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0章

第77-80章

77.倒敘的尾巴

顏淡不明所以,隨口應道:「當然是了,你難道……」她還未把話說話,突然覺得面前陰風颯颯,抬頭一看,只見紫麟站在那裏,臉色黑如鍋底,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這蓮花精,膽氣倒是挺肥的。」

他本來只是回過頭想來拿回狐族送來的那封信,順便再親筆回個字過去,結果正巧聽見顏淡挑撥離間。

顏淡乾笑:「紫、紫麟山主,你誤會了,真的……」她跪坐着往後挪了一步,想往餘墨身後躲。誰知餘墨拂了拂衣袖,徑自站起身來。

紫麟逼近兩步,語氣陰沉:「看來你很想被埋在土裏種著,我自然會成全你。」

顏淡看了看一臉淡然的餘墨,再看了看凶神惡煞的紫麟,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原來你的真身是山龜?」

這句話便是很久以後想起,也會覺得這簡直就是神來之筆。

據顏淡後來靜下來思忖之後,她是被「埋在土裏」四個字點醒了。她每回想看紫麟的真身時,都會瞧見一個圓圓的土黃色的東西,好似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怎麼清晰分明,她時常猜想那到底是什麼,卻一直無果。

紫麟愣了愣,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顏淡張口結舌,一時無言以對。

兩人都沒再說話,就這麼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着。

餘墨顧自踱到門邊,忽聽紫麟暴怒的聲音響起:「我今日一定要把你這蓮花精抽筋扒皮了!你給我站住——」伴隨着這句話,一隻茶壺呼的一聲從他身邊擦過,緊接着,一隻花瓶又挨着他的衣袖飛過,撞在門上摔下來四分五裂。

餘墨撫了撫衣袖上的摺痕,這是剛才將手肘架在桌邊壓出來,嘴角微微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紋:「笨蛋,還是……」

庭外,悠長肅冷匆匆而過的風,吹散點點白梅,在清冷空氣中漾開淡淡冷香。倥傯百年,恍然如一夢,他以為會物是人非。

好像,最後變的只是天地滄海桑田,那人卻還是曾經模樣。

還是一直惦念的模樣。

從那一日起,顏淡便正式同紫麟結下仇怨,這導致他們在今後二十年繼續仇上加仇,直到釀成深仇大恨。

凡間有句話,叫歡喜冤家。

不過這歡喜二字同顏淡紫麟並不搭邊,而冤家倒是真的。

顏淡掌握了紫麟這一個驚世大秘密,連着幾晚連睡覺都會笑醒。實在是太可笑了,如此威風嚴肅的紫麟山主,他的真身居然是只山龜。有了這個秘密在手,她自然絕不浪費,能用得到時就用來要挾紫麟,然後津津有味地瞧著紫麟氣急敗壞。

當一隻山龜並不可恥,可恥的是他根本不敢說出來,因為別的妖會藉著這山龜想開去,然後想很多。那麼紫麟山主就徹底威嚴掃地了。

於是顏淡整日喜氣洋洋從紫麟面前晃過,很是心滿意足。

轉眼間,冬天過去,萬物回春,山桃花打着花骨朵兒,水靈靈鮮嫩粉紅。

顏淡折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插在窗台上的陶瓷罐子裏,水是湖裏打來的,清透澄碧。濕漉漉的桃花香氣,聞起來總是教人舒服的。

顏淡很喜歡在湖邊小憩,曬著春日,然後昏昏欲睡,那個時候,好像日月星辰就此停息。

如之前每一日一般,她從湖邊回自己的屋子,卻見門後站着一道頎長挺拔的人影。那人聽到動靜,微微偏過頭來,顏淡忙喚了聲:「餘墨山主。」

餘墨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這還是餘墨第一次到她的住處來,真是稀客。

顏淡忙推開門:「山主請進來坐。」

餘墨接過她遞上的熱茶,喝了一口,緩緩道:「我只是順道來看看,住得還習慣吧?」他別過頭,看着窗台上的陶瓷罐子和鮮嫩花枝,微微笑道:「一直覺得我那裏很沉悶,原來是少了點東西。」

顏淡點點頭:「這裏的桃花開得很好看。」

「猶屬今年最好,恰好給你碰上了。」

顏淡露齒一笑:「看來我運氣不差。」她的臉頰被曬得微微泛紅,細白柔嫩,這樣看着餘墨微笑,他不由伸出手去掠過她的鬢邊,然後倏然收回。

餘墨輕咳一聲,微微垂下眼,沒有說話。

顏淡和他這樣對坐着,忽然想起應淵——她現在,已經能夠心平氣和地回想。應淵,應淵是不會留意到窗枱邊擺着一個罐子一枝花的,他是青離帝君,總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煩心事。所以很多很多事——大多都是細碎的、無關緊要的小事,他是不會留心的。

「山主,這罐子和花都不算起眼,你怎麼會注意到的?」

「恰好看到了便留心了,怎麼?」餘墨皺了皺眉,似想到什麼,「以後別總是惹毛紫麟。」

顏淡笑眯眯的:「我沒惹他啊,是他自己要生氣的嘛。」

她轉頭看看窗外,夕陽西斜,幾近黃昏:「差不多該是晚飯的時候了,山主你要留在我這裏吃飯么?」她也是隨口問問的,想來餘墨也不會留下,百靈的手藝很好,做出來的菜肴道道精緻可口,堪比皇宮裏的御廚。

誰知餘墨微一頷首,乾脆地說:「好啊。」

顏淡很苦惱,她怕麻煩,所以只會炒些簡單的小菜,懶得自己動手做的時候,就靠着吸取天地精華之氣填飽肚子。也罷,餘墨要留下來也該知道她拿不出山珍海味來招待他。

顏淡厚著臉皮把青菜蘿蔔豆腐端到桌上,順便看了看餘墨的表情,倒是沒有什麼異樣,卻也沒有動筷。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我絕對把菜都洗乾淨了,沒有沙子。」

