未顏?顏淡想了想,立刻想起來了:「你就是『那位』林世子啊。」南都是南楚的國都,達官貴人、皇親國戚大多在這裏。林未顏是當朝郡王世子,官拜監察司,還有功名在身,可謂少年得意。還有一位當朝相爺家的公子,名叫裴洛的,還是監察司的督司,兩人在南都城都是出名的很,只不過出名的都是些風流韻事。

「那位?什麼意思?」

顏淡忙不迭道:「沒什麼沒什麼,我隨口說的。」她總不能說,林世子你真的很出名,這南都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一直號稱「風流不下流,留情不留種」啊。

林未顏挨近一步,微微笑道:「我前日看過你寫的那齣戲了,很不錯,就連裴洛裴兄都稱讚了。」

顏淡忙往後退了一步:「多、多謝……」

「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可還有什麼話想同我說的?」他順勢又逼近一步。

「對了,」顏淡指指一邊的梯子,「這個梯子還是半新的,當初是用一錢銀子買回來的,你賠吧。」

71.南都行

林世子果然很有錢。

顏淡揣着他黑著臉賠給自己的一錠銀子,心裏很歡快。其實那梯子已經舊了,絕對不值一錢銀子,可是林世子居然賠了這麼多。顏淡掂了又掂,覺得大約有四五兩重。五兩銀子,那真的算很多了,她在戲班子裏一年也沒有這些月銀。

這種紈絝子弟真會敗家。

顏淡跑去兌了碎散銀子和銅錢,買了些吃食帶回去請戲班子裏的人一塊吃。她一直懷恨班主太吝嗇,所以沒叫他,花涵景不屑同他們蹲在一塊吃東西便顧自走了。

閔琉含着素雞,含含糊糊地問:「是誰啊,竟然給了你這麼多銀子?」

顏淡笑嘻嘻地應道:「就是那位林世子嘛,大約是他家裏錢多得用不完就用來砸我,我當然不會客氣,幫他好好用了。」

閔琉嚼著嘴裏的:「哦,是那個林世子啊,難怪。」

趙大叔忙道:「顏淡,你以後可要當心些,這些貴族子弟都不是好人,同他們在一塊你會吃虧的。」

顏淡很是乖巧地說:「是,我以後就是連話都不會同他們多說的。」她可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傾國之色,林世子也不過是圖一時新鮮,才不會整日纏着她。

誰知翌日,顏淡剛出了臨時租來的院落,迎面便撞見了林未顏。林世子一身藍色官袍,衣帶翩翩,勒馬而行,見着她微微笑道:「顏姑娘,你看今日天氣晴好,實在是踏青出遊的好時節,不如我們一起去散散心?」

顏淡不由心道,踏青出遊,那也需是春天,現在明明都入夏了,當然是天氣晴好,一日晒下來人都要焉了。凡間的習俗中,還有一種是喚人的姓,然後稱姑娘公子什麼的,而她的名字就是叫顏淡,也多虧了這個「顏」字,從表面看來,和凡人實在是沒什麼差的。

林未顏勒著馬低頭看她:「你是怕日頭猛么?城外章台江畔樹蔭很密,不會曬的。」

顏淡委婉地開口:「林世子,你不是還要巡城么,這樣恐怕不好吧?」

林未顏輕笑:「那有什麼,這種事不過是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的。」

顏淡推辭道:「這不好吧,便是做給別人看也該做足樣子啊……」

林未顏突然俯下身來,一把將她抱起來掛在馬鞍上:「那我們先巡城再出遊。」他一抖馬韁,馬兒飛快地向前奔去,顏淡頭朝下掛着,只覺得頭暈眼花,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林未顏,你到底想怎樣?」

