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04章

第01-04章

1.魚湯和棺材

雪后初晴。天邊的夕陽紅彤彤的,有如火燒一般,映得江邊薄雪也呈淡淡紅色,煞是好看。

胡滿腳步蹣跚,在雪地中踟躕而行,所過之處留下一串鮮血。他是個惡名昭著的江洋大盜,卻在踩盤子的時候遭了算計,落得這副狼狽不堪的下場。他長長嘆了口氣,撕下一塊衣擺,蹲下身把腳底包上。被人圍追三天三夜,腳下的那雙軟緞鞋子早被山上的荊棘沙石磨破,雙足冰冷鈍痛,怕是凍傷了。

他既渴又餓,慢慢往江邊走去。這個時令,要捉到一尾鮮魚恐怕不太容易。但是對於他這樣功夫不弱的大盜來說,卻也不太難。他摸摸衣袋,身上只有一塊汗巾,幾塊碎銀子,卻沒有火折。

沒有火折,就意味着他便是捉到魚,也只能生吞活剝。換在平日,他是絕對不肯受這種苦的,可是在饑寒交迫猶如喪家之犬的時候,他的眼中反而泛起幾絲求生的光彩,他已經顧不到了。

胡滿踉蹌著走到江邊,正要除掉外袍往水裏走,忽聽水聲輕響。二十幾步外的蘆葦叢中露出半截船身,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正跪坐在船尾,將一塊手巾浸在江水中,又撈起來將水擰乾。衣袂拂動之間,露出一雙皓白的手腕。

胡滿眼中發亮,警覺地看了看周圍,那些圍追他的人已經被甩掉了,這荒郊野外,蘭溪江上,再無人跡。他弓著腰,慢慢往小船靠近。那個跪坐在船尾的女子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有生人接近,又從身後的木盆上取出一件外袍,放入江中洗滌。

這件外袍顯然是男子穿的。胡滿腳步一頓,看着小船,似乎想隔着木板看出裏面還有什麼人。刀口舔血的日子越長,人也越是謹慎,唯恐出了一點差池。他想起江湖上的逸聞,似乎就有那麼一位年輕公子曾出沒荒山野地,身邊女侍美貌如花,帶着琳琅金玉,飲酒用銀杯玉盞,唯恐別人瞧不見他們出自富豪之家似的,立刻就有江湖上最出名的大盜跟上他們。這大盜是出了名的殺人如麻、狡詐兇殘,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死在他的手上。那個大盜的屍首最後被人在一條山澗找到,雙目圓睜,面部扭曲,只有眉心一點傷痕,除此之外身上就再沒有傷痕了。

胡滿想着這裏,頓覺全身發冷,也不敢再挨近小船。

忽聽船艙中傳出幾聲咳嗽聲,一個男子虛弱的聲音透了出來:「顏淡、咳咳,顏淡你進來……」

那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聞言連忙站起身,立刻撩起船簾進了船艙。而在船簾掀起后又垂下的瞬間,胡滿已經聞到一股讓人直咽口水的香氣。這股香氣,對於飢腸轆轆的人來說,是多麼有誘惑力。

他心下一橫,壯著膽子走過去。正好那個叫顏淡的女子又從船艙中出來,看見有個渾身骯髒、凶神惡煞的陌生人走過來,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語聲顫抖:「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麼?」

胡滿立刻滿臉堆笑:「姑娘別慌,我是個商旅人,只是路上遇到天殺的狗強盜,被搶去了身上貨物,同伴都被強人給害了,只有我跑了幾個山頭才逃到這裏來。」這句話倒不是全然撒謊,他身上值錢的東西的確都丟了,亡命似的翻過三座山頭才把人甩掉。

顏淡眼中清澈,露出幾分同情之色,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是壞人呢。」吳儂軟語,顏色清麗,一笑之後更增麗色。

胡滿心頭髮癢,又上前一步,長揖到地:「我逃難到江邊,已經餓得走不動了,姑娘生得這樣美貌,心腸一定很好,不知道能不能施捨我些飯吃。」

顏淡搖搖頭,滿是歉然:「我做不了主的,都得問過我家公子。」她轉過身,小心地撩起一角船簾,生怕外面的冷風吹進去的似的:「公子,外面來了位商老爺,他說遇上強盜,已經好幾日都沒進食了,可以讓他進來坐一坐么?」

只聽船簾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就和先前說話的虛弱男子的聲音一樣:「外面風冷,讓他進來罷。」

顏淡轉過頭微微笑道:「請進來罷。」她撩起船簾,讓胡滿進去。胡滿目力甚好,只一眼就看清這雙皓白的手生得好看,指尖柔軟,絕不是練過武的手,甚至連重活都沒做過。船艙中,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裹着毛毯靠在軟墊上,臉色蒼白,頰上還帶着點病態的淡紅,有氣無力地一拱手:「請坐。在下重病在身,就不起來行禮了,失禮之處,請莫怪罪。」

胡滿心中大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公子客氣了。」他已是精疲力竭,只怕要修養兩三日才能緩過來,可船上除了一個柔弱少女,便是一個重病在身的公子哥,等他吃飽喝足,三兩下就能將人輕易制住

顏淡搬來一個軟墊,請客人坐下,方才去照看角落那隻熱氣瀰漫的砂鍋。胡滿坐在墊子上,聞到砂鍋里浮起的香氣,腹中更餓,只有忍着:「兩位怎會在這荒郊野外落腳?這一帶頗為不安定,附近響馬山寨不少,這真是太危險了,唉唉。」

那位年輕公子坐正了身子,一派斯文儒雅:「在下見這裏雪景甚好,便租了小船想在江上小住幾日。響馬什麼倒是沒見過,卻不能枉費了仁兄這般好心提醒,我們二人過了今晚便離開。」

胡滿一眼瞧見對方束髮的白玉簪子,通透無暇,光澤溫潤。他經手的金銀財寶不少,一看便知道這支簪子價值不菲。這樣一個年輕的富家公子哥跑來荒山野外賞雪,想來也是一介酸腐書生,出來做做幾首小詩念念幾句酸詞。他心裏這樣想,面子上卻裝出一副欽佩的神情:「這樣的雪景,也只有公子這樣的雅人才能欣賞。不知公子大名,我這次脫險,回去一定為二位供起長生牌位。」