餘墨嗯了一聲,笑着說:「我知道。」他夾了一筷菜,嘗了嘗,低聲道:「你的做菜手藝還算可以么。」

顏淡咬着筷子:「山主你今天來得不巧,其實我煮的魚湯更好,簡直是滑如凝脂,鮮美得很。」她話音剛落,就見餘墨執筷的手抖了一下,不由奇道:「山主,我剛才說錯什麼了嗎?」

餘墨語氣平淡:「滑如凝脂是說魚湯的么,不學無術。」

一頓飯吃完,餘墨倒沒急着走,沉吟了好一會兒才道:「近來我打算到外面走走,顏淡,你要不要一起去?」

顏淡愣了一下,隨即道:「好啊,那我們去哪裏?」

「就去江南一帶罷,現在日子正好。」

顏淡算了算日子,若是去江南,這一來一去的時候加在一塊兒,怕要近半年時間,也就是說端午節要在外面過了。她入了妖籍時,族長曾囑咐過,凡間端午有驅邪雄黃酒,對於他們妖來說,可是很厲害的。

不過她身上沒有妖氣,應該不用怕吧?

顏淡想起可以出去玩,就十分雀躍,討好地說:「山主,我下次煮魚湯來嘗嘗,你多半會覺得味道好的。」

餘墨綳著臉,不冷不熱:「是么。」

直到那年去了南都、遇見那位從餘墨手裏拿走異眼的花精姑娘,顏淡方才知道為什麼每當她提起魚湯,餘墨會是那種表情了。

任誰看到自己同族的屍首被煮熟了盛在盤子裏放在面前,心裏都會異樣,跟不用提把那屍首煮了一鍋湯還向對方吹噓這有多麼鮮美了……

轉眼間過去二十年,日子吵吵鬧鬧行如流水。紫麟黑著臉暴怒的樣子,百靈彎着眼笑可轉眼又可化為夜叉的變臉絕技,丹蜀呆呆傻傻的模樣偶爾看去也是十足可愛,元丹抬手摸著下巴說他家夫人們長得美的就沒趣味,有趣的又長不美,真傷腦筋……

餘墨仍是不冷不熱神色沉靜,顏淡一直一直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然後,在南都章台江畔遇見那位年輕天師。

相逢時、正年少。回首望那時明月,章台楊柳聞羌笛。顏淡同林世子打賭寫了這闕詞,那時年少多情,那年章台江畔楊柳桃花正好,繞了一大圈,終是回到原地。

「請問天師尊姓大名?」

「唐周。」

「你可知我是誰?」

莫說她真的不知道,就算他想說,也沒有這個興緻知道。

「本君仙號,青離應淵帝君。」

「若是有一日我又能看見,我一定可以馬上認出你來。」

可是最後,他還是沒能認出。

「我總是會做一個夢。夢裏,我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裏什麼都沒有,只有漫天白霧繚繞。我似乎是想去追前面的那個人,就在雲海里一直跑,每次快追上的時候,那個人就會突然消失。」

顏淡曾經想,就算應淵君的眼睛永遠看不見,那也沒關係。因為她會做他的眼睛。

「我想這就是很久以前的記憶。就算過了千年百年,我已經什麼都不記得,卻唯獨記得那個人的背影。我只是想再見一見她。至少,等到以後回想的時候,不是只記得一個背影。」

「我就陪着你,直到找到神器為止。」

顏淡想,她那時終究沒有勇氣向著應淵君大大方方地承認,她是真的喜歡他,這種事,怎麼能夠開無聊玩笑?可是最後她還是退卻了。所以,為了彌補當初的遺憾,她會陪着這個凡人一起踏上尋找上古神器的漫漫長途。

她以為這樣做是對的。

沉香如屑

78.昔時年少(上)

「恭迎東極青離應淵帝君度過七世劫渡,重返天庭。」

「芷昔、陸景、掌書恭迎帝座回府。」芷昔的聲音宛如碎玉,清冷悅耳。

老天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顏淡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來,只好漠然以對:「恭喜你。」

挨過七世劫渡不容易,但最後他一定能做到,就像當年一樣。

顏淡只覺得耳邊嗡嗡作響,隱約瞧見餘墨鋪開結界,將整個鋣闌山境籠罩起來。她想起師尊當年曾說過,他們九宸三帝不常聚首,是怕不同的仙氣影響到各自的神器,就算是天庭也會毀於一旦。

餘墨這樣做,無異於自尋死路。

顏淡站起身來,這個局面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能把什麼爛攤子都丟給餘墨收拾。她一直以為,女子也可以不需羸弱,後來才知道完全不是這樣。她挨得再重,總會殘喘一陣再重新爬起來。然而,真正教人憐惜的,怕是受了委屈后隱忍不發背過身留給對方一個單薄的背影吧?可是她,一而再出現在應淵面前,從來都是一副很無所謂又沒心沒肺的模樣。

顏淡惶然退後兩步,轉身往餘墨那裏奔去,才疾步跑開幾步,忽然眼前華光一閃,一道結界結結實實地擋在她面前。顏淡僵硬地轉過身,直直地回望過去,但見唐周已經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衣袖翩翩,好似當年站在雲霧繚繞的瑤池邊上的少年仙君。

就算容貌改變,風華卻不會變。但她從來都沒有把唐周和應淵君想在一起,她以為應淵必定是好好地待在天庭,不用來受這七世輪迴之苦。就算最後不是她的,她也不想去詆毀,何況應淵於她來說,實在是很好的。

「地止已經取出,鋣闌山境必定要被毀掉。你就算過去,也是徒然無用。」隔了片刻,唐周沉聲道了一句。

顏淡只覺得喉嚨發乾,滿心的話繞來繞去卻說不出來。她以為事過境遷,沒什麼是無法面對,然而如今方知,一旦記憶被勾起了頭,往事還會洶湧而來無休無止。她聽見對方語聲低啞,輕輕喚了一聲:「顏淡。」這一聲點醒了她。

顏淡猛然後退開去,正撞在身後的結界上面,稍微定了定心神:「解開結界。」

唐周默默看着她,卻只是站着不動。

顏淡在衣袖下攥緊了手指,朝他大喊:「快把結界解開!我這輩子欠了誰都沒有虧欠過你半分,你現在毀掉了這裏憑什麼還要來管我的事?!」只是這樣帶着哭腔大喊,也不過是色厲內荏,沒有半分氣勢。

唐周輕輕一拂衣袖,迎面而來的厲風再無忌憚,兇猛怒吼著席捲而來,將他眼中最後一分明亮光芒吹熄。他微微閉上眼想,如果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曾經做過的事,那麼又該期待誰來諒解?

