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尾聲

第85-尾聲

85.新的開始(結局)

竹帚掃過地面,在青石轉上劃出一道道淺痕,落花被昨夜驟雨浸透,微微泛了白。芷昔抬起手,撩了撩額發,彎下腰將褪了色的花瓣一片一片撿起。她聽見身後有人走過,頭也不抬,輕聲道:「帝座。」

那腳步停了下來。

芷昔拾起一瓣海棠,花瓣已經褪成了淺紅色,映在她白皙的手指卻顯出幾分艷麗:「從來我們這一族就鮮少有同根雙生,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其中一個必定會搶了另一個的雨露,最後化人的只有那個搶到了大半雨露的。」

她站起身,像是在和自己說話一般:「我曾想,有些事就像是註定好了一樣,我和顏淡,帝座你和顏淡,最後只有一個結果,不過是早晚而已。」她捻起那瓣海棠,回首微笑:「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在意和我生了一樣的容貌,可是我從來不在意,容色不過是映在眼裏的一種幻象,紅顏即是白骨。」

唐周低咳了一聲:「你的禪理學得很好。」

芷昔盈盈轉過身,還是微微笑着:「帝座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在說禪理。不過現在她應該不會為這種事在意了,很快的,這世上有這副容貌的就會只剩下我。帝座,你曾告訴我,這世上是沒有凡情能夠長久的。而我從來也沒有執著這種東西,其實說這句話的時候,你在心底還是在意的,不是么?」

唐周怔了一下:「你是說……?」

「算算時辰也該差不多了,再過一會兒鋣闌山境也該恢復原貌了,我們一族總是有些特別之處的。帝座,你要不要去見顏淡最後一面?這次不相見,從此以後可就見不到了呦。」海棠花瓣滑落,翩飛出一道弧線重歸於地。

唐周一拂衣袖,轉身就走。

芷昔緩緩傾下身,一瓣一瓣把落花拾起來,喃喃道:「都說情障會一葉蔽目,果真傻得很。說什麼都信,還帝君呢。」

請你相信,如果這世上只剩下我而再沒有了你,那時的我……該多麼寂寞。

顏淡很糾結,自從看了芷昔留給她的簿子,她才明白了過去自己做過一件什麼樣的蠢事。她一直都聽別人說,四葉菡萏之心可以醫治百病,連天庭上最精於醫道的凌華元君也這麼說,後來查了幾本典籍都是這樣說的,這樣一想便覺得就是這樣。

然,凌華元君再精通此道,也不是他們這一族的。那些書上說的也沒大錯,只是她的法子根本就是用錯了的。古籍上記載的,大多都是他們一族被屠戮時發生的事,菡萏之心確然可以治癒頑疾,可如果族人願意用修為來救人,其實是不必剜下心來。

所謂「菡萏之心」,是說犧牲的決心,是她為了在乎的人和事犧牲的決心。

顏淡偏過頭,瞧著餘墨,他一直皺着眉懨懨地負手站在身邊,沉默著不說話。他們相處的時日那麼短,可分別的日子卻又這樣長。

她轉過身,笑着叫了一聲「餘墨」。

餘墨緩緩轉過頭來,還是皺着眉,看着她走近幾步,抱緊了自己的腰。他低下頭,下巴抵着她的額,低聲笑了笑:「你說什麼,我總是沒辦法的……」

顏淡只覺得摟住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顫抖,仰起頭看他:「餘墨,我欠你太多,我知道這輩子再也還不清。現在先讓我還了這一次,剩下的再慢慢還,好不好?」

餘墨緩緩閉上眼,嘆息道:「好……只是不要太長。一百年,我只等一百年。」

顏淡踮起腳,大大方方地在他側臉親了一下:「不用一百年,我會記着快點醒過來。」

餘墨皺了皺眉,摸摸臉頰還是緩顏了:「這是第二次了,下次再用就沒用了。」

顏淡撲哧一笑,往後退了兩步:「那我走了呢……」她望着眼前平靜無波的湖面,百年之後,她將在這裏醒來。她撩起裙擺,緩緩踏進水中,清涼的湖水淹過了她的腳踝,漾開了圈圈漣漪,忽然肩上一沉,她下意識地轉頭,一個熾熱的吻落在唇上。

顏淡驚訝地睜大眼,她可以看見餘墨的表情,他的睫毛微微顫抖著,說不上多冷靜卻也沒有失了理智。她抬手回抱住他,柔順地仰起頭。

數度緣起緣滅,望穿多少千秋圓缺。

這百年過去,還有長長、長長的一輩子,直到滄海不再、桑田不覆。

唐周趕到的時候,鋣闌山境已恢復了當初的安靜祥和,泛著微波的湖邊開了大片大片的菡萏,清一色雪白的蓮花,在小風中輕輕搖曳。

他從未見過這麼多雪白的蓮花,這麼一大片像是要把整個湖面鋪滿,花瓣在夕陽餘暉之中泛著淡淡的金色,蓮香沉浮,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天庭最南邊的地涯。那時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站在窗邊一站就是一整日。

他以為窗外是蓮池,總是可以聞到淡淡的菡萏淡香。

很久很久之後,他終於能看到了,才發現那兒根本沒有什麼蓮池,也沒有一池的蓮花,那些淡淡香味是由顏淡做的沉香散出的。

他回想起顏淡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句。

每一句都記得那麼清晰。

他還是遲了。

餘墨負手站在湖邊,轉過頭時瞧見他,淡淡一笑:「你來了。」他的衣袖在風中微微拂動:「你來得稍微早了一些,不過早點也好。」

還有一百年。

百年之後,她會在這裏蘇醒,他們將再次相見。

就像孤獨地葬在青石古墓中的亡國娘娘,就像邪神玄襄故去后留下的記憶,就像那一雙生死相擁的洛月族人,就像在生死場中沉浮漂泊、帶着天地秘密的冥宮,甚至像寂寂空庭中那一爐沉香如屑,一切都還在繼續。

只要歲月不斷,總會有轟轟烈烈的相逢,相知,離別,重逢。

猶記得,初遇時,花紅了,笑了哭了離別了。

可待聚首。

水波輕輕漾開,一隻木雕的沉香爐被放入湖中。

水波緩緩漾開漣漪。

唐周放下手中小刀,微微笑起來:「……我活得太久了,很多感情,很多事,我已經學着不去看清它。顏淡,你知不知道,其實我一直記得我們最初相見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這麼小就這麼頑劣,我那時就想,這是天生的還是哪位仙君教出來的,根本沒半點仙子的模樣,後來……你果然不是仙子了……」

說着這些話,自然不會有誰來回應。

也只是說說而已。

就算用百年的時間來講種種前塵,他們的愛恨、離別,也述說不盡。明明是同一件事,每一遍說起,總是忽然引申出好多細節。

唐周拿起一塊檀香木,繼續刻着新的沉香爐,細細的木屑從指縫間悄悄滑過:「我知道你喜歡做沉香,那時我還看不見,只能用手指摸索著雕一個沉香爐送給你。我一直沒有去想,為什麼很想哄你高興,直到,你跳下七世輪迴道……」

那一日後,他去了地涯。

站在曾經時常一站就是一整天的窗口,才發覺有些事想到的往往和事實差得太遠。窗外,原來從來沒有蓮池,他卻只是想着她那時是怎麼繪聲繪色說起蓮花開時的景象。寂寂空庭中,唯一還帶着顏淡的氣息的,就只有他雕的那隻沉香爐。