他話音剛落,只聽顏淡撲哧一笑,只是一見自家公子看過來,連忙一吐舌頭,豎起食指在唇上一點,三分俏皮七分乖巧。那年輕公子轉過頭來看着胡滿,淡淡道:「在下餘墨,這點小事,仁兄不必記在心中。」

胡滿將餘墨的名字念了幾遍,確定江湖中沒有這號人物。

外面的夕陽完全淡下去了,暮色漸濃,寒風呼呼。而船艙中的火盆燒得正旺,溫暖如春,安寧祥和,完全感覺不到外面的寒冷。

顏淡拿起兩塊沾水的麻布,疊成厚厚的兩塊裹住手,將熱氣騰騰的砂鍋端到矮桌上。只聞得香氣撲鼻,砂鍋猶自滾沸,冒着白泡。

這是一鍋魚湯,燉得已有些火候,湯都微微泛白,魚身白膩,猶如凝脂。

胡滿不由咽了咽口水。只見顏淡取了碗筷來,先舀了一碗,連同裏面的一條魚,放在他的面前:「請用。」然後再用勺子舀了半碗湯,跪坐在餘墨身邊,慢慢地吹着熱氣。

胡滿兩下三下便將一碗湯都喝了個精光,連魚刺也顧不到,風捲殘雲一般把魚肉也啃乾淨了。食物下肚,終於不再腹中空空,他滿足地長吁一口氣。

而餘墨卻一口也咽不下去。顏淡舀出一小勺魚湯來,耐心地吹去了熱氣,送到他嘴邊。他還沒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陣咳嗽,將魚湯全部都咳出來。顏淡看來也是慌了,抬手在自家公子背上不斷輕撫,語音溫軟:「公子,你若是不想吃,就不要勉強。等下你有胃口了就叫我,我再煮過。」

餘墨點點頭,靠在軟墊上不說話。

顏淡又舀湯給胡滿,低聲道:「我家公子身子不太好。」

胡滿接過碗:「身子調養調養就會好,只是這個福氣,是別人求不來的。」他眼珠一轉,心中已打定注意,這個病弱公子哥肯定是留不得的,反而是這個少女,俏皮可愛,溫柔體貼,還有一手好手藝,抓回家當小妾也不錯。

用過晚飯,胡滿突然道:「我在這裏又吃又喝的,沒什麼可回報兩位,不如就講一段故事出來聽聽。」

顏淡微微一笑:「好啊,我最愛聽故事了。」餘墨裹着毛毯靠在軟墊上,一言不發。

胡滿要說的故事是近來江湖中流傳甚多的,也是最後一次試探對方,只要是江湖中人,絕不會沒聽說過。

「這個故事發生在青石鎮上。一個窮小子,家中老爹死了,又沒錢埋,只好拉到亂墳崗胡亂埋了。那窮小子還有些孝心,覺得把老爹扔在外面,屍骨可能會被附近的野狗啃掉,於是用鐵鏟挖了個坑。挖著挖著,突然聽見咔的一聲,只見土裏有個亮閃閃的東西。你猜是什麼?」胡滿故作神秘,只見顏淡搖了搖頭,又接着說,「那是一隻金子做的杯子,已經扁了一塊。窮小子跳下土坑,用手往下挖,不多時就挖出幾塊蝶形的玉璧來。他沒見過值錢的東西,但是那些玉,就是毫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可以換不少銀子。他捧著這些寶貝跑回家,連老爹的屍首也不管了。他挖到寶貝的消息很快就在鎮上傳開了,也漸漸傳到別的地方去。不少人聞風而來,想找那個窮小子問話,推門進去卻嚇了一跳。你猜這又是怎麼了?」

顏淡還是搖頭:「猜不出。」

胡滿抬手在桌上一拍,燈影跳了一跳:「那個窮小子已經死在自己家裏,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像是受了什麼驚嚇。他的屍首已經爛了,上面有屍蟲爬來爬去,而他手中還握著那些從亂墳崗挖出來的寶貝。那些找來的人就把他手上的玉璧拿走了,可是不出幾日,又全部死了,死狀都是一模一樣。」

顏淡臉上露出幾分害怕,連一直半躺着的餘墨都微微睜開眼。

「這就像是瘟疫,凡是碰過這玉的,每一個都會死。終於青石鎮來了一群本事很大的人,他們一直找到亂墳崗里的古墓,闖了進去,只見古墓中間擺着一具棺材。這棺材很厚,木質也很好,還鑲著金銀。光是棺材就如此了,裏面的陪葬品的價錢更是可想而知了。那群人撬開棺材,只見裏面躺着女子,貌美如花,竟是活生生的一個人。」胡滿說到這裏,語氣也有些顫抖,「那女子突然躍起,手指插進領頭那人的心口,將一顆血淋淋的心挖了出來。那人雙目突出,臉上驚恐,連反抗都沒有就死了。剩下的人立刻轉身逃跑,回去一點人數,發覺還少了幾個,但是再也沒膽子去亂墳崗了。」

顏淡聽得害怕,往餘墨身邊縮。餘墨輕拍她的肩,低聲安慰:「朗朗乾坤,天地正氣,世上哪裏有什麼鬼怪?這個故事也是傳出來的,越傳越走樣,別去相信。」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書生意氣。

胡滿只是一笑,沒有反駁。

過了一陣子,顏淡突然道了句:「哎呀,我忘記把外面洗好的衣衫拿進來烘乾了。」她站起身,急急往船尾走去。胡滿就是看見她在外面洗衣裳才找過來的,心中暗笑她粗心大意,又覺得不精明的女子比較可愛。而餘墨閉上眼,躺下不動了。

胡滿看見時機到來,拔出袖中的匕首,慢慢走到餘墨身邊。

角落裏的火盆燒得正旺,通紅的火光映在躺在軟墊上閉目養神的年輕公子臉上,更顯得俊秀非凡。胡滿突然撲過去,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手中匕首高高抬起。只見餘墨睫毛輕顫,慢慢睜開眼。