九宸三帝之中,他是排在最末,打從一開始他便自知,他同紫虛帝君和元始長生大帝是不怎麼一樣的。尤其是紫虛帝君,今日的帝君仙階是他為天庭立下的一件件功勞累積起來的,而他這個青離帝君卻是從一出生便註定了的。

上古神器,灌注了創始先神們的心力和心血,而他的仙氣恰好和神器地止相合。

只記得從少年時候便沒有什麼空暇,整日除了讀書便是修道,再沒有別的。他性子要強,不想比同僚比了下去,天道酬勤,幾百年下來也算得頗有進益。

陸景是玉帝早年放在他身邊的,為人恭謹肅穆,若論仙君款派,其實比紫虛帝君還端得足些。少年時候的應淵覺得陸景為人刻板得有些無趣,忍不住想去挑些刺出來然後換個仙隨,後來卻發現陸景仙君當真是仙君中的典範,連雞蛋裏挑骨頭都難。

這一切延續到天庭同邪神那一戰為止。

他的眼睛被火毒傷了,每日醒來眼前的濃霧就重一層,他知道自己不久就會看不到。那段日子是他度過的最難熬的時候,明明知道結果,卻無法可施。凌華元君過來一趟,提起四葉菡萏之心可愈百病。他知道自己座下那位祗仙子便是四葉菡萏託身的,可若是因此剜下她的心來,那便是卑劣低下,他做不出這種事。

有一回火毒發作的時候,陸景仙君便候在身邊,他神智混沌,將對方傷得折損了一半修為。自從這一件事後,底下的仙隨都嚇得不輕,見了他也是兢兢戰戰。應淵那時已越來越剋制不住周身仙氣,只好將自己困在地涯南面的天庭盡頭。

昏迷的時候漸長,而清醒的日子越少,可能過不了多久便會被崑崙神樹吸干修為而死。西方天竺的天龍在元神消亡之前,必定會全身腐爛、惡臭難聞,為眾神厭棄,嘗盡人世一切苦楚。而他也會如此。

在地涯的南面,他認得了顏淡。

那一日他難得清醒,聽見她闖進來的動靜,便出手幫了她一下,心裏卻微微納罕:不知誰哪位仙君教出來的仙子,亂跑亂走,連這裏這麼荒涼的地方都不放過。待相處日久,方才覺得,顏淡那種飛揚跳脫的性子,實在不怎麼像仙子。後來,她果然也不再是仙子了。

「南極仙翁養的那條九鰭又大又生猛,還長了鬍子……」

據他所知,九鰭是上古遺族,因為慾望淺薄而瀕臨滅族,應該是生猛不起來才對,不過他不想反駁她。

「昨天我又被師父罵了,他說我這樣就算再過五百年也不可能升為上仙,我也不想的啊……」

他忍不住想,五百年那是說得輕了,他估摸著再過一千年她也是變不成上仙的,不過他還是忍着沒把事實說出來。

顏淡喜歡沉香,總是捧來新做好的讓他聞,日日夜夜失去神智的時候越來越少,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個人是否已經成為理所應當的存在。既是修道,無需情思羈絆,何況這世上沒有什麼會是一成不變的,就像他曾是青離帝君,現在也可以一無所有。

應淵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碰翻過凳子也撞過門框,周遭那淡淡的蓮花香氣好似沉沉黑暗中最後一線光明,所以還能讓他支撐下來,從來沒有訴苦過。他隨口問過,是不是到了菡萏盛開的時節,顏淡總是嘟嘟囔囔地和他抱怨窗子外面蓮池開的那一池蓮花居然是雪白的而不是艷紅的,難看得緊。

他從來不去想不切實際的事,既然已經眼睛已經壞了,就得習慣活在黑暗裏。

只是有這麼一個清晨,醒來的第一眼卻被透入雕花木窗的光刺得幾乎睜不開眼,通透的日光灑在祗仙子芷昔身上,她微微低下頭,姣好的頸項優美,風姿雅緻。應淵閉上眼,復又睜開,無端記起凌華元君說過的話,除了四葉菡萏之心,再無他能夠醫治好他的眼睛。那麼,他現在的眼睛是用什麼換來的,是芷昔的心,還是別的什麼?

搬回原來的仙邸后,一切彷佛又回到從前。他不在的日子,積了不少文書,空暇時也曾路過地涯宮,只走進去一回,偌大書庫里空無一人。從此他再沒有踏足過片刻。

這一切還是同從前不太一樣了。偶爾靜下來的時候會覺得坐立不安,想見什麼人,也想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說什麼都好,哪怕只是滿口胡說八道。偶爾伏案看文書時,會覺得有目光注視自己,等他抬起頭時那種感覺便會消失。

後來還是被他正巧撞上一回,芷昔站在桌案邊上,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他,和他目光撞上后也沒有匆忙迴避。

應淵對芷昔的印象一直很好。她是掌管祭祀的仙子,而他則掌管凡間王朝興盛,本來便是有所牽涉。白練靈君曾開玩笑說,如果放在凡間,那麼他們這樣定是一家子人,若是這主內主外的兩人過得太平,那麼這一大家子也不會敗落。

大約有這層關係在,多少會有親近的感覺。

如果用半顆心換他一雙眼的是芷昔,那他更應該對她好些。更何況,他想不出能夠這樣做的,除了芷昔還會是誰?