可嘆她居然不敢咒他在巷子裏騎馬撞牆,若是真的撞了,她也會一起遭殃。

只聽林未顏頗為意氣紛發的聲音從上面傳來:「怕什麼,我不會讓你摔下去的。」

顏淡只覺得頭腦發脹,全身血都倒流,開始噁心想吐,連話也說不出來。

林未顏剛在章台江畔勒住馬,顏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馬鞍上翻下去,趴在岸邊吐個了天昏地暗,幾乎把昨晚吃的都一塊吐出來了。

林未顏走到她身邊,打開摺扇替她扇著風,訝然道:「你真的有這麼難受?」

顏淡氣結,隔了片刻才平順了氣:「不難受,一點都不難受,我是吐著好玩的。」

林未顏不甚在意地伸手搭在她肩上,笑着說:「顏淡,你還真的和我從前見過的那些姑娘不一樣……性子,嗯,很有趣。」

顏淡轉過頭,殺氣騰騰地盯着他,緩緩道:「你想文斗還是武鬥,要是輸了你以後就別再來煩我。」

他啪得合上摺扇,很是為難:「這個不太好罷,我怎麼可能和一位姑娘動武?萬一磕磕碰碰傷到你了,這未免也太不憐香惜玉了。若是比文的,我是文舉殿試出身的,實在是勝之不武……」

顏淡很鬱結,敢情他擔憂的是自己勝之不武:「那就比文的好了,看見那邊的樓閣沒有,詠物賦景。」

林未顏用扇柄支著下巴,微微笑道:「我選詞牌,你只要想得出來便算我輸,這樣好不好?」他想了一想,又道:「詞牌就選最高樓罷,你慢慢想,太陽落山之前想出來都算你贏。」

顏淡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倒是很謙讓啊……」

林未顏向著她微微一笑,又打開摺扇慢慢搖了起來。

顏淡來回在江堤邊走了好幾趟,突然停住腳步:「那我念給你聽了?」林未顏揚了揚摺扇:「請。」

「猶記霧斂,煙波澄光碧。相逢時、正年少。回首望那時明月,章台楊柳聞羌笛。飛絮亂,薄酒寒,胭脂落。奈若何、多情應笑我。」

「你們女孩子總是喜歡寫些情啊愁的,慕將軍家的小姐也愛寫這些,這幾句不算好。」

顏淡抬眼望着西邊落日,突然想起夜忘川的夕陽,那日復一日寂寞卻艷麗的夕陽,剩下幾句便脫口而出:「又誰知、此夜登高樓。西風綿,弦歌斷。流雲不知斜陽倦,高樓不解流水愁。緣生滅,韶華卻,幾時休。」

林未顏直起身,低聲道:「流雲不知斜陽倦,高樓不解流水愁么。呵,看來我不認輸也不成了。不過我既不是那流雲,也不是高樓,你若是愁了倦了便來找我……」

顏淡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算是長見識了,林世子大約是能騙到些年輕姑娘。

然而在南都的日子未必就此安寧下來。

起因在於林世子根本就沒有把那天答應過的事放在心上,還是時時刻刻來煩她。

「顏淡,你的名字裏有一個顏字,而我的名字裏也有,可見這是天註定的緣分。」

「你名字是令尊取的,我的名字是家父給的,要說緣分的話,還是兩位爹爹更有緣吧?」

「女子無才便是德,難道你們南都沒有這種說法么?」

「嗯,有啊,可你不是尋常女子。」

「那男女授受不親這種傳統美德,南都沒有嗎?」

「嗯……這個也有啊,可我恰好也不是尋常的男子。」

「……」

「你到底是看上我哪一點了?」

「嗯,戲本子寫得不錯,還會作詩作詞,長得順眼……最要緊的是,性子很有趣。」

「如果讓你在我和蘭心綉坊的黃姑娘選一個,你會選誰?」

「非要選一個這麼麻煩么,我兩個都會選。」

「如果只能選一個呢?」

「女孩子要有容人之量,一個是娶兩個也是娶,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豈不是更好?」