旭日東來,江邊的薄雪化為水滴。

蘭溪江上還浮着幾片薄冰,江上小船正順流北上。

一位年輕俊秀的公子負手站在船頭,仰頭閉目,襟袖翩飛,周圍山嵐正不斷後退。他睜開眼,一雙眸子竟是紅色的:「你收拾好了沒有?馬上就要到岸了。」

只見船簾一掀,一個淡綠衣衫的女子走了出來,手上端的木盤盛了不少事物:「好了好了,你別催我。」她低下身,將手上的東西全部丟進江中。木盤順着水流飄走了,匕首撲通一聲沉入水底,水面上只浮着一套髒兮兮的男子衣衫,還有一隻裝着爛泥枯葉的紫砂鍋。

「那人看來也是餓壞了,連樹葉爛泥都吃得津津有味。」她嘴角帶笑,仰起頭看着身邊的年輕公子。

「你明知道是什麼東西,還敢端過來喂我,你的膽子可越來越大了。」他閉了閉眼,待睜開時眸子又變得漆黑,「我看你又不安分了吧。」這話是笑着說的,語氣也不怎麼像威脅。

顏淡微微笑着:「那個凡人心術不正,滿身血腥,這麼骯髒的精魄你都敢吃。樹葉爛泥可比它乾淨多了。」

餘墨回味了一陣,點點頭:「的確不太乾淨。不過聊勝於無,太純凈的精魄吃了會遭天罰,我還嫌命太長?」他眯起眼,一臉滿足:「你就想着,這是在日行一善。委屈自己,造福天下,還有什麼不能忍的?」

顏淡默然許久,還是忍不住說:「你這魚精臉皮真厚。」

餘墨看着她,半開玩笑:「這有什麼不好?再說了,魚和蓮本來就是一對。我若是臉皮厚,你也一樣。」他抬手一指,但見前方山嵐遼闊,崖邊兀鷹盤旋,最高的山峰上還覆蓋着皚皚白雪:「我們到家了。」

2.一具棺材一個坑

喀納什爾,又稱鋣闌山,在古語中是漠北之璧的意思。

鋣闌山外,是一片廣袤大漠,常年風沙肆虐。而山中卻又是另一番光景。彼時鋣闌山中的雪還未化,剛長成的幼鷹被雄鷹推下山崖,拚命打着翅膀飛起來;毛絨絨的小松鼠在松樹中探出個頭,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胖胖的小老虎在雪地里打滾,不一會兒便被虎媽媽叼著拖回窩去。

真正的漠北之璧,卻是山脈中的一處山谷。

餘墨抬手在橫亘眼前的巨大古樹上一印,粗壯的樹榦竟出現了一個清晰的手印。只聽隆隆幾聲,樹上的積雪紛紛掉落,樹榦中心出現一個甬道。他一拂衣袖,徑自抬腳往裏走。顏淡跟在他身後,也走了進去。

兩人在漆黑無光的樹洞裏轉了幾轉,眼前忽然一亮,明媚的日光一下子刺得他們睜不開眼:目之所及俱是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湖光粼粼,拂面而來的熏風和煦,山谷外邊的料峭春寒似乎對這裏沒有一點影響。

餘墨微微眯起眼:「還是家裏好啊。」

顏淡左右看了看,奇道:「往常這個時候,丹蜀肯定會在這裏等我回來講故事給他聽,怎麼今日不在?」

餘墨嘴角微動,還沒說話,只聽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叫喊,一團東西從山頭上滾下來,手腳並用地爬到兩人的面前,淚涕橫流:「棺、棺材!那邊有棺材!山主,嗚嗚嗚,好可怕……」那是一個頭上還長著耳朵、屁股上拖着尾巴的孩童,紅通通的、蘋果一樣的臉蛋兒,身上穿着的衣裳卻是胡亂絞成了一團掛着。

餘墨皺眉:「紫麟山主呢?」

「紫麟山主不見了,山主的房間里有棺材,嗚嗚嗚……」

餘墨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往顏淡手中一塞:「讓這個小鬼馬上閉嘴!」

顏淡在他頭頂的柔軟耳朵上撓了撓,柔聲細語地哄著:「丹蜀乖,丹蜀不哭。我來告訴你一個關於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

丹蜀耳朵一動,還是淚汪汪的:「什麼秘密?」

顏淡輕搖手指:「你知道威風凜凜的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什麼嗎?」

丹蜀果真被勾起了好奇心,身後大尾巴一搖一搖:「是什麼?」

顏淡微微笑了,還是柔聲細氣的:「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哭了呦。等一下餘墨山主還要帶我們去看棺材,你再哭,他會生氣的,一生氣就罰你去一輩子看管那具棺材。」

丹蜀打了兩個寒顫,忙搖手道:「我不哭了,保證不哭。山主你千萬別讓我去管棺材!」

餘墨不可忍受地閉上眼。

顏淡摸摸丹蜀的頭,低聲道:「悄悄告訴你,紫麟山主的真身是一隻山龜,埋在土裏都看不出的那種。」

「噗——」丹蜀破涕為笑,忙伸手捂住嘴,大眼睛骨碌碌轉了幾轉。

餘墨輕喟一聲,心中默念三遍「紫麟我對不住你居然讓別人知道了你的驚天大秘密」,方才道:「我們去紫麟那邊看看。」

卧房正中擺着一具棺材。質地是極好的楊木,棺木很厚,敲下去沒有聲響,棺材上還立着一隻雕刻精緻的鷹頭獅身鎮棺獸,正朝向他們。

鋪在地上的磚頭已經被撬起好幾塊,露出底下的黑土。

這具棺材有一半被埋在黑土裏。

丹蜀不停地往顏淡身後蹭,企圖將自己縮到最小,突然衣領一緊,被拎到最前面。顏淡撣撣他的大尾巴,鼓勵道:「不要怕,不過是一具棺材。」

餘墨二話不說,走上前仔細看了看,從旁邊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短刀,頂在棺木接縫處,稍一用力,就有楊木屑掉下來。

顏淡在旁邊說了一句:「看來這棺材合上還不久,棺蓋和棺身都沒連在一起。難道最近有乾屍住進這裏來?」丹蜀抖成一團。顏淡又指著棺木上齜牙怒目的鎮棺獸,緩緩道:「鎮棺獸,可是專門鎮壓惡鬼的,不知棺材裏面有什麼?」丹蜀抖得更加厲害了。顏淡忽然在他肩上一拍:「對了。」他喉中一噎,忍不住打了一串嗝:「什麼?」