「這麼晚了你也不必伺候筆墨,回去休息罷。」應淵擱下筆,拿起油燈邊的鑷子,鉗去一絲燒乾了的燈芯。

芷昔沒說什麼,低下身福了福,便出去了。

掌燈仙子站在外面,手中的木盤上托著茶盞,正好和芷昔打了個照面。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瑤池盛會已近。

掌燈仙子點起書桌上的油燈時,咬着唇小心翼翼地問:「帝座,這回瑤池之會,你會帶誰去?」

應淵輕輕嗯了一聲:「你若是不提,我差點都記得還有這回事。」他隨手將一本文書放在左手邊,淡淡道:「你同芷昔說一下,教她不要忘記了。」

掌燈忍不住開口:「帝座,可是你和祗仙子……」

應淵聽出異樣,抬起頭瞧着她:「怎麼?」

掌燈遲疑了好一陣,低聲道:「可是我對帝座你……早已存戀慕之心,難道帝座從來都沒有感覺到么?為什麼芷昔可以,而我就不可以?若論早晚,她待在這裏不過百年,可是我一直都在這裏……」

應淵從右手邊取過一本新的文書翻開,語氣平淡:「天庭之上,本來就不可起凡情。你隨了我這麼久,難道還不知道這點?」

「可是……」

「若真是如你所說,我在地涯的那些日子,你在哪裏?」

掌燈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那時,應淵還不知道,自己這幾句話會鑄成怎樣的後果。

然而到了瑤池盛會的那日,芷昔中途有事便匆匆走開了。應淵也沒細問,顧自在周圍走走,待轉到角落,只見一個很是眼熟的身影站在那邊,踮起腳去抓斜斜從蓮池邊探出來的花枝。

應淵走過去,站在她身後抬手攀著那支蓮花:「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裏?覺得那邊太過吵鬧?」

對方顧自看着蓮池,連聲音也是乾巴巴的:「不是吵,不太喜歡待着。」

應淵不由一怔,這個聲音語氣,似乎和芷昔不太一樣,可是看容貌,卻又是沒甚差別。他低低地嗯了聲:「那就回去罷,瑤池這一聚總要個三五天,少了一兩個人誰也不會發覺。」

「你以為,你是在和芷昔說話是么?可我不是她。」她逼近一步,臉上笑容居然有些艷麗:「你說,等到你的眼睛能再看見的時候,定會認出我來的……原來,也只是隨便說說罷了。」

應淵愣了片刻,脫口而出:「顏淡?」

他不會忘記掉她的聲音,在他什麼都看不到時候,也只有這麼一個人陪着他說話解悶。可是,她竟然和祗仙子生了如此相似的容貌,任誰一眼便可以看出她們之間的關係。那麼,這半顆菡萏之心……

「你現在終於記起來了么,那你打算怎麼還報我?」

應淵又是一怔,只得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想要什麼?」哪怕讓他把這雙眼剜了還給她也好,折了修為賠她也好,只要她說得出,他就去做。

可是顏淡卻說:「那些日子…好像有些喜歡應淵帝君你了。」

應淵想起前日,掌燈仙子也說過類似的話,只是驀地聽她說出口卻不知是何滋味:「這種玩笑話不能隨便說着玩的。」

「玩笑話可不就是隨口說來玩的,難道還要認真說來嗎?」

應淵原本以為自己很是了解她,現在方知,他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從前說話都是溫溫軟軟,有時還會撒嬌,可現在卻言辭尖刻:「你原來不是這樣的。」

顏淡低着頭磨蹭一陣,飛快地說了一句:「帝座,我先走了。」她轉過身的那一瞬,應淵不由抬手攔了一下,好似有一種感覺,這一步邁出便是訣別。顏淡停住了腳步,抬起頭看他,雙眸如琉璃般通透,很像溫順的小動物。

應淵搖搖頭:「你去罷。」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好些事紛至沓來混沌一片。末了,他返身往回走,正好瞧見掌燈半邊身子摔進了輪迴道,而顏淡正好抽回手——原本,掌燈正抓着她的手腕苦苦支撐著。

最後,顏淡絕然從七世輪迴道跳了下去。

應淵其實知道,掌燈仙子不是被她推下去的,顏淡看似頑皮,卻不會做出這樣惡劣的事情來。可是那時的情狀,即使他相信,卻無能為力。他只是沒想到,顏淡居然敢跳下去。

他將掌燈仙子拉上去的時候,芷昔站在不遠的地方,秀眉微皺,眼神澄透,直直地望着掌燈仙子。她走到瑟瑟發抖的掌燈面前,只是冷笑了一聲,然後顧自轉身。

那一日,應淵又回到了地涯,閉上眼依照心裏熟記的路線走到一扇雕花木窗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嘟嘟囔囔地抱怨說,這蓮池裏的菡萏大多是雪白的,難看得緊,不如淡紅色的好看。

他那時也曾站在這窗子邊,空氣里漂浮着淡淡的菡萏香氣,這樣一站就是一整天。

應淵推開緊閉的窗子,卻又愣住。

窗外,灌木叢生,野草雜亂。

他想起她曾經繪聲繪色地講述這個時節的蓮花開得有多好,她說話時一直帶着的淺淺笑意,她拖長了尾音和他撒嬌的情狀。

原來他是這麼想念。

79.昔時年少(下)

縱然想念,卻無法再相見。

應淵有時整日整夜看文書,禁不住睏倦伏案而睡,卻被噩夢驚醒。夢中顏淡跳下輪迴道,他卻從來沒能將她拉上來過。後來,便是連這樣的夢境也沒有了,依稀彷佛之間好似有一雙眸子憂傷而溫順地看着他,然後叫他「應淵」。這個名字,很少有人叫過,便是連顏淡在後來也再沒叫過,大抵別人都是喊他「帝座」。