「這就對了嘛,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的話,心裏就只會記得那個人,其他人全然不會放在心上的,更不會覺得熱鬧還很好。」顏淡萬萬沒料到自己竟然還會有給凡人解釋感情由來的一天,甚是驕傲,「你只是覺得我很有趣,和你從前見過的那些不一樣,一時圖個新奇罷了,你其實根本就不喜歡我。」

「你的性子是很有趣,也很新奇,可我確是喜歡你啊。」

「……」顏淡頭一次,很想殺人。

顏淡時刻要花費心思想怎麼躲開那位林世子,而閔琉卻時常不見人影,隔了好幾日,她才知道,閔琉這幾日都同那位相國公子裴洛出去遊玩了。

一個林未顏,一個裴洛,都是風流成性沒有半點節操。顏淡真不想看見閔琉被那些貴族公子給糟蹋了。趙大叔苦心勸過幾回,閔琉卻聽不進去,日日晚歸。

日子一晃,便過完了整個夏天,眼見着走到盛夏的尾巴上。戲班子也要回桐城去了。顏淡有幾回夜裏撞見閔琉在哭,其實也是的,這種事,那些貴族公子本來就不放真心進去,自己先賠了一顆心,傷心總難免。

顏淡看着她哭,心裏也不好受,卻只能拍着她的背幫她順氣。

東西很快就收拾妥當,他們當日就離開南都轉回桐城。閔琉一直回頭望着南都城,眼睛紅腫,形容憔悴。顏淡遞過一包剛買的玫瑰糖,微微笑着說:「你要是不回頭看的話,我請你吃糖。」

閔琉瞪着她,突然一把奪過那包玫瑰糖,把嘴裏塞了好幾顆,用力嚼出了聲。

顏淡不由心想,她這個樣子該不是在心裏想着怎麼把那位裴公子嚼碎吧,真狠……

他們到南都時,大多時候是步行,而回桐城時還是徒步,結果錯過了宿頭,到了入夜時分才翻過半座山。顏淡走了一段路,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總覺得這段路像是剛才走過似的,她不想危言聳聽嚇到大家,便一直忍着沒說。

待第三遍走到同一個地方的時候,班主停住腳步:「這裏好像剛才走過。」

顏淡接過閔琉手裏提着的燈籠,朝着樹叢的地方照了照,只見周遭樹林茂密,古樹參天,樹榦上還盤著密密的紫藤。閔琉緊張地抓着她的手臂,小聲問:「是不是你剛才看到什麼東西了?」

顏淡搖搖頭,簡單地道了一句:「沒有,我只是怕這裏會有野獸。」

閔琉立刻甩開她的袖子,疾步擠到班主身邊,順便還撞了花涵景一下。

顏淡舉起手裏的燈籠,只見那層薄紙上正有一隻飛蛾撲扇著翅膀、噗噗亂撞,她再次回頭看了看那片樹叢,樹榦上纏着的紫藤,正開着淡紫色的花兒,山野濕漉漉的空氣中涌動着淡淡馨香……

大約在漆黑山道上走了半個多時辰,只聽趙大叔低聲罵了一句:「……又回到這裏來了!」

顏淡默不作聲,其實在第一迴繞回原處的時候,她就已經發覺。其實這山裏難免會有些剛成形的山妖精怪,他們未必當真有惡意,有時候只是太無聊才會向凡人開開玩笑。只是,現在已經是第四次繞回原地了,這樣的玩笑未免過了頭。

顏淡閉了閉眼,靈台瞬間清明。她卻只聞到空氣中那股淡淡花香,沒有殺機和戾氣。

她緩下步子,仔細看着周圍,慢慢和前面的人拉開一段距離。

這很可能是鬼打牆的術法,說得白了,不過是一種障眼法,用幻術把兩塊不相連的地方拼接在一起,走過的人只能在這兩塊地方反覆繞圈。他們現在就被困住了。

顏淡低下身,用燈籠照着地面,慢慢往前找。只要是障眼法就一定會有破綻,這是師父曾經說過的。就算周圍的山路都拼接在一起,也必定有一塊地方是拼錯了的。

顏淡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映着燈籠的光,手指上沾著的是粘土,而再往前走了兩步,腳下的卻又變成了紅土,只隔了這麼幾步,土質是不會變得這麼快的,她倏然轉過身,只覺得周圍突然變成了白茫茫一片,一個慘兮兮的聲音在耳邊哭着:「你的前世害死了我……我今生是來向你索命的……」