「我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青石鎮上,一個窮人家的孩子,大約和你差不多大,家中老父過世,又沒錢埋葬,只好拉到亂墳崗……」顏淡津津有味地開口,只見丹蜀連滾帶爬撲倒餘墨腳下:「我再也不要聽故事了!山主,你也不要把棺材打開,好可怕好可怕!」

餘墨一把將他拎起來,呵斥道:「你是狼妖,竟然還怕鬼?狼族的臉面都給你丟光了!」

顏淡繼續說故事:「那個像你一樣大的窮人家孩子死在自己家裏,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屍首發臭,引來蒼蠅屍蟲在上面亂爬亂咬,把他那皮包骨頭都啃乾淨了……」

餘墨看她:「顏淡!」

顏淡嘟起嘴,悻悻道:「好吧,下次再講。」

丹蜀聞言,又抖成一團,恨不得用尾巴把自己包起來,寸步不離地挨着自家山主。

餘墨手上用力,只聽當的一聲,棺蓋被推開。他往棺木里瞧了一眼,神色不定,隔了片刻突然將衣擺從丹蜀手中抽出來,揚長而去。

顏淡心中好奇,往前走了兩步,想要走近去看。

棺木里突然伸出一雙手,直挺挺地舉著。

顏淡嚇了一跳,不由後退一步。丹蜀捂著嘴,卻記得之前顏淡說的「要是再哭山主就會讓你一輩子去看管棺材」,眼淚只能一圈一圈地在眼眶打轉。

突然棺材裏碰的一響,一具乾屍從裏面跳了起來,它臉上的皮肉已經被破爛不堪,雙目突出,臉色發紫,就和顏淡剛才說的一模一樣。那具乾屍一跳一跳,口中發出格格的輕響,向他們逼近。

顏淡瞧了兩眼,抓着丹蜀的衣領:「我告訴你一個紫麟山主的大秘密好不好?關於他真身是什麼的秘密呦。」

只見那具乾屍急衝過來,一聲大喝:「不準說!你要是敢說出去,本座就——」

「紫麟山主?!」丹蜀張大嘴,幾乎可以塞進一個雞蛋。

一道華光閃過,乾屍頓時變成紫麟山主的模樣。一襲墨綠的長衫,黑髮垂腰,眉目頗俊彥。顏淡傾身施禮,微微笑道:「山主你是故意嚇我們來着了。」

紫麟負着雙手,冷哼一聲:「本座好好的睡在裏面,你們卻無故來驚擾,沒重罰就不錯了。」

丹蜀湊近顏淡耳邊:「為什麼山主喜歡睡在棺材裏,然後把自己埋到土裏?」

顏淡忍住笑:「你說他的真身是什麼?」

丹蜀長長地哦了一聲。以往看這位山主,總覺得威風凜凜,頗有氣勢,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眼下知道他的真身是什麼,昔日威懾力大減,忍不住想笑。「山主穿着的那墨綠色的衣衫,不是很像龜殼上的青苔?」大眼睛一轉,突然說出一句話來。

顏淡一怔,卻一點也不想笑。

紫麟耳目靈敏,將龜殼和青苔聽得一清二楚,臉色漸漸陰沉。不待他說話,顏淡拎起丹蜀立刻往外退去。

餘墨正站在外面,突然眼前一花,就見顏淡拋了丹蜀,往自己身後一躲。緊接着就看見紫麟暴怒的臉:「餘墨,你讓開,我今日要宰了這隻狼崽子,還有那個混賬蓮花精!」

餘墨微微苦笑:「先消消氣。慢慢說,他們到底犯了什麼事?」

丹蜀在地上連滾帶爬,涕淚橫流。

顏淡躲在餘墨的背後,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聲說:「因為丹蜀剛才說,紫麟穿着這件墨綠袍子,很像龜殼上包着青苔。」

餘墨輕咳一聲,忙拉住暴怒的紫麟:「這件事等等再說。狐族的人已經等在谷外,我們先去看看,莫要讓他們久等了。」

紫麟整整衣衫,慢慢平順了怒氣:「正事要緊,回頭再來收拾你們兩個。」他掃了兩人一眼,眼神如刀:「要是讓我聽到半點傳聞,你們倆就等著魂飛魄散。」言罷,轉身走了。

餘墨斜斜看了顏淡一眼,抬手在她鼻尖一捏:「又欠我一回。這筆帳你拿什麼來還?先說好,我不收不值錢的東西。」

絲竹繞耳,佩環叮咚,舞姬起舞衣翩翩。

紫麟斜坐在矮桌前,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下首坐着的狐族女子。狐族是傲慢優雅的種族。當時整個鋣闌山中其他的族類都歸附了他們,狐族卻放出話來說,就是滅族也絕不會臣服於人。他沒什麼野心,對此也只是半真半假地說了句好風骨。

而底下端坐的那個狐族女子一身素白,裹着斗篷,用面紗遮住容貌,低頭盯着眼前的碗筷菜肴,一動不動,對周遭如何似乎完全看不見聽不見。

紫麟本是想等她說明來意,結果一個時辰都過去了,她連坐姿都沒變。他心中不耐煩,轉頭去看餘墨,只見對方膝上趴着一隻毛茸茸的幼虎。小老虎正仰著頭,張大嘴,露出剛長出來的尖牙,爪子扒著餘墨的衣袖。餘墨抬手在它頭上輕輕地摸著,又拿起一根筷子在酒杯里沾了沾,送到它面前。小老虎伸出舌頭舔了舔,咂咂嘴抖抖背上的毛,滿足地趴回餘墨的膝上。

餘墨抬頭瞧見紫麟臉上的不耐煩,輕輕笑了,緩緩道:「貴客到訪,不知我二人有什麼可效勞的?」

絲竹聲倏然中止,起舞的舞姬立刻退到一旁。

那狐族的女子站起身,盈盈行禮,風姿優美:「我叫琳琅,是族長的女兒。」她頓了頓,語氣堅定:「琳琅這次來,確是有件事想請兩位相助。而我狐族也非知恩不報之輩,琳琅願意委身於山主大人。」她微微抬起頭,面紗外露出的一雙眼十分美麗。