有些陪伴早已成了習慣,那樣理所應當,好像從來都是存在着一般,直到突然有一天錯失,才發現某些痕迹已經無法磨滅。

隔了一陣子,掌燈仙子犯了天條被罰下凡間。

又隔了幾日,應淵君下凡歷劫,他選了七世輪迴。在凡間的那六生六世,卻從來都沒有遇見她,直到第七世。

他心心念念想找回的人,其實早已在身邊,只是他從來都不知道。

這世上最可悲的一件事,便是窮盡心智地追尋一樣東西,最後卻離當初越來越遠。明明是想挨得近一些,再近一些,卻不知到底哪裏出了差錯,就這樣漸行漸遠。

陸景走上前,躬身作揖,低聲道:「帝座,凡俗之地不宜久留,還是儘快回天庭罷。」

唐周嗯了一聲,腳步卻沒有移動半分。

陸景覺得有異,抬起頭看了一眼,頓時一驚:「帝座你的眼睛……」

唐周抬手按住不斷抽痛的太陽穴,眼角正有一道艷紅的血跡緩緩淌下來,順着側顏從下頷滴到衣衫上。他回手在眼角一抹,攤開手掌看了一眼,卻輕輕笑了笑:「好,這就回去罷。」

他最後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顏淡低下身跪着,小心翼翼地抱着餘墨,臉龐微微側着,睫毛垂下眼遮住了眼。

顏淡盡量輕地挪動了一下身子,讓餘墨枕在自己膝上。還沒安穩下來,只見餘墨突然坐起身,一手支着地,壓抑地咳嗽起來,每咳一聲,掩住唇的指縫間都有鮮血溢出來,咳了好一陣才止住。

她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只見他突然嘔出一大口淤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地上很快便是一大灘血跡。顏淡徹底慌了神,一手按在他背上,想用妖術為他治傷,一邊忍不住叫道:「紫麟,你快點過來看,你剛才出手這麼重……」

適才她本是想阻攔餘墨。他想用一己之力對抗神器地止的仙力,最好的結果也只是兩敗俱傷,更何況,眼前情狀便是她師尊親至也束手無策。她還沒御風浮到半空,就見紫麟匆匆走來,一把拉住她,兇巴巴地吼道:「憑你這點本事根本攔不住餘墨,就是上去也只會添亂!給我一邊去待着!」

顏淡從來沒被這麼罵過,頓時給罵懵了,一閃神就見紫麟騰身飄到半空。餘墨妖法耗盡,本來已是強弩之末,但見紫麟衝到他身邊,一掌正擊在他胸口上,將對方凝聚起來的妖氣全部擊散。

顏淡看得分明,震驚地僵在原地。

紫麟低下身扛起餘墨,輕輕落在地上,將人往她這裏一丟:「看好他,我去收拾殘局。」

顏淡抱着餘墨,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那裏還在跳,可他的身子卻很涼。她知道紫麟並不是故意要傷他,那個時候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阻攔得了。可是餘墨本來就為神器所傷,怎麼還經受得住這樣雪上加霜的?

餘墨推開她的手,語聲微弱:「不關紫麟的事,咳咳,你也不要耗氣力給我治傷……我還撐得住。」

他神色冷淡,想來還是為適才她維護唐周而動氣。

顏淡也不是第一回惹餘墨生氣,可是唯獨這一回,卻怎麼也想不出該如何向他低頭服軟。她忍不住去想,若是她知道唐周便是應淵在人間的轉世,還會不會像之前那樣做?越想越是急躁,好幾回張口欲言,可一句話到了嘴邊最後還是說不出。

她一向伶牙俐齒,滿口胡話也能說成六七分真,可是現下,居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隔了片刻,只聽餘墨幾乎低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顏淡,你哭了……」

胡說八道,她又怎麼會哭?她那時就決定,以後都不會掉一滴眼淚。

「看到你哭,我居然很高興……」

顏淡聞言一愣,抬起頭看着他。

「可是,」餘墨伸手過來,輕輕在她臉上抹了一下,容色倦怠而無可奈何,低聲道,「可是,你怎麼會為我哭呢?」

鋣闌山境還是被毀掉了。

湖泊乾涸,綠樹繁花被連根拔起,山石崩塌,此情此景,已是無比荒涼。

丹蜀抽著鼻子,頭頂的耳朵耷拉着,眼睛紅紅坐在石頭上,看着腳邊擺着的那株折了樹榦的桃樹,噎著聲道:「這是我種的,可是斷掉了……」

顏淡摸了摸他的頭,在他對面的石階上坐下:「沒事的,等到明年開春的時候,還能種出新的來。」鋣闌山本就在漠北荒涼之地,眼下沒了地止的仙氣,想來再也無法恢復原本的景緻。

只是她全然不能釋懷。若非是她執意要和唐周一塊兒尋找上古神器,若非她最後攔住了餘墨那一劍,鋣闌山境也不會被毀。

丹蜀站起身,一面費力地去拖那棵桃樹,一面露出笑容:「那我現在去挖個洞把它種起來,明年還有桃子吃嘿嘿嘿……」

顏淡聽着他嘿嘿嘿笑了幾聲,笨手笨腳拖着樹榦走開了,慢慢將額抵在膝上。只聽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紫麟的聲音傳入耳中:「平日裏主公主公的叫得親熱,現在就只會呆坐在這裏不動了?」

顏淡哦了一聲,還是坐着沒動,低低道了一句:「可是餘墨他還生我的氣。更何況,我這回做錯了這麼多事,怎麼還能……」

「刺殺天庭仙君那是重罪,若不是你攔了那一劍,餘墨必定會丟了性命。還是你覺得,餘墨的性命還及不上一個鋣闌山境要緊?」紫麟走過她身邊,回頭看了一眼,「大家慢慢想辦法,總能夠把這裏變成原來的樣子,你說是么?」

顏淡抬起頭,真心實意地說:「紫麟,我認得你這麼久,竟然從來沒發覺你是好人。」

紫麟黑著臉很是嫌惡:「我不是餘墨,你這一套我不吃,還有我喜歡的是琳琅,你不用自作多情。」

顏淡造作地嘆了一口氣,微一攤手:「我也不喜歡山龜,大家彼此彼此。」她話音剛落,立刻跳上台階,幾步跑到餘墨的房間外,抬手敲門。她不由想,究竟是什麼時候,在離開了九重天庭,卻又覺得這世間其實是這樣美好?可以捉弄小狼妖丹蜀,可以嘲笑紫麟的真身,可以在紫麟揚言要把她抽筋扒皮時候躲到餘墨身後去,日子過得順順溜溜,不會難過不會落淚……