顏淡腳步一頓,忽覺後頸被人輕輕吹了一口氣,那人繼續哭道:「前世的債今生來償,還我命來……」若是換了別人有可能嚇得不會動了,可是對方卻偏偏和她扯什麼前世今生,她活到現在也不過一輩子。她聽着聲音越來越近,似乎到了左近處,飛快地伸出手去,居然一下子就捏著那隻搗蛋的山妖精怪的脖子。

那大約是只花精,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香氣,化成人身的模樣還是個小姑娘,嘴巴張大成可以塞進一隻雞蛋的光景瞪着顏淡,隔了好一陣才想起要掙扎:「你抓着我幹什麼?還不快放了我!」

顏淡將她拎起來,很不客氣地威脅道:「你先把障眼法解開。」

那花精張了張嘴還要說話,顏淡順勢拎着她搖晃了一下,她立刻大叫起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就解開你別晃我了。」

顏淡鬆開手,蹲在一邊看她咳嗽連連,支著頤問:「你是花精么?」

小姑娘立刻站起身在她面前轉了一圈,衣袂翩翩:「你看我的長相,再看我的衣裳……除了花精,這世上哪裏還有這麼美貌的妖?」

「那就好,你們族長在哪裏?帶我去見他。」顏淡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沾到的灰。

「你要找我爺爺?為什麼?咦,我覺得你好像和我是一樣的……可是你為什麼沒有妖氣?」

顏淡低下身看她,忽然覺得以暴制暴實在比懷柔更有用:「你到底帶不帶我去?不帶的話,你最早是什麼樣子的,以後就是什麼樣子……」

72.花精一族

樹蔭暗處,兩個黑影湊在一起,看着戲班子一群人漸漸走遠。

「喂,你現在不和那些凡人過了,不用打聲招呼嗎?」

「打了招呼就走不掉了……」

「啊,萬一他們不死心怎麼辦,要不要我變個屍體出來划花了臉丟給他們去撿?」

「少廢話,現在就帶我去見你爺爺。」

「你好凶,這麼凶當心以後嫁不出去噢。」

「……」顏淡握著拳頭,硬生生擠出一句話來,「不勞您費心了。」

人生無不散之筵席。雖然在戲班子裏過得很高興,可畢竟,她還是和凡人不一樣的。凡人有生老病死,而她卻不會變老。她永遠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凡人。與其等到以後,他們看到自己不會變得蒼老的容貌驚訝,把自己當成異類,或是自己看着相識的那些凡人離開人世,倒不如現在悄悄離開。

她想起當初自己摔在戲班子門口,而如今在這裏分別,其實也好。

「我走不動了好累哦,你背我吧……」

「……不背。」

顏淡不由想,她是下了決心要變成妖的,可是看着眼前這隻花精的模樣,她是不是要再慎重考慮一下了?

「那你抱我吧……」

「自己走。」

「你好凶噢,這麼凶以後一定會嫁不出去的。」

顏淡猛地轉過身,抓着她搖晃幾下:「你怎麼這麼啰嗦——咦,你你你、你是男的?」她愣了一會兒,用伸手又摸了摸對方的胸口,十分平坦,再扯開對方的外裳的衣領瞧了瞧咽喉處,忙鬆開手鄙夷地看對方:「虧你還是男人,原來你有易紅妝的癖好!」