沉香爐里,沉香如屑,不過冷冰冰的灰燼。

那塊檀香木在他手中漸漸顯出沉香爐的形狀:「輪迴過的這七世,我都還記得,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再遇見過你。幸好最後一世的時候,我找到了地止,也找到了你。」

「這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便是心心念念地找尋什麼,回過頭來卻發覺要找的其實已在身邊。我是天庭青離帝君的時候,便記掛着你,等到我變成了一個凡人,卻還是記掛着你。」

他窮盡心智地追尋着一樣東西,最後卻離當初越來越遠。

「我現在不是天庭上的帝君了,是這裏的土地。我在天庭待過千年,現在才發覺,原來當帝君還不如一個小土地自在。只不過,這板正的天庭規矩是怎麼養了你這樣的出來?」細細地雕琢出蓮花蓮葉,唐周雕刻的手指一滑,險些割到了自己的指頭:「原來我想每天都雕一隻沉香爐送給你。可我畢竟已經在凡間留過太久,已經沒有以前練出來那種細緻的手藝了。剛開始的時候,三個月也做不出像樣的,不過好在我有整整一百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學。」

「顏淡。」你打算何時醒來,一轉眼,一百年又這麼匆匆過去了。

為何我們,相識的年歲還不如分別的時光來得久長?

只是,這回換我來等你。

「顏淡。」

新雕好的沉香爐被輕輕放入湖中,湖水被夕陽暈染出金色。

「顏淡,我想過了,我不會再問你什麼,回不回得到從前都不重要,只要這樣就好……只要讓我看着你就好……」

只要讓我再看到你。我都快忘記掉你的模樣了。

唐周直起身,拍了拍袖子上沾到的木屑,看着天邊似錦繡般的夕陽,如此一日又打發過去。他偏過頭,只見餘墨踱步過來,在他肩頭一拍,嘴角帶笑:「唐兄,你看是誰來了?」

夕陽西下,青黛色的人影立於桃花樹下,芝蘭玉樹,風華剎踏。

柳維揚微微笑着:「我這回運氣好,居然還能從冥宮裏出來。」

唐周也笑:「這中間一定很是驚險……」

他們都是如此。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繞了一大圈,卻還是能再相逢。

餘墨望着湖裏在小風中搖曳翩躚、含苞待放的菡萏,眼中漸漸凝起明亮笑意,一瞬間,身後的山色綠草全部失了顏色。

「回來的,怕不止柳兄一個。」

這回終是等到了。

86.朝夕

你見過唱戲的沒有?戲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還是入了戲。而那些看戲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得久了,這故事也慢慢變成了自己的。

餘墨原本很瞧不起那隻在天庭上騙吃騙喝遊手好閒的蓮花精。

那個毛手毛腳闖進他的地盤裏還擾了他的清靜,名叫顏淡的笨蛋,絕對是他們上古一族的恥辱。

他身上流着上古遺族九鰭的血。九鰭一族在很久以前曾是最興盛的水族,而在那個時候,九鰭都是半龍半魚的模樣,甚至比龍還飛得高潛得深。然而等傳到了餘墨這裏,已經變得和尋常的魚無差,甚至,天地間的九鰭一族就只剩下他了。

南極仙翁磨了好半天才把這唯一的九鰭從玉帝這裏討了過來,養在庭院裏的蓮池裏。蓮池裏面自然還有其他的魚,不過都是千挑萬選,從嬌小的肥碩的,從扁平的到飽滿的,應有盡有,且無一例外都是雌的。

餘墨的成年之日已近,若是過了成年之日還未化成人身,那麼便要一輩子都是這紅眼睛小魚的模樣。他自是刻苦修行,直到某一日忽然有了痛覺,痛苦地水裏翻騰。

這是修行圓滿的前兆。

正當他痛不欲生的時候,池邊突然傳來南極仙翁的聲音。他說:「本來還看這條九鰭孤零零的,想給他物色幾個伴,多生幾條小九鰭,誰知到現在連個蛋也沒生出來。」他說到這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道:「莫非這、這九鰭染上了什麼毛病,其實是個斷袖?這樣罷,再放一條精壯的雄魚,說不定還好逼得他化出人形來……」言罷,一條虎鬚怪鯰魚被扔了下來。

餘墨本就掙扎在最要緊關頭,在聽見這番殷切期望后,一口氣頓時泄了。

他沉到水底,把自己埋在水草之間,很是內傷。

可那新來的虎鬚鯰十分不識相,硬是往他這邊湊。餘墨忍無可忍,一劃水把它甩到池子邊上。

南極仙翁歡喜莫名:「看來把這虎鬚放下去是對了,這樣熱鬧離成事也不遠了。」

餘墨頭一回懂得什麼是憤怒:成事?成什麼事?誰和誰成事?

這個天庭,難道沒有個像樣的仙君么?

仙翁家池子裏的九鰭其實是斷袖,這是近來懸心崖上的仙童們最常提起的事。這原本只是猜測,不知怎麼成了傳言,甚至越傳越真,連餘墨自己都差點被繞了進去。

於是,所有傳言直到東華清君和白練靈君前來懸心崖拜訪才破滅。

白練靈君的真身是九尾靈狐,皮毛雪白,扎眼無比。然而他化為人身後的模樣更是扎眼,穿着一襲飄逸白袍,手執描金摺扇,出行時候前呼後擁,前面八個仙童,後面十六個仙童,一路拋灑花瓣,這排場比西王母的還大。而東華清君是千年絳靈草托生,清淡高雅,相較之下就不扎眼多了。

東華清君支著頤,望定蓮池裏面,淡淡地說:「九鰭一族最為擅長列陣布法,而要列出毫無破綻的陣法,最要緊的就是心止如水,慾望也最為淺薄,所以他們才會子息不盛,落到如今的地步。」

南極仙翁長吁短嘆:「我就知道九鰭慾望淺薄,才放下去這許多雌的去陪他。」

白練靈君啪的打開摺扇搖了兩搖:「不知九鰭化為人形是什麼模樣,若是模樣好看,本君可是要收了去。」

餘墨本來還慢悠悠地在水裏遊動,一聽這句話頓時僵硬地停在那裏。

懸心崖的仙童最閑,時常扎在一堆聊些三姑六婆的瑣事。比如,哪家仙君又收了仙童,某某升了仙階,某某被打下了七世輪迴道。

這其間有一件瑣事,便是關於白練靈君的。

這白練靈君原本是狐族的,養成了他男女不分,全部通吃的性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相貌,是男是女,抑或不男不女,通統沒關係。

餘墨突然的,很不想化為人身。

他心緒低落地過了兩日。而那條虎鬚,自從上一回被他甩到池子邊上,就異常地怕他,只敢在兩尺之外窺探。至於池裏那些雌的,餘墨倒不是真的懶得搭理,而是不知道怎麼搭理。其中一尾纖細嬌柔的,就看着很順眼。只是這陣子,她們都不太會和他說話了。

就在這樣內憂外患的情形下,他第一回見到顏淡。

餘墨喜歡清靜,修行的時候都潛在水草叢裏,他初時聽見撲通一聲,似乎有什麼被扔進蓮池裏,沒有在意;過了片刻,又是嘩的一聲,動靜比剛才大了何止一倍,他也沒在意;直到被一把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候,他就是想不在意也不行了。