隔了片刻,百靈打開房門,壓低聲音道:「山主睡下了,你進去罷,別吵着他。」

顏淡點點頭,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只聽百靈在身後輕輕將門碰上。

她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將掖得正好的被角又拉了拉,然後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緊閉的眼,手心可以感覺到底下睫毛微微顫動:「你之前和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沒有當做沒聽過。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

顏淡覺得喉嚨發乾,許久才接着道:「丹蜀剛才說,他種了一棵桃樹,明年還想吃自己種出來的桃子。大家都很喜歡這裏,這些年我看着許許多多的妖在這裏住下,好熱鬧……這裏也是我的家,就算被毀掉了,我也不能聽之任之。」

「我是逃下天庭的,因為……一個人,我不敢面對,只有逃。那時候我還以為,敢跳七世輪迴道多麼了不起,其實還是軟弱罷。」餘墨的睫毛輕顫一下,她知道對方是醒著的,或許他是不願理睬她,這樣也好,起碼當着面說不出口的話現在才可以說出來,「餘墨,我要走了。」

「我想去天庭一趟,把事情做個了斷。」如果事情有轉機,說不定會有辦法重建鋣闌山境,她許諾過丹蜀,明年讓他吃上自己種的桃子,要水靈靈、又大又甜的桃子。

「不用太久,很快就會回來。」這裏是她的家。就算遠行,也必定會回到這裏來的。

顏淡站起身,放軟了聲音,我很快會回來。

來時空無一物,去時也匆匆。

回首望去,方才發覺那二十年其實沉得要命。每一處都留有痕迹,每一日每一刻都還是完完整整記在心間。這些,比在夜忘川整整八百年漫長歲月還要深沉。

顏淡沒有收拾東西,不需要,她亦不會在天庭待太久,那裏已是故地。

在鋣闌山境這二十年中,其實是她依賴著餘墨。缺了什麼事物,不用她心煩,自然就會補上;闖了禍,她吐吐舌頭就矇混過去,最後是餘墨不聲不響幫她收拾爛攤子。可是,誰離了誰會活不了,誰又會為不相干的人付出這麼多?

她對有些事情其實是異常敏感的,何況對方是餘墨。

應淵是她心裏最初的執念,無比濃重的一筆,而餘墨不一樣。

「你這個時候要走?你……什麼意思?」百靈倏然睜大了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議。

「我要去一趟天庭,最多兩三日就回來。」

百靈愣了愣,忙不迭地開口:「可是、可是天上一日,凡間一年,你這兩三日可不就是兩三年,你這個時候走那山主怎麼辦?」她抽了一口氣,斬釘截鐵:「顏淡,山主他這時一定是喜歡你陪着的。你難道一點都看不出,山主他很喜歡你么?」

顏淡勉強笑了笑:「我知道的。」

她不會忘記那時餘墨的表情,他說「可是你怎麼會為我哭」時候的表情,如果她還不能懂得他的心思,就是連傻子都不如了。

「你知道的,你既然知道為什麼偏偏挑在這個時候?!」百靈柳眉倒豎,臉上慢慢湧起怒色。

「夠了,百靈,你讓她走罷。」低沉溫和的聲音傳來,餘墨身上披着玄色的外袍,臉色蒼白,眉目卻清晰,轉頭向著顏淡微微一笑,「雖然不知道你這一回要去多久……不過若是最後你還是喜歡那個地方,就留在那裏罷。自然鋣闌山境還是為你開着,過得不開心的時候就回來住幾日,好么?」

顏淡呆了呆,磕磕巴巴地開口:「可、可是……」

餘墨伸手輕輕一捏她的鼻尖,笑着說:「我也沒有像百靈說得那樣在乎,若是你不在這裏,我以後盡可以落得清閑。」

他的神態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顏淡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哪怕能看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也好,可惜什麼都沒有。

「以後耳根必然是清凈了,也不會有誰像你這樣愛頑皮鬧騰,我也不用為了你同紫麟爭執破臉。」只是,必定會寂寞。

顏淡沮喪地應了一聲,小聲說:「那我走了。」雖然餘墨說得字字句句都是事實,可是聽在耳中怎麼也不是滋味。

餘墨望着顏淡的背影漸漸消失不見,捂住胸口重重咳嗽兩聲,忽聽百靈開口道:「山主,你是很喜歡、很喜歡顏淡吧?」

餘墨望了她一眼,笑笑說:「是啊。」

因為動了情,才不想傷她,不管何時,都不想教她為難。

情可生欲,可欲卻不能生情,暴虐地將人強了又強,那不是喜歡。

「百靈,若是存着這個心思,到頭來卻強迫了她,那是逼迫。我不想逼她。」餘墨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顏淡心裏,一直惦記着應淵帝君,是我太遲了。」

如果顏淡最後會選擇回頭,那麼就讓他看着她過得開開心心無憂無慮。

80.猶似故人歸

顏淡踏着雲彩,熟門熟路穿過南天門,只見迴廊下面,那頭看門的白虎正呼嚕呼嚕地打着瞌睡,一邊的守衛只看了她一眼,便繼續靠在柱子邊上會周公去了。

想當年邪神還在,東南西北四處必定是重兵把守,絕不會有靈獸和守衛一塊打瞌睡的情狀。可見神仙也是和凡人一樣,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她穿過迴廊,折轉往西,她師尊元始長生大帝的仙邸就在西面。

顏淡有些拿不準該如何出現在師尊面前,是先通報一聲,還是一聲不吭從天而降?雖然相隔千年,可她的長相併未有太大變化,師父也不會認不出她來吧?她一路徑自走去,遙遙可見師尊仙邸那片琉璃瓦。

她加快了腳步,忽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從拐角處疾步而來,險些同她撞上。顏淡止住腳步,一衝眼瞧見那人容貌,怔了一怔:「咦,你不是那位東海敖廣龍王家的……」