那少年模樣的花精義正言辭地說:「怎麼,我穿着這一身好看,不能穿嗎?」

顏淡往前疾走兩步,只見他立刻就貼了過來,連忙退開去:「你別靠過來。」她最怕的就是那種明明是男人,卻弄得比女人還花俏柔弱,每見一回便起一身雞皮疙瘩。

「為什麼?我身上這麼香,你竟然還嫌?我偏要靠着你,怎麼樣?」

「不要靠過來啊!」

「你這麼凶,以後一定會嫁不出去的……」

啪——

顏淡的理智崩斷了:「第三次了!你到底有完沒完,反反覆復就是這一句話,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打回原形!」

然而事實鐵證如山,不管是從前的,還是後來發生的,都證明了這句話是對的。顏淡蹉跎了這許多年,一直沒能嫁掉。

顏淡入了妖籍,其中經過就和她當初脫離仙籍一樣簡單。他們花精一族的族長模樣蒼老,頭髮稀疏,頭頂已經禿了大半。而花精們大多生得很美,只是特別聒噪,大約化成人形前的幾百年一直紮根在同一個地方,實在是給憋壞了。

他們花精一族,在妖中還算是生生不息繁衍旺盛,顏淡想着他們這一族便是憑着族人的數量多少也能佔山為王了,卻偏偏臣服於鋣闌山主。

鋣闌山主,萬妖臣服。

顏淡覺得這句話聽起來,實在很是氣勢非凡。可是再是有氣勢,他們堂堂花精,卻何必非要依附於別人?她雖然不像趙桓欽那樣有掌控六界的野心,可向別人屈服,未免也太丟臉面了。

「你說,從外面看過去,松樹和竹子哪個牢固些?」族長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問道。

「應該是松吧。」

「確實是松樹,可是你看,每逢大雪天樹上壓滿積雪的時候,竹子每一回都會被壓彎了,而松樹卻挺得筆直,然而到頭來竹子沒有斷,可松樹卻折了枝椏,你說這是為什麼?」

顏淡怔了一怔:「因為松不肯像竹子一樣變得彎曲。」

族長抬手在桌子上一敲:「在凡間也有句俗話,木獨秀於林,風必摧之,也是這個道理。鋣闌山主現在有這個本事獨秀於萬妖之中,我們就要臣服。當妖也要會看情勢,明明知道硬擰著沒有好下場,何必還要硬著來?不就是彎一彎腰嘛。」

顏淡頓時肅然起敬。

顏淡以為,不管是妖抑或凡人都可分為三類,人物、人才、人渣。

族長是個人才,趙桓欽是人渣,想來那素未謀面的鋣闌山主該是個人物。

待到了入秋時分,顏淡開始很有些發愁。

她原本以後手臂上的屍斑過不了多久便會自己消退的,誰知到現在,非但沒有一點消退,反而多長出了一塊,再這樣下去,她定會變成天地間第一隻長滿屍斑的花精。

這幾日,族長開始挑選出些美貌族人,打算送到鋣闌山境給兩位山主大人當姬妾。這件事,每隔五十年必有一回,從不間斷。

那日顏淡正到族長家作客,只見他在箱子裏摸了半天找出一隻小巧錦盒,打開了給顏淡看:「你來得正好,我想來想去不知該送什麼過去,幸好突然想起還有這個壓箱底的好東西,你看怎麼樣?」

錦盒打開的那一瞬間,顏淡立刻聞到一股似蘭似麝的香味,頓覺通體舒泰:「這看上去像是一顆丹藥。」

族長點點頭,將錦盒蓋上:「的確是顆丹藥,叫衍碧丹。當年我祖上還是用千種藥材煉製成的,驅除陰氣,調養身子,都用得上。」

驅除陰氣?顏淡只覺得熱血沸騰,硬生生按捺住激動問:「族長,你莫不是要把這顆丹藥送給鋣闌山主?」

「是啊,金銀珠寶、酒器美人,這些東西便是加起來只怕也不如這一顆丹藥來得珍貴,我已經教人把衍碧丹寫在禮單上送去了。」

顏淡沉吟著:既然禮單已經送出了,而她也是花精一族的,若是乘着現在把丹藥給私吞了,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不過等到族長把東西送出了手,她再去盜出衍碧丹,應該就不會連累到族人了罷?