顏淡捧著餘墨呆了一呆,連忙把他放回水裏,雙手合什,連連道歉:「我其實是來找一條白色的小水蛇,你有看見它嗎?」

餘墨鄙夷地吐出一串泡泡。

顏淡又是一愣,突然在水裏撲騰幾下,被那條虎鬚一下子按到水裏去了。

餘墨已經懶得鄙夷了。

那條虎鬚把顏淡撲倒后,更是興奮,在她身上蹭個不停,一面害羞地用顏淡聽不懂的魚語說:「仙子仙子,你長得真美……」

餘墨很不屑:看她短手短腳、身子平板,連個鰭都沒有,哪裏美了?不過和虎鬚正相配,都是十足十的笨蛋。

顏淡在水裏掙扎一陣,總算把虎鬚給趕開了,抬手把一條銀白色的東西扔給池邊的仙童。她眼珠一轉,突然瞧見了餘墨,然後慢慢地,甚至可以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脊。

餘墨連忙游開了。被顏淡碰,他可以說是一萬個不願意。幸好顏淡也就試着摸了兩次,見沒有得逞,就濕淋淋地爬上去了。

不知是不是凡人所說的孽緣,不久之後,各路仙君在懸心崖論道。

顏淡捧著一個鮮紅的仙桃坐到了蓮池邊上,用小刀削了薄薄幾片下來,拋到池子裏。虎鬚歡快地搖著尾巴去搶。

餘墨靠在池邊休憩,誰知顏淡把手伸了過來,手心托著一片桃子,比剛才扔下去的都要厚,笑眯眯地說:「來,我喂你……」

餘墨鬱結了,可惜顏淡看不懂一條魚的表情。她又將手伸過去了些,繼續笑眯眯的:「不要客氣嘛,我請你吃仙桃。」

餘墨看着她伸到水裏的手,手指細長白皙,指甲是淡紅色的,他看不出她的手算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只是覺得沒有鱗片的,都算不上好看。顏淡見他半天都一動不動,也沒生氣,還是耐著性子等著。

餘墨突然想,乾脆把那片仙桃吃掉算了,免得她總是把手伸得這麼長,萬一再掉進蓮池裏,那真是一團糟了。他正想着,只聽撲通一聲,水面泛起層層漣漪,顏淡果真掉進了水裏。

餘墨被湧起的水波往後推了推才停住,只見顏淡長長吸了一口氣,蹲在蓮池底下不動。

他有些奇怪,浮上水面瞧了瞧,只見兩位仙君正從這裏走過去,其中一位穿着水墨衣衫,低聲和身邊那個穿着紫色袍子的仙君說話:「依離樞兄所見,魔境和天庭這一戰定是不能免了?」那紫色袍子的仙君淡然道:「本君雖不贊同,若是起了戰事,自然也不會推拒。不知應淵君意下如何?」

這兩人就這麼口中說着話,一路走過去了。

餘墨剛潛下水,只見虎鬚正不亦樂乎地咬着顏淡的手臂,一見餘墨嚇了一跳,忙不迭地鬆開嘴,警惕地退到兩尺之外。

顏淡眨了眨眼,站起身來將餘墨攏在手心,很是驚喜:「我原來看你又小又軟,還擔心你會被欺負,原來你這麼厲害!」

虎鬚流淚了,嗚嗚咽咽地叫囂:「你竟然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搶走了我的仙子姊姊,嗚嗚嗚……」

餘墨頓時很無語。他其實很想和虎鬚糾正一下,這位仙子姊姊連尾巴、鰭和鱗片都沒有,難看得很,他是怎麼都不會瞧上這麼難看的人。

顏淡離開的時候,信誓旦旦地說,她以後一定會常來的。

餘墨不覺心道,她若是常來搗亂,他修行圓滿的日子豈不是遙遙無期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顏淡應該只是說着好玩的,他不用為這個發愁。

然而事實證明餘墨還是想錯了,顏淡後來真的經常來,有時候帶來一隻仙果,有時候帶來一本書對着池子念,甚至還有一回,捧來一隻叫沉香爐的東西,弄得庭院裏皆是菡萏的淡香。

餘墨還是不太愛搭理她,就像不怎麼搭理池子裏其他的魚一樣。他時常沉在黑暗的水裏,看着頂上那一片光亮。有時候顏淡坐得靠近一些,長長的衣袂就會落在水中。他就這樣看着,偶然有一回露出頭去,第一眼便瞧見顏淡對他笑。

從那次開始,他露出水面的次數漸漸多了。

他只是一條魚,不會笑。那麼看見有人對自己笑,就好像也在不知不覺中學會這種表情和情緒一般。

他甚至想,雖然顏淡沒有尾巴,沒有鱗片,沒有鰭,和他們長得那麼不一樣,可是看習慣了也就不是那麼難看了。

只是突然有那麼一段時日,顏淡再沒來看他們。

餘墨意外地發覺每一天都變得很漫長,黎明之後要盼來天黑,好像要很久很久。他的修行也將再次接近圓滿,覺得全身都有股灼燒般的痛。

在他熬到最要緊關頭的時候,顏淡來了。他掙扎著露出水面,想看看她的笑顏。

她身邊還有一個陌生的男子,穿着素淡的外袍,左頰到下巴像是被什麼燒過,已然結痂,就算被毀去了容貌,還是看得出他原本有多清俊。顏淡仰起頭,看着他微微一笑。

餘墨只覺得痛。

他終於明白了,有尾巴,有鱗片,有鰭,那不是好看,而是醜陋。那個男子和顏淡一樣,都是有血有肉之軀,還有光潔的皮膚。而他只有青黑色的、冷冰冰的鱗片。

他只是一條魚而已,就算是上古的九鰭一族,也不過是條魚而已。

他慢慢地沉到黑暗的水底,這是他的所有;而顏淡不同,她會跑會跳,不用困在一方蓮池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正是弧月當空。他躺在蓮池邊的石階上,鰭和鱗片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手足和皮膚,他的身上,正穿着玄色的外袍。

餘墨卻躺着沒動,他只想當回一條無知無覺的魚。

餘墨雖是化為人身,卻還是白天化為真身,晚上化為人形出去走走。剛開始的時候,覺得用雙腿走路很艱難,後來才漸漸走得慣了。

他不是沒想到要去見顏淡,何況就是見到她,她也不會認得他,而他也沒什麼可以和她說的。他只能站在地涯的天宮外遠遠地看一眼,再看一眼,就此作罷。他從前聽顏淡說過,她被師父送到天宮裏管那裏面的書籍。那時候,他都是愛聽不聽,現在回想起來,卻把每一句都記在心裏。

餘墨不自覺地想,他還是和同族在一起罷。他們才是一樣的。

只是有那麼一晚,看見顏淡腳步踉蹌著回天宮,背後的衣衫都滲出了血跡,已然風乾。她走了一段路,終於還是支撐不住,摔倒在地上。

餘墨走上前,低頭看着她,過了許久還是低下身把她抱起來。

顏淡雖是昏迷著,卻沒忘記動手動腳,對着他狠狠地打了幾下。餘墨只能抱着她不動,就這樣抱了一夜。

他回到蓮池邊上,看見水中自己的倒影,覺得象牙白色的皮膚實在太過女氣,完完全全是少年模樣,看上去比顏淡還小兩歲。他再也不在晚上的時候化成人身出去,只是懨懨地沉在水底。

南極仙翁站在蓮池邊長長嘆息:「我看那條九鰭是不能化人了,可惜這九鰭一族就要這麼覆滅了……」

餘墨只聽有人往蓮池走近幾步,湖色衣衫的下擺浸到了水中,隨後響起一個陌生的威嚴聲音說:「顏淡這孩子,我本來還想她會懂事一點,卻還是這麼……唉!」

餘墨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往上遊了游,透過水麵隱約可以瞧見那個穿着湖色衣衫的仙君綳著臉,繼續開口:「我讓她在天宮管書,就是看她頗有慧根,趁著修行的時候多學點仙法,還打算把異眼交到她手上,讓她位列上仙,結果她卻跳了七世輪迴道。」

七世輪迴道?