「敖宣。」對方頓了一頓,忽然若有所思,「你不是跳輪迴道了么,怎麼又上來了?」

顏淡不由心道,敖宣真是人才,隔了這麼久碰見她不但一下子認出她不是芷昔,還波瀾不驚地問她怎麼又回來了。

「你現在這修為,也就外面守門的會把你認成祗仙子。不過你當年敢跳七世輪迴,在天庭上可很是有名啊。」現下的敖宣同當年相較,身形已拔高了不少,只是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刻薄。

顏淡被損了兩句也沒生氣,笑了笑說:「我是回來見師父的。敖公子,就此別過了。」她才剛轉身,就聽見敖宣在身後說了一句:「請留步。」

顏淡撇撇嘴,就知道敖宣性子傲慢,便是拿話陰損人也要挑着人來刺,他們從來沒有交情,現下見了面還會說上幾句話,也猜得到其中必定有別的緣故:「可還有什麼事嗎?」

敖宣微微一笑:「是這樣的,我聽說神器地止被取出后,鋣闌山境便毀了,想來那裏原本是苦寒之地,定是缺水少雨。你也知道我是東海水族,而我們東海之水永不枯竭,其實還是因為那幾顆定水珠的緣故。恰好我手邊就有一顆,不知你用不用得到?」

顏淡訝然:「你有這麼好心?應是有別的條件吧?」

「就是這件東西,若是要拿一顆定水珠去換,很是值得。」敖宣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紙,遞了過去。

顏淡將紙接在手中,匆匆看了幾眼,磕磕巴巴地說:「醉歡?這、這是迷香,還是春藥?呃,不對,你要這種東西做什麼?你好歹還是仙君吧?」

敖宣面無表情,語氣平平:「你看清楚了么?這是醉歡的方子,確實有催情的藥用,上面把配料記得明明白白,你按著這個來便是了。」

顏淡真想把這張紙丟在他臉上,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這上面說,要四葉菡萏的花瓣,也就是說配料還得着落在我身上了?」

敖宣默認。

「那後面的是什麼,火麒麟血?你難道不知道菩提老祖把那頭兇猛麒麟當兒子養的嗎,你讓我去放它的血?!」

敖宣不甚在意地瞥了她一眼:「我知道啊。你若是做成了醉歡,便來我師尊南極仙翁那裏找我,區區定水珠本來也不算得什麼。」

顏淡記得,這個時分師尊多半是在書房裏拿着戒尺教弟子們讀書識字的,然後雞蛋裏挑骨頭也要罰幾個抄寫經書,她那時一直很是小心,但罰抄這回事從來沒有漏掉過她。

她剛剛在書房外面張望,正好和裏面邊踱步邊用一根戒尺輕輕擊打手背的威嚴仙君對視一眼,立刻脫口而出:「師、師父!」師父積威猶在,她果然對千年前罰抄過幾百遍經書的事情印象深刻。那時她真的以為,她這輩子都會拿着筆在桌子前面過了。

師父瞧見她,先是一怔,然後一聲大喝:「你這兔崽子如今倒是知道回來了?還不快滾進來?」

師父,你吐髒字了實在太失風度……

顏淡很聽話,立刻走進書房,笑嘻嘻的:「師父,我不是兔崽子是蓮花崽子啊,你不要污衊兔子嘛。啊對了,師父你看上去好像還變年輕了。」她看了看周遭,只見書房的擺設還和當年相似,只不過跪坐着聽從教誨的已經換了人。

他們說話的時候,一個梳着羊角髻兒的小師弟抬起眼偷看。師父頭也不回,戒尺啪的打在那位小師弟頭上:「回頭把今天背過的內容寫五十遍。」

顏淡立刻道:「師父這樣真是用心良苦,不然我也不會練出一手好字來。」

他哼了一聲:「你也就是兩個字寫得漂亮,我教了這麼多弟子,就數你最沒出息。」他話音剛落,就往書房外面走:「到庭院裏坐着說話罷。」

顏淡跟着師父走到庭院裏的石桌邊上,只見石桌上還擺着茶壺茶杯,立刻就倒了一杯茶,跪下將茶杯託過頭頂:「師父。」

師父又重重地哼了一聲,接過杯子,痛心疾首地開口:「枉費為師這樣看重你,什麼東西都教了你,想着你會有出息。結果什麼事不要做偏偏要跳七世輪迴道?你以為那是什麼地方?是犯了重罪的被扔下去的地方,你居然會傻乎乎地往下跳?」

顏淡低下聲音:「我知道錯了……」

「為師雖然平日裏對你們是嚴了點,可是一向是護短的,就算是應淵君底下的仙子又如何?難道為師還怕了應淵君不成?」

顏淡頓時很尷尬,師父若是知道其中內情,估計會氣得吐血。

「為師說你有當上仙的資質,就是有這回事,你你你……真是氣死為師了!」

「其實啊……師父,咳,我以前都沒有悟出那些什麼般若無極的。我私底下偷偷翻過你放在書桌上的書,才每回都能答出難題,我真的沒什麼資質啦……」

「你當師父是老糊塗嗎?我當然知道你這點小把戲,你要是悟得出什麼天極萬物豈不是和那些賢者一般了,我還能當你的師父嗎?倒過來你來當師父算了!」

顏淡想了想,又道:「師父,還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從前最喜歡的那個象牙白晶盞不是大師兄打碎的,是我打碎的後來賴給大師兄。我原來想用仙法把它修補起來,誰知道怎麼補都補不回原來那樣。」

「這件事我想想也不是談卓那小子做的,只不過他也沒供出你來,這事就算了。」

不是談卓師兄不想說出實情,而是師父你根本沒給機會說啊。顏淡默默回想一陣,又道:「還有一件事……」

師父將手上的茶杯擱在石桌上:「還有?」

「師父你窗子上那盆花本來是結了很多花骨朵的,但是我弄掉了一些,所以最後您和南極仙翁比誰的花開得多輸掉了。」

「……顏淡,你不如實話實說罷,從前在我鞋底抹漿糊,在花園裏挖個洞用樹葉蓋起來害得南極仙翁摔進去,這些事都是你做的?」

顏淡連忙道:「沒有沒有,這些很明顯的都是二師兄做的。」俗話說死貧道不死道友,可是如今貧道真的要死了,那麼也一道拖上道友,二師兄你只好自求多福了。

顏淡向師父告辭,打算去最南端的地涯宮,看看能不能找出重建鋣闌山境的法子。她這邊才剛一出師尊仙邸,一抬頭便瞧見一道人影,一個激靈轉身要逃,只見那人朝她微微一笑,喚了聲:「顏淡。」