紫麟抬指輕叩桌面,道:「不知是什麼事?」

琳琅低下頭,從斗篷里捧出一團雪白的毛球。那團毛球突然抖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一雙眼睛猶如黑曜石,額上的毛垂下來,有點遮住眼。它好奇地看了看周圍,又縮回去捲成一團。紫麟眼神銳利,已經看清那團毛球竟然是三尾的雪狐。

「這是我的弟弟,是我們狐族最高貴的三尾。它年紀還小,有次偷跑出去,回來的時候腿上被下了咒毒,我們都拿這個咒毒沒辦法。如果兩位山主可以解開,琳琅願一輩子伺候山主。」

三尾雪狐是極高貴的血統,將來定會繼承狐族族長之位。這件事,於兩方都好。

餘墨將膝上的小老虎抱到一邊,淡淡問:「琳琅姑娘應是還有別的要求罷?此刻提出來,也免得以後鬧僵了。」

琳琅抬起頭,用一雙美麗嫵媚的眸子看着餘墨:「琳琅只有一個要求,我們狐族對於伴侶忠誠,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們的習俗來。」

餘墨嘴角噙著笑意:「你就不怕我們已是姬妾成群了么?」

她似乎笑了笑,聲音冷若冰霜:「那也無妨。只要山主將她們全部殺了,不就只有我一個了嗎?」

3.賭局和小狐狸

庭中,沉香爐升騰起裊裊青煙,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菡萏清香。

「……我狐族也非知恩不報之輩,琳琅願意委身於山主大人。」百靈一手舉著筷子,拿腔拿調地學狐女琳琅說話,從聲調到口音居然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們狐族對於伴侶忠誠,也希望山主可以按照我們的習俗來。」說到這裏,她停下來看着餘墨。

餘墨笑着接了一句:「你就不怕我們已是姬妾成群了么?」

「那也無妨。只要山主將她們全部殺了,不就只有我一個了嗎?」百靈說完,一拍桌子,憤憤道,「不就是狐族嗎?有什麼了不起?竟敢來這裏說大話!」

「說起來,狐族的人都生得十分美貌,性子又高傲,這也是難免的。再說這也是山主的事,你唧唧喳喳來什麼勁?」元丹慈愛地拍拍一旁眼皮打架的丹蜀,「要睡出去睡,別在這裏打盹。」

百靈更是氣憤,指著狼族族長的鼻子:「男人的通病!花心,軟骨頭,犯賤!」

元丹還在拍幸福得流口水的丹蜀:「醒醒。」

只聽紫麟輕輕地哼了一聲,百靈立刻把手放下,元丹收回手,丹蜀擦擦口水四處看:「怎麼了怎麼了?」只有顏淡還是低頭對付盤子裏的煮蝦,完全遊離界外。

百靈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顏淡,你來說句話,山主肯定會聽的。」

顏淡拿起手巾,將手擦乾淨,挪到餘墨桌前,動情地喚道:「主公!」

紫麟噗的噴出一口清酒,忙拿起手巾擦拭嘴角。

餘墨輕握她的手指,含笑看她:「蓮卿。」

「主公,臣妾什麼都不求,惟願永遠伺候身側。可那狐族娘娘比我們美貌百倍,臣妾自慚不已。只要主公高興,臣妾願飲鳩酒了斷,絕不教主公為難。」

餘墨慢慢用手心覆住她的手,緩緩道:「卿如此知心,我又怎麼會負了你?」

顏淡撲哧一笑,回頭看着百靈:「山主說了,他絕對不會為了狐族殺我們的。」

百靈在心裏嘀咕著:「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難為山主肯配合你,山主還真是溫和啊……」

忽聽紫麟陰測測地說了一句:「顏淡,你既然那麼能幹,可有法子收服那些狐族的人?」

他們都放出話來說,寧可滅族都不會臣服,她又有什麼辦法?

「紫麟,你是在為難人了。」餘墨含笑看着顏淡,「其實那狐女琳琅自恃美貌,我卻覺得你也不輸給她,只是狐族最為驕傲,不會承認罷了,你可有法子讓她自承不如呢?」

顏淡看着他,一字一頓:「我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聊的事啊?」

餘墨一手支頤,悠然道:「蓮卿剛才說的那些話,可都不記得了么?」

紫麟不由想,這混賬蓮花精終於掉進觳里了。

顏淡想了又想,嘆了口氣:「主公都這麼說了,臣妾也只有去辦,定不會辜負了主公的厚愛。」

琳琅看着桌上痛得抱腿打滾的小狐狸,長長嘆了口氣,摸着它的腦袋:「子炎你再忍忍,他們馬上就會治好你了。如果他們也不行,我再帶你去找神霄宮主,他一定能解開你身上的咒毒。」

忽聽門外響起了兩聲輕叩聲,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一位綠衣少女,手中端著果盤,正是顏淡。

琳琅頭也不抬,顧自安慰小狐狸。

只聽腳步聲走近,那少女伸手過來,在小狐狸腿上一碰,焦黑的咒毒上暈開一層白氣,正痛得亂滾的小狐狸立刻安靜下來了。

琳琅詫然看她,許久才道:「你能治好它嗎?」

顏淡搖搖頭,歉然一笑:「我做不到。」

琳琅一動不動,眼中失望:「對,你是辦不到的,但是你們山主可以。」

顏淡垂下眼,神色真摯:「值得么?你為了狐族犧牲這樣大,他們卻未必會感激你。」她抬起眼,看着對方的眼睛:「這世間,並不只有山主大人可以解開咒毒,你還是去找別人罷。」

琳琅盯着她的眼睛,像是想看出些什麼:「你讓我離開這裏?你是山主的姬妾?」

「我是花精一族,當初來這裏的時候確是姬妾。」顏淡笑了笑,「我也不打擾琳琅姑娘了。」說完就乾脆地轉過身往門外走,待走到門口的時候忽聽琳琅在身後問了一句:「你生得如此,山主難道還會對你不好嗎?」

顏淡腳步一頓,簡單地說了一句:「姑娘多保重。」

「你等一等!」琳琅站起身拉住她,關上房門,「你不用怕,有什麼說什麼,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顏淡心中得意,面子上還是不露半分,斟字酌句:「當初我是被強送過來的,什麼都不懂。那時餘墨山主說,他只要最美貌的那一個。我本來是不願意,可是到那個地步,要活下去就先要山主看上。我們花精一族化成人形后長相都不差,於是我就向山主說,我比其他人都好,修為也深。山主很高興地收了我。可是後來,我才知道,我是大錯特錯了……」