餘墨記得這個也是仙童提起過的。七世輪迴是觸犯了天條最重的刑法,凡是被投入七世輪迴道的仙君仙子必將在凡間輪迴七世,受盡苦難後方可重回天庭。在這其中的波折太大,很多仙君仙子下去了就再沒回來過。

只見那個湖色袍子的仙君從袖中摸出一顆漆黑通透的珠子,遞到南極仙翁的手上,抬手捂了捂額,嘆道:「勞煩南極兄把這顆異眼交給東華清君,這都是玉帝的意思,讓他挑出個有德有才的人來。」

南極仙翁將珠子接了,仔細地放進腰間的衣囊里,完全沒有留意到轉身之際,衣囊被一道青芒帶落在地,異眼骨碌碌地滾了出來。

餘墨化為人身,慢慢低下身。

天上一日,凡間一年。

凡間是個有趣的地方,比天庭要有趣得多。

餘墨從闖過南天門的那一日起,就成了妖。他犯得本是私逃下界的罪,可是最後追究起來,玉帝也沒發現天庭上少了什麼人,只得作罷。

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他就在鋣闌山境常住下來。

只是時常還會出去走走。有一回去看戲文,與其說是看戲,倒還不如看人。為什麼一個被凡人想出來的故事,會讓人掉淚;為什麼這個故事和看戲的人根本無關,而看戲的那個人會悲戚?

其實他也是一樣的,看着顏淡的故事時候,他也入了戲。

他漸漸忘記了她的長相,就算使勁回想也不過是一團朦朦朧朧的影子。畢竟已經過去了太久,他也不可能一輩子就惦記這麼一個人。後來,他又弄丟了異眼,他原本是想把它親手交到顏淡手中。

他想,就算他真的能把異眼交到她手中,她也未必會高興。

顏淡就是這麼一個讓人氣不得也笑不得的女子。

又過了很久,花精一族的族長來到鋣闌山境,送來了不少族裏的美貌花精。

餘墨索然無味地看着底下跪坐的嬌美女子,忽然看到一張記憶中已經漸漸淡化到無痕的臉龐。她穿着一襲淡綠色的衫子,更襯得肌膚細白,彷彿上好的陶瓷,甚至還微微抬着頭,笑嘻嘻地看着面前跪着的自家族長那個鋥亮的禿頂。

餘墨捏著茶杯,手指微微顫抖。

繞了一大圈,覺得一切已經茫然無光再無出路的時候,眼前突然亮起來了。

顏淡抬起頭來,笑顏清澈,就像曾經對着還是一條紅眼睛小魚的他笑的時候一樣:「嗯,我的容貌雖然不是最好的,但是我修為很深啊……咳,不是,很多人都說我溫柔體貼又善解人意。」

朝夕,可以把所有的惦念消磨殆盡,也可以把所有的念想聚積在一起。

餘墨發覺,他很喜歡看顏淡笑的模樣,只要她高興,那麼自己就算有滿腔陰鬱也會一掃而空。他還是和從前一樣,顏淡和他多說幾句話,他也是不冷不熱地應對。他不知道怎麼說怎麼做才是對的。

鋣闌山境的妖都很聒噪,顏淡也很愛鬧騰。

餘墨喜歡清靜,受不了她對自己頑皮,更受不了她光是對別人頑皮,只能硬生生地受着。日日住在一片山頭,好似朝朝暮暮那樣長久。

可那畢竟算不上朝朝暮暮。只是暫且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餘墨想,他可以等,他那死心眼的性子完全繼承了九鰭的血脈。現在的顏淡,在他見不到的地方受了很多苦,就像一隻堅固的蛋,死命地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他有的是好耐心,慢慢地捂著,說不好哪一日能夠把蛋殼裏面的給捂熱了。他也想過,會不會終有一日還是沒有耐心再捂下去?如果有那一日,他就會幹脆地放手。

他不知道顏淡心裏可有疑惑過,天師唐周其實就是當年的應淵帝君。從柳維揚對唐周無端客氣起來開始,他便已經猜到,可最該發覺的顏淡卻遲遲沒有。

前代筆記小說云:初識之日,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而後吾與汝並肩攜手,笑語唧唧,何事不語?及今思之,宛然留空。

及今思之,不過是徒留空缺。

他同顏淡之間,橫亘著八百年渡不過忘川水的執念。朝朝暮暮催疲老,這已經無法算計的朝夕。

說不羨慕那怎麼可能,那一刻羨慕到妒忌。

二十年,他們一直在一起。

同是大江南北遊玩折花相惜,同是二十年來歡顏愁腸共度,卻有多少幽怨離人,至少他們一直在一起。

87.七夕(1)

紫麟和琳琅吵架了。

顏淡咬着筷子津津有味地看着對面那兩人臉各朝一方互不理睬的模樣。她早就說了嘛,紫麟的脾氣臭得像茅坑,硬得像石頭,琳琅這樣的美人總有一天會受不了他的。她正眼巴巴地望着,忽然頭上一沉,差點被人按在面前的碟子裏。

顏淡怒目而視,只見餘墨按住衣袖,傾過身拿了盛着芹菜的碟子,擺在她面前,語氣平平:「吃罷。」

顏淡憤怒了,她自從恢復以來,餘墨待她依舊不冷不熱,甚至還比從前愈加惡劣了:「我不要吃芹菜!」

餘墨偏過頭瞥了她一眼,淡淡說:「你剛才說什麼,我沒怎麼聽清。」

「我說……我說我很喜歡吃芹菜……」

「哦,那就多吃一點。」

顏淡可憐巴巴地挑着碟子的芹菜,沒有看見餘墨嘴角挑起的笑意。她覺得自己將來的日子定會悲慘得無法言喻,庭外的艷陽看在眼裏也成了一片慘淡陰雲。

砰——

琳琅突然推開了面前的矮桌,桌角的碟子震了震,咣當一聲摔在地上。她倏然站起身,殺氣騰騰地轉向紫麟。

顏淡立刻抬起頭去,雖然她反抗不了餘墨但是琳琅還可以欺壓紫麟,這樣一想,心裏稍許平衡了些。餘墨抬起手肘,斜斜地支著桌子邊沿:「別人的事少管,這和你沒關係。」

只見琳琅昂首挺胸,指著紫麟的鼻子大聲道:「紫麟,我有了你的親骨肉了!」

「……噗!」顏淡噴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沉寂,百靈瞪大了眼,手裏的筷子落在地上了都沒發覺;小狐狸咕咚一聲翻在桌上,半天爬不起來;元丹眼神獃滯,完全沒了平日的神采。

餘墨拿過手巾,扳過顏淡的臉,細緻地擦了擦。顏淡只覺得他的手指微涼,擦拭的力道拿捏得很舒服。餘墨擱下手巾,嘴角噙著笑意:「早就和你說了,別人的事情少管。」

顏淡訝然:「咦,你好像一點不吃驚啊?」

餘墨嗯了一聲,將碗遞過去:「那邊的湯。」

顏淡將湯小心地端到餘墨面前,對面的那兩位居然已經和好了。紫麟眉開眼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都不知道。」琳琅抬手噼噼啪啪打了他好幾下,半晌才嗔道:「前日剛發覺的……」