她驀地站起身,身子微微前傾,緊張地問:「族長,那兩位鋣闌山主有沒有易女裝的怪癖?或者,是不是那種弱柳扶風、比女人還柔弱的那一種?」

族長抹了抹汗:「這、這種話可不是隨便亂說的……無稽之談,無稽之談。」

顏淡再將身子前傾一些:「我想當山主的姬妾,你能不能順便把我一塊兒送掉?」

族長摸著鬍子,很有點不好開口:「顏淡,其實據之前幾回兩位山主挑人的情狀來看,山主的喜好實在不是你這樣的。」

顏淡左思右想,還是不死心:「可是,可是這種事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說不定現在山主口味變了想換其他的呢,總吃一盤菜也會有吃厭的時候嘛……族長,你就讓我去,就算真的不行我再回來也是一樣的……」

族長被她磨得沒有辦法,最後只能點了點頭:「你也好好去打點一下,免得站出去丟了我們花精族的臉。」

於是,顏淡便和自己的族人遠赴鋣闌山境。

臨行那一日,紫藤——也就是族長的那個喜歡易紅妝的孫子,穿着一襲紫綉冰綃衣衫歡快地在顏淡面前轉了一圈,笑着說:「你看我這身衣裳好不好看?」

顏淡自覺已經把對他這種怪癖的厭惡表達得很明顯了,結果那隻遲鈍的花精居然一點知覺都沒有,只得勉強應了一句:「還好吧……」

紫藤站在她面前,認認真真地說:「我想你很快就會回來的,所以就不和你正經地道別了,你到鋣闌山境千萬別這麼凶,到時候得罪了山主那可是吃不了兜著走。」

顏淡露出一臉牙疼似的笑容:「承蒙你吉言啊……」她飛快地出手,將紫藤身上那件紫綉冰綃衫子剝了下來,動作乾淨利落,微微笑着道:「女子的衣裳可不是這麼好穿的,你要穿,至少也該知道什麼時候要一下子就能脫下來,什麼時候要怎麼也脫下不來,懂么。」她這一手還是在戲班子裏學成的,剛開始時候沒有仙法,便是連自己的衣衫也穿不好,後來練得熟了,那些戲子剛下台,她一眨眼功夫就能把對方的戲服給換下來。

紫藤扯著中衣,嘴巴張大成能塞進一隻雞蛋的光景,喃喃自語:「你原來有這種嗜好。」

顏淡揉了揉太陽穴:「我的嗜好再多,也沒有你的奇怪。好了,我真的要走了。」

紫藤抱着外裳,沖她揮揮手:「顏淡姊姊,祝你馬到功成,不,馬失前蹄。」

顏淡這回不太想和他計較了。

這樣說來,她當真要為了衍碧丹去當什麼山主的侍妾么?到現在為止,她連那兩位鋣闌山主是什麼樣的妖都不知道,不知道對方性子如何,生得又是什麼模樣。想來修為應該算是很高了,不知道會不會像族長一樣,看上去年紀很大閱歷很豐富,有一個鋥亮的禿頭?

她看着同行的族人們,一個個都是千挑萬選的美人,她混在其中,根本不會引人注目。可是要得到衍碧丹,就得先接近山主,萬一山主對她看不上眼,她豈不是白白走了這一趟?

顏淡很苦惱。這一路上都一直盤算著怎麼行事,最後一舉盜得衍碧丹。得手之後,要怎麼善後也是件大難事。但是她覺得,盜取了這珍貴丹藥后,絕對不能立刻逃跑的,這樣的舉動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可是不管她把整個經過盤算得多麼細緻,擺在眼前的最重要的一個難題始終還是不能解決:她該是怎麼不動聲色且含蓄地討得山主的喜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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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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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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