「山主當年曾被一個生得很美的妖騙去天地至寶的異眼,直到現在那顆異眼還是沒有奪回來。所以我才會……」顏淡微一遲疑,突然動手解衣帶。琳琅訝然道:「你這是做什麼——」話未說完,突然啞了。顏淡背向著她,脊背優美,膚色猶如白瓷,泛著象牙白的光澤。只是上面遍佈着好幾道焦黑的陳年傷疤,深深凹陷,可見當時受的傷是如何重了。

「口說無憑,現下你該是相信了罷?」她低頭系好衣帶,「幸好我本來就長於治癒之術,總算保住了性命。」

琳琅露在面紗外的妙目突然淌下一串眼淚,別過頭去看着小狐狸,身子顫抖:「我該怎麼辦?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人面獸心的畜生?」

顏淡輕聲安慰道:「琳琅姑娘,你明日千萬要謹慎,我言盡於此,這就該走了。」然後帶上門,步履輕盈愉快地走遠了。人面獸心的畜生,罵得真是太好了。她微微笑了笑,直奔山主居處。

餘墨正站在前庭的蓮池前,往下撒魚食,引得魚兒爭相來搶。

顏淡湊過去:「餘墨餘墨。」

餘墨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什麼?」

她從他手中的瓦罐里抓了一把魚食,慢慢往下撒:「你幫我個忙可以么?」餘墨推開她的手:「別把它們喂撐了。什麼忙?」

「我要糯米,硃砂和夜明砂,晚上就要。」

餘墨轉過頭看她,正色道:「前面兩個沒問題,夜明砂你自己去找蝙蝠精取。反正就是蝙蝠糞便么,你儘管去拿,多少都有。」

顏淡在瓦罐抓了一大把魚食,作勢要往蓮池裏扔:「你不答應,我就把你的同族喂到撐死。」

餘墨冷著臉:「顏淡!」

「在!」

「難怪紫麟想活剝了你,我現在也想得很。」他掂着裝魚食的瓦罐,「把你手上的都放回來,東西晚上就送到你那裏去。」

顏淡依言把魚食放回罐子裏,微微笑道:「還是你最好了。紫麟就凶霸霸的,半分不通人情。」

餘墨失笑着看她走遠,只聽身後輕咳一聲,紫麟負着手走到他身邊:「顏淡要這些東西,看來是想幫三尾雪狐解咒毒了。」

餘墨轉頭看他:「看來是的。」他十指相交,擱在蓮池邊的憑欄上:「反正我們也不想讓狐族怎樣,就算白幫他們一個忙,他們記着也算了,不記得也無所謂。只是定要殺一殺他們的傲氣,這種話都說得出來,真是混賬。」

「其實你之前說的那些話,只是讓她去看一看狐族的人。你卻知道她只要見到他們,就會出手相幫?」

「這個么,」他笑了笑,意味深長,「認識得久了,多少還是知道的。」

琳琅跪在軟墊上,低着頭不敢往前看。只聽腳步聲輕響,眼前出現一幅淡青色的、蘇綉精緻的衣擺,微涼的手指慢慢托起她的下巴。餘墨微微一笑:「你還戴着面紗。現在也該取下來了,我只愛容貌好的,若是不夠好,卻不想要你了。」

琳琅背後冷汗涔涔,跪着往後挪了幾步,連忙道:「不不,我生得不夠好,恐怕污了山主的眼!」

餘墨逼近兩步:「聽說狐族的女子都是絕色。」

琳琅想起昨日看到的顏淡的慘狀,連連搖頭:「不,也不是這樣的!」她隨手一指身旁端著盤子緩緩走來的女子:「山主大人,我的容貌還不如她!」

順着琳琅的手指看去,顏淡正站在一旁,傾身施禮:「山主。」

餘墨輕輕笑了:「真有你的。」

顏淡很是謙虛:「哪裏哪裏,山主實在過獎,還遠遠不夠。」

琳琅睜大眼,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就想到肯定是哪裏不對了。她的眼神如刀鋒一般尖銳,盯着顏淡:「你騙我。」她突然扯掉了面紗,露出底下絕美的面容:「你竟敢騙我,說你不是山主的姬妾,還說你是被人送來的!」

餘墨點點頭:「這倒是真的。」

「你還說是你主動和山主說,你比其他人好,山主才會收留你!」

「這也是真的,那時候顏淡來鋣闌山境,本就是有所圖。」

琳琅氣得發抖:「那,那她還說,她背上的傷都是你下的手!」

顏淡忍不住插言:「我那時只是給你看了傷,沒有一句話說是山主下的手。」

「可是、可是你說從前有一個妖搶了山主的異眼,所以他才會痛恨所有生得美貌的妖,還要折磨她們……」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倒是餘墨聽了,反而不甚在意。

顏淡嘆了口氣,神色誠摯而遺憾:「關於異眼的事情也是千真萬確的,只是我沒有說這件事和我受的傷之間有何關係,是你自己非要把它們聯想在一起的。」

琳琅抖了半天,臉色發青,閉上嘴不說話。

餘墨很同情地看着,回過身瞥了顏淡一眼,一拂衣袖走上台階,在紫麟身邊坐下。

只見琳琅肩上的斗篷里鑽出一個蓬鬆的小腦袋,小狐狸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周圍。顏淡突然伸出手去,將它捉在手中。

小狐狸離開姐姐,凄厲地叫起來,不斷地掙扎。

琳琅大驚:「你想幹什麼?!」

顏淡將手中托盤放在地上:「解咒毒。」她拿起小刀,手指湊到刀鋒上輕輕一抹,殷紅的鮮血頓時涌了出來。

「可你昨天說解不開……」琳琅說了半句,又閉上嘴。她也不是笨蛋,一看托盤裏的東西,就知道她說的「解不開」只是因為東西還沒準備好。

顏淡按著小狐狸,將劃破的手指湊近它的腿,嘴角微動,似乎是念了幾句咒文,只見那道焦黑的咒毒漸漸變淡。而一團黑霧卻慢慢浮起,越來越大。顏淡放開小狐狸,抓起旁邊的糯米硃砂撒了過去,手指微曲捏了個訣要。只聽哧的一聲,黑霧消失。