紫麟很是高興,還說要請鋣闌山境所有的妖喝滿月酒。

顏淡忍不住心道,這懷胎才多久啊,這滿月酒起碼也得等妖寶寶生下來再說罷。不過紫麟傻爹爹的模樣,對琳琅可說是百依百順,這模樣看上去比往常順眼很多。

餘墨皺着眉看了他們一眼,再迴轉頭看看顏淡,不說話。

顏淡只覺得寒毛直立,結結巴巴地說:「餘墨……你、你看我做什麼……」

餘墨淡淡地說:「紫麟現在連骨頭都沒了,以後琳琅還不爬到他頭上去。」同樣的,這種事情擺在自己身上,也需得好好想一想。

顏淡乾巴巴地說:「可、可是紫麟本來就沒有骨頭嘛,他有烏龜殼子啊……」

於是顏淡在恢復之後有了一樁最大的心事:為了往後,她得拿出氣勢來,要居高臨下地藐視餘墨。明明是他那麼在意自己,憑什麼一直被欺壓的反而是她?

關於這件事,現成就有人能向她指出一條明路。

「我和紫麟?唔,是我去勾引他的,怎麼?」琳琅放下手中的團扇,一看顏淡表情僵硬,立刻解釋道,「我們不同族,所以風俗也不同。我們狐族可是以這個為修行的,越是得道的狐族,媚術便越高。」

顏淡支著下巴,很是苦惱:「可是拿這招去對付餘墨,就完全不行啊。」

「怎麼不行?走,我教你怎麼去勾引他,你先得讓他認了這回事,再溫柔體貼待他,看着時機差不多了就要發脾氣,不能讓他小看了你!給一頓鞭子再安撫幾下,最後餘墨才會服服帖帖的。我告訴你,我看他不順眼很久了!」琳琅扯起顏淡,疾步沿着庭院小道往外走。

「琳琅你有了身孕要小心啊!」

「怕什麼,出了事都是紫麟的錯!」

「……」顏淡在心中哀嘆,原來她之前都誤會紫麟賺了大便宜,其實他只賠不賺。

琳琅猛然停住腳步,一指前面,輕聲道:「你看,餘墨在那邊。」

顏淡自然知道這個時候,餘墨必定是在庭院裏那棵槐樹下面坐着,看看書小憩一下什麼的,現在太陽已經快下山了,他過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琳琅和她湊在一塊兒,低低說:「你現在走過去,要直走不要繞彎路,等他抬頭看你的時候,你就向著他笑一笑,然後坐到他腿上去。要是他什麼反應都沒有,要麼是他不喜歡你,要麼就是他不是男人。不過聽紫麟說,餘墨很是喜歡你,這個法子一定可行。」

顏淡沉默一陣,問:「然後呢?」

「然後?不會有然後啦……快去吧去吧!」琳琅在她身後一推,「要直走過去,不要這麼心虛!」

這怎麼可能不心虛?

顏淡深深吐息兩下,磨磨蹭蹭地朝餘墨走去,走三步停一停回過頭去看琳琅。琳琅在後面不耐煩地揮着手,無聲地說:「快去!」

顏淡咬咬牙,猛地疾步向前幾步,幾乎是衝到了餘墨的面前。餘墨正半躺在老槐樹下的美人榻上閉目養神,聽見動靜睜開眼看了看她,然後又閉上了眼。

顏淡僵硬地站在那裏,剛才琳琅是說等他看過來的時候要向他笑的,可是她現在都還沒來得及笑就沒機會了……她轉過頭去,只見琳琅用口型道:「你怎麼這麼笨一點資質都沒有?現在!坐到他身上去!拉他的手!」

顏淡十分委屈,閉着眼毅然轉身坐下去。她還沒坐到底便被餘墨摟住腰。餘墨還順便往邊上挪了挪,讓開一個位置:「你坐得這麼猛,也不怕椅子散架么?」

顏淡急得都要哭了,回頭看了琳琅一眼,只見她氣得直跺腳,無聲地示意:「不要怕!拉他的手,直接親他!」顏淡見琳琅比自己還緊張,心一橫也豁出去了,一鼓作氣靠近過去,直接吻在他的唇上。

因為不是第一回,所以也異常順利。

餘墨僵在那裏,隔了好半晌才抬手攬住她的肩。

顏淡伏在他身上,只見他抬手抵了抵額,輕輕咳嗽一聲:「顏淡,我……」餘墨說了幾個字,忽然又微微皺起眉,沉吟不語。她忽然很想笑,卻只得憋著:相處這般久,她發覺餘墨不好意思的時候都會輕咳一聲再說話。雖然她之前表現得一塌糊塗,起碼目的還是達到了,想來琳琅也不用氣得跺腳了。

忽然,餘墨偏過頭朝着琳琅那裡冷冷望了一眼,琳琅悻悻退開幾步,掉頭走了。

「顏淡,我之前就說過,下回再用這招就沒用了。」

顏淡很想反駁「如果沒用那你之前害羞什麼」,但是最後還是在他的注視下默默把這句話咽了下去。她根本就是從氣勢上輸了一大截。

「說罷,是你闖禍了,還是怎麼了?」餘墨坐起身,「居然讓琳琅幫你拿主意,她能想出什麼好辦法來?你啊。」

顏淡語塞,她總不能說她想欺壓餘墨吧,這樣說只怕要吃不了兜著走。她權衡再三,支支吾吾地開口:「餘墨,你現在身邊沒有人,也沒娶過誰,然後……你又還算喜歡我,是吧?」

餘墨看着她不說話。

顏淡簡直大驚失色:「你難道那麼快就變心了?」

「我是怎麼想的,和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有關係么?」餘墨在她額上敲了一下,「換個別的理由。」

顏淡哦了一聲:「其實還是有關係的……那個、琳琅說,如果這樣你都沒反應,說明你不喜歡我。」只見餘墨眼底凝起幾分笑意,卻還是不吭聲。顏淡終於明白,為什麼看見餘墨笑的時候總會覺得他很溫柔。從心底里透出來的微笑,總是特別溫暖。

「所以,你要看我的反應是罷?」餘墨伸手掠過她鬢邊貼著臉頰的髮絲。顏淡呆了呆,一下子還沒能領悟他的用意,就覺天地搖晃,頭朝下被他抱在肩頭架住。她先是一驚,下意識地抱住他的背,隔着薄薄的春衫,他的脊背微燙,瞬間繃緊。

顏淡怔怔地想着,這個架勢該是扛吧?她以為自己不夠高挑,身子分量自然也不重,餘墨就是用抱的也不算是天大難事。好罷好罷,就算她現在好吃懶做,身子沉得要命,而餘墨這麼大步走着,也不像很吃力的模樣啊。

她想來想去,只得出一個結論:這大約叫……情致。

落日西沉,天邊錦繡般彩霞漸漸黯淡,和悄然而至夜幕混為一色。銀白色的月亮倒掛天邊,月明星稀,耳邊蟲鳴此起彼伏。

顏淡看着一路過去清淡如水傾瀉一地的銀白月華,間或迎面而來的鋣闌山境大大小小的妖怪,每一個像是事先約好似的,先是一愣,接着露出快要魂飛魄散的驚恐表情,最後飛快地溜走了。顏淡看得傻眼,一句話就這麼衝口而出:「他們一個個怎麼像是逃難一樣地跑開?」