顏淡進退不得,扭過頭尷尷尬尬地開口:「唐……」轉念一想這樣叫不太對便停住了,剛想叫應淵,又覺得這樣更不對,最後叫了聲「帝座」。

那人雖然已經恢復了仙君的身份,可是凡人的長相卻一直沒變回來,讓她很習慣地去喊唐周這個名字。

「你還是叫我唐周罷,這樣聽得慣。」

顏淡乾巴巴地哦了一聲,遲疑一陣還是問了出來:「你可以把地止借我用一陣么?」

唐周愣了一下,隨即道:「你要拿去用當然可以,只是……」他沉吟片刻,又道:「只是我現下靠它恢復了仙法,光憑地止只怕不能把鋣闌山境變回原來的樣子。」

顏淡料想這世間不會這般容易的事情,想了又想,眼下只能按照敖宣說得辦。讓她拔了花瓣那還是小事,可是後面一樁卻很是難上加難。菩提老祖是了不得的人物,想來敖宣也不敢輕易得罪,才會事情着落在她身上,還真是一舉兩得。

忽聽唐周嘆了口氣:「顏淡?」

這一聲讓她忽然回過神來:「什麼?」

唐周甚是無奈:「我叫了你好幾聲,你都沒聽到。」

顏淡望了他一眼,有點弄不清楚他這個態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照說他該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才對。就算過了很久,當年的愛恨早已模糊,可做過的事始終擺在那裏,怎麼可能當作甚麼都沒發生過?

不論憎惡,寵辱不驚,她做不到。

唐周低着頭,隔了片刻方才道:「有什麼要我幫忙的,我定會相幫。」

顏淡別過頭看着遠處,九重天庭上雲霧繚繞,站得遠些,便只能瞧見那一片霧氣迷朦。這雲霧還是當年的雲霧,這宮闕還是當年的宮闕,可她卻不復當初了。

在這世上,她最不想接受的便是唐周的恩惠,不管是同情還是償還。可若是為了鋣闌山境,那又不一樣了。

她轉頭看着唐周:「我想要火麒麟血,你有法子幫我么?」

菩提老祖座下的仙童皺着臉說,老祖出了遠門,沒有十天半個月怕是回不來。

顏淡想着她到了天庭已經耽擱了快一個時辰,凡間怕是已經翻天覆地變化了,若是等到十天半個月後,說不準凡間都改朝換代了。

只聽唐周淡淡道了句:「我們是來看那頭火麒麟的,也無需等先生回來。」

顏淡不由心道,他下一句話該不是想說,他們看完麒麟順便還要割它一刀放放血?只見那仙童立刻舒展開皺成一團的臉,歡天喜地:「太好了,帝座你來得正是時候,那頭畜……不,靈獸正鬧脾氣不肯吃東西呢,等到老祖回來看到可要罰我們了。」

「我小時候常和那頭麒麟一起玩,是以它對我還是比較親近的。」唐周隨着仙童走到仙邸後面的庭院,往前望了一眼,輕飄飄地說,「看來這麒麟近來長大了不少么。」

顏淡的眼直了,仙童乾巴巴地笑了兩聲,傾身行了一禮,後退兩步:「帝座,仙果就擺在這裏,您記得喂它啊……」

拴在石頭邊上的麒麟聽見人聲,突然轉過龐大的身子,銅鈴大的圓眼怒瞪了不速之客一會兒,一張嘴乎的一團烈焰撲面而來。顏淡連忙跳開幾步,只見那仙童一路狂奔而去,還帶着哭腔大喊:「這畜生連青離帝君也敢燒太可怕了啊啊啊——」

唐周走上前,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那麒麟仰起頭,緩緩眯起眼,嘴裏又吐出幾朵火焰。他將手往上移,夠到麒麟的頸又摸了摸,那麒麟緩緩低下身趴在地上懶懶地閉上眼。唐周微微一笑,轉頭招呼顏淡:「你也來摸摸它,等下割那一刀的時候它才不會發怒。」

顏淡磨磨蹭蹭走近了,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它會不會咬人啊?」她雖然是頭一回見到這種上古瑞獸,可是書上卻見得多了,麒麟很能吃,咬到什麼就直接連骨頭帶皮啃了。她也就兩胳膊,不管少那一個都不願意。

麒麟惡狠狠地瞪着她不動,顏淡的手抖得越加厲害,最後還是唐周先瞧不過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按在麒麟背上。

觸手卻格外溫潤舒適,顏淡順手在它背上摸了幾下,瑞獸終於閉上眼,乖乖不動了。

唐周錚的一聲抽出半截劍身,很是無所謂地問:「你要多少血?」

顏淡忙按住劍鞘:「只要十幾滴,你拔劍出來做什麼?」她話音剛落,那頭瑞獸緩緩抬起頭,湊過來伸出舌頭慢慢地在她臉頰上舔了一圈,鼻子裏噴出幾朵小火花。顏淡頓時僵硬在那裏,隔了一小會兒才猛地跳起來:「它、它竟然舔我!」

唐周摘下一片龜背竹的葉子,輕輕在麒麟腿上劃了一小道口子,讓麒麟血滴在葉子上,淡淡道:「它是母的。」

顏淡抬袖在臉上擦了又擦,憤憤道:「都是黏答答的口水!」

只見唐周撕下半幅衣袖,在瑞獸腿上的傷口上纏了纏,忽然長身站起,一手扳過她的下巴,緩緩低下頭去。顏淡被拂到臉上的溫熱氣息嚇到了,毫不猶豫地抬起手揮過去。唐周眼也不瞬,抓住她的手腕,可看見她臉上慍怒的表情時,忽然鬆開了手。

這記耳光乾淨利落地落在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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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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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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