她拿起剩下的一隻盤子,遞給琳琅:「給小雪狐服下,就沒事了。」

琳琅接過盤子,傾身道:「顏淡姑娘,多謝你。」她朝小狐狸招招手:「快過來。」

餘墨看着三尾雪狐嘴裏叼著的盤子,神情複雜。如果沒記錯,裏面應該就是夜明砂,也就是蝙蝠的糞便,還是昨晚剛取來的。

紫麟站起身:「琳琅姑娘,我們也算是朋友了,之前的那些話就算是玩笑,就此作罷。庭院裏已備好了宴席,貴客先請。」

琳琅微微一笑,看着顏淡:「不,已經說出口的承諾怎麼能收回?既然顏淡姑娘救了我的弟弟,我該是服侍姑娘才對。」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顏淡姑娘覺得不好,我也可化為男身,盡心儘力地服侍。」她將服侍二字特別咬了重音。

顏淡嚇了一跳,轉頭去看餘墨。琳琅抬手一攔:「姑娘既然不是山主的姬妾,還會有什麼顧忌嗎?難道是我的相貌不夠好?」

顏淡一指叼著盤子的小狐狸:「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它一點,又小又軟。」

小狐狸立刻丟掉了盤子,撲到她身上,嗯嗯啊啊地往她身上蹭。顏淡將它捉到手上,只見它伸出小舌頭來,吧嗒吧嗒地舔着她的手指。

琳琅還是笑着:「既然顏淡姑娘喜歡,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她頓了一頓:「子炎他有點不懂事。」

4.日行一善

顏淡在日益消瘦。

顏淡已近心神崩潰。

小狐狸蹭到她身邊,嗯嗯啊啊地叫喚。一日十二個時辰,她至少有十個時辰對着小狐狸。不論她走到哪裏,小狐狸竟然有本事把她找出來,然後討好地在一邊蹭著。開始幾天還好,可是被狗皮膏藥一樣貼著過十天,沒有人能受得了。每次她想把它甩下的時候,它都抓得死死的,一面哀哀地叫着,她都覺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實在是慘絕人寰。

於是在剩下的兩個時辰中,她連做夢都能聽見小狐狸的聲音,夢中都是小狐狸在她身上蹦。

一日到紫麟那裏蹭飯,餘墨琳琅居然都在。

「子炎他很喜歡粘人,只要是喜歡的人,他就會黏上去。在狐族的時候,他每時每刻都要跟着我,別人碰一下都會不高興,所以這次父親才不得不派我來。現下你解開了他身上的咒毒,他似乎又很喜歡你,比原來跟着我的時候還要黏。」琳琅說。

顏淡看着扒着衣袖的小狐狸,忍不住問:「他什麼時候才會不這樣?」

琳琅笑笑說:「可能是成年之後吧。那個時候他就可以化成人形,應該會改的。」

顏淡問:「他離成年還有多久?」

琳琅算了半天:「大概還有一百五十多年吧。」

顏淡埋頭去切烤羊腿上的肉。

紫麟心情舒暢,大笑三聲,手上的青銅酒盞咔的一聲被他捏扁了。

小狐狸仍舊在顏淡身上蹭了又蹭,嗯嗯啊啊地叫喚。

餘墨拿起一邊的手巾抹了抹嘴角,站起身來:「我明早要出門,就先回去準備,諸位少陪了。」

紫麟瞭然地點點頭:「早點歇息罷。」

餘墨走過顏淡桌前,只見她跪坐着挪了兩步,道:「山主……」

餘墨站定了:「怎的行如此大禮?在下不敢當啊。」

「正好我也想出去散心,不如我和山主同行,一路上也好照應山主的衣食住行。」

紫麟立刻接上一句:「你可是忘記了還有三尾雪狐么?你若走了,誰來照顧他?枉費他對你這樣看重。」

餘墨嘴角帶笑:「也對,莫要辜負了人家。」

小狐狸跳到顏淡肩上,嗯嗯啊啊地往她頸上蹭。

顏淡想了想:「我有遺言。」

餘墨說:「請講。」

「等我死了以後,小狐狸就託付給你了,千萬要替我好好待他。」

餘墨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紫麟將膝上的小老虎抱到桌上,讓它舔沾了酒的筷子,一指顏淡:「你知道什麼叫黑心?她的心腸最黑。你知道什麼叫壞心?她的心腸最壞。你知道什麼叫毒么,最毒的砒霜都沒她毒……」

顏淡忍不住分辯:「砒霜才不是最毒的。」

天邊泛白,眼下春意漸濃,天也亮得越來越早。

餘墨將包袱放進船艙,然後一撩衣擺,坐在岸邊的木樁子上,長腿交疊,遙望遠處。不多時,只見一個人影越來越近,瞬間就到了眼前。顏淡抱着包裹,看了看身後,長吁一口氣:「終於甩掉了,我們快走。」

餘墨抬手一攔:「我可沒答應過。」

顏淡嘟著嘴,挨到他身邊:「餘墨,餘墨……」

餘墨輕輕笑道:「怎麼你連三尾雪狐的撒嬌法子都學過來了?」

顏淡惡狠狠地說:「如果你這次不幫我,我就每一天、每一個時辰、每一刻都黏着你,把你煩得晚上睡不好,夜裏做噩夢,像狗皮膏藥一樣怎麼甩都甩不開。」

餘墨點點頭,乾脆地說:「儘管來黏好了。」

顏淡無言以對,忽見遠處一個小黑點正一跳一跳地朝這裏蹦躂:「他又找過來了,獵犬的鼻子都沒他靈。」

餘墨站起身,撣了撣衣袖:「我來教你兩招,看好了。」言畢,手指凌空虛划,立刻形成一個透明的結界。小狐狸本想撲過來的,結果一頭撞在結界上,在地上滾了兩滾,沖餘墨亮出爪子叫了兩聲。

餘墨閉了閉眼,復又睜開,眼眸變得殷紅,和他對峙的小狐狸連毛都炸起了,跌跌撞撞退開兩步。他一轉身勒住顏淡的腰身,拉近了在她唇上親了一下,看着小狐狸:「我的人是你碰得的么?你還有一百五十年才化人,拿什麼和我爭?」小狐狸耷拉下耳朵,哀哀地叫喚,可憐兮兮地看着顏淡。顏淡已經完全遊離界外,人事不知。