餘墨腳步一頓,又若無其事地走過長長庭廊:「你看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顏淡頭朝下辨認了一番方向:「像是你的住處。」

「那麼在我的房裏我的床上還能做什麼事?」

顏淡呆了呆,忙道:「餘墨餘墨,我看我們還是慢慢來,這戲文里絕對不是這麼演的!」

餘墨很是冷靜地問:「那麼照着戲文,這下面的一出該是怎麼演?」

顏淡飛快地回想一遍,急急道:「這下面、下面應該是約好翌日一道踏青賞花,不過現在不是時候,那麼對月吟詩作對也很風雅。這樣風雅個把月,差不多可以牽手出遊,再過個……」

「這樣說來,你之前說的那些話都是隨口胡謅的了?」

「當然不是隨口胡說的!」顏淡很氣憤。

餘墨伸手推開雕花紅木門,一拂衣袖把門扣上,低聲道:「顏淡,我已經向你們族長下過聘了。」

顏淡本來還待垂死掙扎,突然間呆了呆:「什麼時候的事?」

「嗯,在你還沒醒來的時候。」餘墨低下身,將她放在床上,撩起衣擺在床邊坐下。

「然、然後呢?」

「然後?你們族長好像很高興,忙不迭地答應了,又怕你哪天被我休了,還要我再挑幾個……顏淡?」

顏淡抬起眼,只覺眼前一片通紅,扯著餘墨的衣袖:「這是什麼話?為什麼不是怕我不要你?我有這麼差嗎?欺負人也不帶這樣的,唔?」眼前俊顏近在咫尺,炙熱的吻落在她的唇上,一時之間只覺得炫目而溫柔。

顏淡把心一橫,反正早晚有這一回,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倒不如利爽些。她自發自地抱住餘墨的腰,重重地親吻回去。

他們如今的光景,放在修行上該叫雙修,放在凡間該叫雲雨。

顏淡親吻過去的時候,只聽餘墨細不可聞地低笑了一聲,身子往後微微仰了仰,任由着她反過來侵入自己口中,手指解開對方衣帶上的花結。餘墨手上用力,緩緩按住她的肩,低頭親吻着她的下巴,然後慢慢順着頸親吻下去。

顏淡咬着唇,決定不能示弱,伸手摸到餘墨的衣帶,再順着衣襟左拉右扯,硬是被她扯了下來。想當年她在戲班打雜時候,就算是把沉甸甸的戲袍剝下來也不過是一小會兒工夫,更不用說只是尋常外袍了。

餘墨傾下身將她壓倒,散下的髮絲滑落在被褥上,同上面的華彩錦繡相映。

隔着單薄的裏衣,情動的痕迹無法掩飾。顏淡只得覺燙,不知是落在身上的吻熾熱,還是自己就這麼熱切起來。兩人的髮絲糾纏在一起,連吐息都是熱的,好似火星,止一點便足以燎原。

餘墨額邊微微起汗,神色依舊沉靜,眸中卻熾情:「顏淡。」

顏淡還以為他想說什麼,便安安靜靜地等著,突然一股炙熱的痛楚從身子裏面湧上來,她忍不住抓着他的肩,細細地吸著氣,慢慢放鬆緊繃僵硬的身體。餘墨在她耳邊又低低喚了一聲:「顏淡……」

她方知,他只是想叫她的名字而已。

可只是一聲名字,卻勾得她心裏痛楚,她睜大眼想看清他此刻的神情,那種從未有過的傾情,就算在情動之中,還是一派清俊容顏。

沒由來的,顏淡覺得,這樣的餘墨,竟是十分的動人。

七夕(2)

顏淡偶爾還會想一想,當初最先遇上的是應淵君,而她打從一開始就看他不順眼,這大抵和他轉世后變成的那個凡人唐周狹路相逢時的不順眼一般。可是這不順眼久了,居然變成一股說不清的情愫。

她犯天條闖仙池,剜下自己半顆心,都為了這股說不清的情愫。

就是算不上轟轟烈烈,也算得生死相付了。

而餘墨待她,卻是細水長流,思及起來都是那麼淡淡的,沒有天刑台上受雷刑時的生不如死,沒有跳下七世輪迴道的絕然。他見到她時,總像是忍不住微微笑着的。

顏淡這樣苦思冥想,只覺得餘墨抬手把玩着她的髮絲,靜靜地陪在一邊不睡。她抬頭去看餘墨,待看到他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時,心中不知怎麼又是一動:「我只想……以後可以時時刻刻同你待在一起。」

餘墨手一顫,手中一縷髮絲落回枕上,半晌才道:「你說甚麼?」

顏淡想了想,這句話倒沒什麼,只是做起來難,若是時時刻刻待在一塊,這天長日久的,難免會厭煩:「不過我們還有很長的時日。可能一直到天荒地老的時候,我們還活得好好的。其實我們待在一起,盡可以像從前一樣,那是我過得最歡喜的日子了,就是不知道你怎麼想。」

餘墨沉默了半晌,突然支起身俯身撐在她的身側:「你看着我,再說一遍。」他的墨發垂散下來,和她的糾纏在一塊兒,顏淡不知怎麼想起凡間常說的「結髮」。她自小調皮胡鬧,骨子裏雖有仙根,做出來的事情卻和仙子搭不上邊。更麻煩的是,還是個認死理的性子。當初她同應淵君,該斷的早就該斷,結果怎麼也狠不下心來,後來斷是斷了,心裏卻還會一絲一縷地想起她最初的執念,初初的念想。

她也不是沒想過,如果她再次回頭到應淵身邊,又會怎樣。可是那些她和餘墨一起游遍大江南北的日子呢,那些笨拙傻氣的相處呢,那種每回玩笑似的互稱主公蓮卿的親昵呢,難道就這麼不值一提?

她怎麼可以笨到,僅僅是,愛上過去而已?

那些細水長流的,用力去回想也只有淡淡的一個影兒的現在,誰說就不是愛?

顏淡看着他,一字一字說得認真:「之前和你一起的日子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以後還要在一起。你說好不好?」她頓了頓,忍着牙酸斬釘截鐵地擱下一句肉麻話:「餘墨,我喜歡你。我愛你。」

餘墨淡淡看着她,隔了好半天忽然傾身壓了下來,炙熱的親吻在她鬢邊流連:「好啊,我們就在一塊兒。」她說喜歡的一瞬間,眼前像是炸開了千萬朵光華絢麗的煙花,竟微微有些炫目而失措。

顏淡微微嘟著嘴:「可是,你怎麼能趁着我不知道的時候去下聘,起碼也要帶着我一塊,好教別人知道我要麼不嫁要麼就嫁最好的。」

餘墨嗯了一聲,頓了頓道:「如果反悔了……想要一條退路么?」唇輕輕觸碰,試探之後才漸漸加深,用齒輕咬,用舌尖描繪,漸漸滑過頸項,氣息再次紊亂:「就算想,我也不讓……」

顏淡抬手撫過他的背,有髮絲被薄汗沾濕緊貼在上面。對方溫熱裸裎的身子貼合過來,心跳聲清晰如擂鼓,肌膚輕擦過便帶起微微的酥麻,好似百爪抓心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癢。

顏淡微微喘了口氣,輕聲抱怨:「餘墨,輕點,疼……」

九鰭本是極有智慧的水族,為了排列出毫無破綻的陣法,就必須心無雜念、毫無慾望,怎麼傳到餘墨這裏就變了?不過她也只能大略想想,便沉淪於繾綣纏綿之中。

只是依稀記得,那晚的月光獨好,在地面斑斑駁駁映出了檀木窗格的雕花樣式。

鋣闌山境是個一有風吹草動傳言便隨塵囂而上的地方。

顏淡在餘墨房裏待過一晚上,外面的傳言早已沸沸揚揚。其中有兩種最為火熱:其一,顏淡對餘墨山主施了幻術,遂山主一反常態讓人留宿房中。其二,餘墨山主是強逼了顏淡,究其原因,他是將人掛在肩上扛走的。

顏淡聽了一整日閑話,甚是氣定神閑地坐在梳妝台前慢慢梳着發:前一種是誇她妖術高明而實際上卻不然,后一種是洗刷了她之前被認定這輩子沒人要嫁不出去的恥辱。而今日開始,她得拿出氣魄來對抗餘墨。

她正想着心事,忽聽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餘墨踏進來,轉身合上門。

顏淡看着銅鏡里的影像,不動聲色地問:「餘墨,你第一回見到我的印象是什麼?」

餘墨怔了一下,走到梳妝台前低下身接過她手中的梳子:「怎麼突然這麼問?」

顏淡的聲音帶着沾沾自喜和一貫的小聰明:「是天庭上的第一回,餘墨你想裝漠不關心從來就沒裝到底過。」她話音剛落,只見銅鏡里餘墨握著梳子的手抖了一下。

餘墨沉默一陣,語氣甚是平淡:「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是真話,假的我聽來做什麼?」顏淡揣測他後面多半沒好話,不過他們遇見的第一回她也確是沒什麼可圈可點之處,「你說吧,我不會被你打擊到的。」

「嗯,一個笨蛋。」

顏淡頓時大受打擊,她還想着餘墨會說她沒身段沒風姿,性子頑劣,甚至粗魯,可是他居然說她是笨、蛋?「你胡說,我哪裏笨了,我這樣的明明叫大智若愚好不好?」顏淡憤憤道,「丹蜀那樣的才叫笨。」

「丹蜀那樣的是叫笨么?」餘墨再低了低身子,慢慢梳過她的發。他的手指帶着一股清涼之氣,動作又輕,顏淡覺得很舒服:「那後來呢,總會有所改觀吧?」

「後來,」餘墨手上一頓,低聲道,「會對我笑的笨蛋。」

顏淡手上的簪子咔得一聲折斷了,猛地轉頭:「餘墨你欺人太甚!」

「……別轉頭這麼猛。」餘墨忙鬆開握著的髮絲,幾根斷髮還是留在手中。

顏淡站起身,氣勢非凡地指著房門:「今晚你去書房睡!」雖然覺得琳琅做得太過,可是男人都是欠教訓的,她決定先立威。

餘墨不為所動地靠在梳妝台邊,不冷不熱地說:「你讓我去書房睡我便要去么,你把我當什麼了?」

顏淡又敗下陣來。

男人都是欠抽的,要打一頓鞭子再安撫幾下,最後出現一個紫麟。琳琅定下的目標擺在顏淡身上,完全不能用。還不到一個月,她就決定放棄。

如果她想讓餘墨幫她削蘋果剝葡萄,餘墨二話不說就會照辦。只是每回瞧見餘墨削水果,她都要捏一把汗,他不像做慣這種事,卻很是認真地去做,她也不好意思讓他削出個兔子形的出來。

可如果涉及讓他變回原形讓她養一天或是趕他去書房睡諸如此類的事,那麼她便是氣得跳腳也沒用,餘墨根本就不理睬她。

顏淡努力半晌還是毫無進展,最後不得不放棄了。

可是這世上除了餘墨,再不會有誰包容她至此,是她該慶幸。

其實往後的日子和從前並沒有太大變化,吵吵鬧鬧便是一天。

丹蜀的桃子養大了,只只皮薄肉厚,色澤紅潤,掛在樹上格外好看。他開始死守在樹邊,趕走無數偷窺桃子的妖。

顏淡看着小狼妖樂此不疲蹲在樹邊痴痴往上望,掬起清涼的湖水浸濕了臉,總算消解了幾分暑氣。

丹蜀忽然不望桃樹了,轉頭問顏淡:「顏淡姊姊,你說琳琅姊姊和紫麟山主的小寶寶會是什麼樣子?我去問過爹爹,爹爹卻讓我自己想,要是我想得出還會問他嗎……」

顏淡掬水的手頓了頓,認真想了一會兒才說:「丹蜀,我從前給你講過的那個凡間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位開國皇帝做夢曾夢見一隻瑞獸,最後改朝換代登基為帝,便為那頭瑞獸立了像。那四腳瑞獸形似龜,龜背卻分七彩,色澤艷麗,有一把蓬鬆大尾巴。那皇帝以為是麒麟,其實真正的麒麟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想,紫麟和琳琅的孩子應該會長成那個樣子吧。」

丹蜀失望地哦了一聲:「我還以為是像子炎那樣的雪白狐狸,背上安個殼子,風吹日晒時就可以鑽進去,多好。」

顏淡估摸着他現在死守在樹下,也很想要這麼只隨時可用的殼子。

丹蜀目光灼灼望着她,又問:「顏淡姊姊,你和餘墨山主也很快會有小寶寶了吧?」

顏淡突然意識到一個極其要緊的問題:若是她和餘墨會有孩子,那該是個什麼樣的怪物?她不過稍稍想像了一下,立刻就打了個寒戰。

頭頂烈日當空,陽光明媚得幾近通透,在如此明麗陽光下,她居然覺得周身冷風習習,冷颼颼地一直吹啊吹……

七夕(3)

可惜她還沒來得和餘墨說他們今後如果有孩子那會是什麼這個難題,餘墨和紫麟便要出門一趟。琳琅抬手按著小腹,氣勢不減,當着眾人的面向著紫麟大發脾氣:「你這回出去也罷,若是七夕前趕不回來,我就重新給孩子找個爹!」

顏淡撲哧一笑,立刻有兩道森冷的眼光刺到她身上,不過她已經是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何況還有餘墨護着她。

「過幾天便是七夕啊……」不過經琳琅這麼一說,她也記起過幾日便是七夕節了,那是傳說中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亦是天下有情人相聚的日子。

「是啊,你想要什麼?」餘墨嘴角帶笑。

顏淡反手握住他的手,甚是驚喜:「真的什麼都行?其實我也沒想要什麼,不如你變回原形讓我養一天吧?」餘墨嘴角的笑意凍住了。顏淡察顏觀色,小心翼翼地說:「一天不行的話,那……半天也行。」

餘墨抽回手,面無表情:「除了這個,什麼都可以。」

顏淡微微嘟起嘴:「哦,那你早點回來吧。」

其實餘墨也不過離開五六天功夫,從前他們也不是每日都會見面的,所以顏淡覺得這日子應該是和平常一樣沒差什麼。

顏淡陪着丹蜀守了一會兒他那棵桃樹,然後幫小狐狸梳了梳毛,在附近繞了一圈卻發覺柳維揚身邊在不知不覺中聚集起了一堆小妖怪,他在給妖怪們講道。紫虛帝君不愧為紫虛帝君,話懶得多說幾句,居然還有本事和妖怪們推杯把盞授業傳道。

顏淡轉了一圈回來,只覺得越發氣悶,最後只得悶頭睡午覺去。

好像……還是有些和從前不一樣了。至少,在看不見的時候會想念。

顏淡委屈地扒著被子,心中卻想,他連變回原形一天討她喜歡都不肯,實在太氣人了。

顏淡百無聊賴地磨到第三日上,已經覺得氣悶到極致,所幸到了傍晚時分下了一場暴雨,將暑氣驅趕一空,伴着雨聲也的確容易入眠。她開始迷糊的時候,便聽見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激靈忙翻身坐起來。

只見餘墨一身衣袍都濕透了,走到柜子邊拿出乾淨的衣衫,低聲道:「你先睡吧,我去洗洗再過來。」

顏淡很驚訝,本來以為至少要五天,沒想到才到第三日晚上就回來了。

餘墨回房的時候,已經換了乾淨的單衣,很是習慣地抬手搭在顏淡腰上:「睡了么?」

顏淡睜開眼,在黑暗中望見他的神情,好像很是倦怠:「沒有,你累了就睡吧。」

餘墨語音模糊地嗯了一聲,又靠過來些,只一會兒便沉沉入睡了。顏淡聽着他平緩的呼吸聲,隔了片刻也安心地睡著了。

因為晚上睡得好,早上醒來時候也早。

顏淡看着枕在一邊的餘墨,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容色疲倦的緣故,氣勢好似和從前差了很多,她甚至敢伸出手去擰他的臉,要知道這是她從前一直很想卻不敢做的事啊。

餘墨只是無意識地皺了皺眉,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顏淡支著腮看着他的睡顏,心裏不由想,他看上去真的是很累啊,難道餘墨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爬灰出牆了?她低下頭在他頸邊聞了聞,沒有別人的味道,然後扯開他的衣襟看了看,也沒什麼痕迹。顏淡輕手輕腳地將被扯開的衣襟拉回去,忽然一抬頭,只見餘墨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瞧着她。

顏淡一個激靈,尷尷尬尬地問了一句:「你醒了?」

餘墨支起半邊身子,微微笑着:「從你開始扒我衣衫的時候。」他傾過身去,撐在顏淡上方低下頭看着:「這幾日可有想我?」

顏淡第一回聽他說肉麻話,頓時覺得自己的氣勢終於在無形中壓過了對方:「才沒有。不過三天而已,我才不是這樣沒出息的。」

餘墨垂下眼,低聲笑道:「是么,可是我想你了。」

顏淡傻了,餘墨這出去一趟不是中了什麼風魔罷?正遲疑間,只見餘墨緩緩覆在她身上,他的身子溫熱而柔韌。她看着對方的眼中完全映出自己的影子,也感覺到他動情的痕迹,忍不住說:「餘墨餘墨,你昨晚一回來不是累得倒頭就睡嘛,我看你今天還是繼續躺着,這樣比較好……」

餘墨沒說話,褪下了單衣隨手扔在一邊,徑自壓過來。

顏淡看着他這個舉動,只覺得耳中嗡的一聲,拚命往後挪:「我承認我剛才說謊了,你不在我很想你,你別貼得這麼緊啊啊啊!」

「我知道,你說假話從來就沒有瞞得過我的時候。」他說話的語調神態都甚是冷靜,這個認知讓顏淡更為崩潰:「餘墨你這樣會着涼的,來,披件衣裳吧……」

「現在都過夏至了。」

顏淡深深吸了一口氣,總算完整地把她要說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餘墨你有沒有想過我是菡萏而你是九鰭,這樣下去會出來什麼樣的怪物啊?」

餘墨的動作僅僅頓了一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這有什麼關係,最不濟就像你一樣,我不會嫌棄的。」

顏淡頓時覺得,她和餘墨的想法怎麼差了這麼多這麼多……

他沉下身的時候,顏淡憤怒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抓,拉出一道紅痕。餘墨唔了一聲,微微皺起眉,漆黑幽深的眸子望着她,好似琉璃般通透,倒映出她的模樣,也唯有她的模樣。

到了傍晚時分,紫麟回來了。

顏淡覺得紫麟總算沒有愧對了他的真身,居然能比餘墨整整慢了一日。

大約是餘墨的關係,紫麟瞧見她沒有露出從前那種嫌惡的表情,還隨口寒暄了一句:「餘墨先回來了罷?」

顏淡也隨口答道:「嗯,昨晚就回來了。」

紫麟愣了一下:「昨晚?」他頓了頓,恍然道:「是了,昨晚的話,一刻不停用妖術飛回來,那還是來得及的。他現在是不是癱在那裏爬不起來?」

顏淡不由想,他該不是因為自己隨口一句「早點回來」,才這麼着急趕回來?他們妖的妖法受到很大限制,不能連着長時間用,不然會折損自身修為的。

紫麟見她不說話,頗為語重心長地說:「雖然我也不知道餘墨喜歡你什麼,但是他是真心的,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

顏淡嗯了一聲,笑眯眯的:「紫麟,我教你一個法子討琳琅歡心怎麼樣?七夕那晚如果有煙火,琳琅肯定會喜歡的。」

紫麟很是高興地走開了。

顏淡算了算日子,後日便是七夕了。雖說是每年都有的凡間佳節,可是放在今時今日,好似變得很重要。

餘墨就是這樣溫雅的男子,表面上雖然溫吞淡漠,其實心裏也會鬧彆扭也會想很多,事事辦得周到細緻。這樣的男子,帶回家正好。

七夕節那日,是個艷陽的大晴天,待到入夜時分,夜風才漸漸涼爽起來。

顏淡站在庭院裏,手裏捧著一碗放了冰的銀耳紅棗羹,裏面還有葡萄乾,入口甜甜酸酸。

天空忽然明亮起來,大朵大朵的煙火接二連三地升騰到半空,在夜幕中拖出長長的尾巴,絢麗而耀眼,幾乎將夜色襯得如同白晝。

餘墨站在煙火下面,忽然低聲道:「顏淡。」

顏淡轉過頭,看着他臉上被煙火映得微微發亮,一雙漆黑幽深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其實餘墨的長相很柔和,笑起來只會覺得他溫柔,可是平日裏看着又覺得很英挺。

「我還欠你一句,我喜歡你。」他說。

顏淡朝着他露出笑靨,煙火再美,也是和大家一塊看,可是這句話,卻只有她聽到。

十指相扣。顏淡同他並肩站在一起,仰起頭看着漫天明麗的煙花,如此絢麗,如此燦爛,像是用生命鋪散開來的粲然光華。

「現在天熱了,你大約會用得着。」餘墨偏過頭看着她。

顏淡接過他遞來的事物,這是一柄團扇,扇面上繪著蓮花和魚,丹青筆法靈動,栩栩如生。

紫麟和琳琅正手牽着手站在山上。丹蜀還死守他的寶貝桃樹。小狐狸覺得丹蜀不理它,吃醋了。小老虎悄悄偷走了一隻掉在地上的桃子,蜷成毛團抱着桃子滾遠了。

一朵大大的煙花砰的綻開在空中,映得天色忽的一亮。

顏淡瞧著扇面那幅畫邊還寫着一行小字,她看過餘墨寫的字,認出這字是他親筆寫的:丹青意映卿如晤。

丹青意映卿如晤。

顏淡拂過扇面,轉頭向著他微笑:「今年夏天這麼熱,自然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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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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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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