餘墨一把將顏淡拉上船:「好了,我保證以後他都不敢纏着你。」

顏淡坐在船頭,許久才吁了一口氣:「餘墨,你這招釜底抽薪好生厲害。」

餘墨用竹竿在岸上一點,小船離岸:「這叫斬草除根。」

顏淡鑽進船艙,找了毛毯就在軟墊上倒下:「好睏,這幾天都沒怎麼睡,到岸了叫我……」

顏淡醒來的時候正好天黑,從船艙里探出頭問:「我們要去哪裏日行一善?」

餘墨笑了笑:「你怎麼知道我是去做這件事?」

「我認識你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多少總知道的,我就是看你一個眼神,也知道你在想什麼。」

「是么。」

「我就是看到你一根頭髮絲,都猜得到你在想什麼。」

餘墨微微笑了:「我們去南都,那裏是大周的國都,最為繁華,可以下手的凡人也多。」

顏淡忍不住道:「凡人的精魄多半骯髒,虧得你還不在意。」

餘墨長眉微皺,隔了片刻道:「其實凡人中也有純凈魂魄的。很久以前我就見過一個,是個盼著夫君高中後來接她的女子。只是那書生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卻再沒來接她。她等了很多年,還是一直在等。」

「那個書生還活着嗎?要是還活着我就把他割成一塊塊。」

「不知道,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凡人一般都活不了太長。」餘墨頓了頓,又接着說,「我那時還沒見過那麼純凈的魂魄,就迷了心竅,化成那個書生的樣子去找她。她故去的時候,以為真的是自己的心上人來了,還算心滿意足。」

顏淡想了想:「雖然於她來說,你所做的也不算是件壞事。不過於理來說,就是天理不容了。」

餘墨輕輕一笑:「後來我的確是被打回原形了。當初從那個女子那裏賺來的修為半點不剩,還折損了不少原來的修行。」

顏淡心中一頓,忍不住道:「原來你是真的被打回原形過?誰有這本事?」餘墨沒回答。她頓時瞭然:「是……那個奪走你異眼的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哎呀,原來你這麼痴情,人家這樣對你,你還念念不忘,被打回原形都不記恨。」

餘墨板着臉:「誰說我喜歡她,我明明是——」

顏淡已經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顧自己:「人世自古有情痴,莫問何處是滄桑。餘墨,我當真對你另眼相看了。不過看現在這樣,那位美麗的花精姑娘肯定是不要你,所以你才一直形影單隻。不過古語云,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又好比水流東逝,一去不回頭,過去的事就不要再傷心了!」

餘墨忍無可忍:「顏淡!」

「什麼?」

餘墨一指船艙:「你還是太困了,再進去睡一覺。」

周仕明是個惡霸,祖上頗有些產業,橫行鄉里近十年,本還想繼續去南都城開枝散葉,將惡霸事業發揚光大,只可惜當朝的睿皇帝聖德,大周國泰民安,南都城更是到了夜開戶門、路不拾遺的境地,將他開山立派的願望給生生扼殺了。

周善人是周仕明收的養子,承了養父的姓,本來的名字就叫善人。周仕明甚是滿意,於是沒有再賜名。周善人司職跑腿,如果有哪家大姑娘生得還入眼,立刻衝上前搶了人就走。附近鄉里人都避之不及。

陽春三月,春水如碧。岸邊桃花三兩枝已初綻花顏,灼灼其華,和樹下水邊的人相映襯,花顏之艷,人面之嬌,恍如畫卷。

「江南好,翠竹直,做簫送與哥哥帶,吹出一支桃花調,問這簫好勿好……」水聲嘩嘩,江南水鄉的漁女一邊哼著小調,一邊將漁網撒下。三五個漁女聚在一起,笑語唧唧,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

周善人挺胸凸肚,衝過去抓人。漁女們驚叫一聲,紛紛往江中跑。最後一個跑得不夠快,被周善人一個餓虎撲食抓住。那個漁女的衣衫已經濕了一半,瑟瑟發抖,模樣可憐。他扳過漁女的臉瞧了瞧,正要扛起人帶走,忽聽岸邊傳來一聲清脆的笑聲,他抬眼一看,眼睛頓時發直了。

一隻細白的手抓着鮮嫩的桃花枝,搖了一搖,卻沒能將桃花折下,花瓣簌簌落落地掉下來。她皺了皺鼻子,回頭笑着向身後的年輕男子說了句什麼。那年輕男子抬起手,將她攀著花枝的手給拉了下來,也笑着回應了一句話。

周善人站得有些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見那年輕公子舉步往對岸的桃花林走去,留下那個女子獨自在樹下的石頭上小憩。他鬆開漁女,大步衝過去,一把扛起那個少女,沿着堤岸往上游狂奔。

那少女幾拳打在他背上,也是輕輕的,不痛不癢。她打了一陣,就無聊地縮回手,嘴角帶起幾分狡黠的笑。

周善人越跑越快,但見江中心一艘畫舫正順流而來,大聲叫道:「停船,快停船靠岸!」畫舫上的船夫聽見他的聲音,齊齊往岸邊划來。周善人不待畫舫完全靠岸,立刻跳了上去,紅光滿面:「我今天搶到個好的,說不好義父以後還會賞給我們底下的!」

少女嘟囔了一句真是一屋禽獸。

周善人沒聽清,在她身上一拍:「別怕,你跟了我們,以後可要享福了。」他走進船艙,將少女扔在錦墩上,諂媚一笑:「義父,你看這個丫頭生得如何?」

周仕明正躺在軟墊上,身旁有兩個水靈靈的丫鬟為他捶腿,窗格邊的沉香爐正升騰起裊裊白煙,周圍瀰漫着一股清甜之氣。他身上穿着一件蜀錦的袍子,白白胖胖,保養得甚好,左手拿着一隻碧玉鼻煙壺,手指也是白生生、胖乎乎的。

他一揮手,捶腿的丫鬟立刻退到一邊,周善人也識趣地出了船艙。

「你叫什麼?」

少女坐在錦墩上,看了看周圍,微微一笑:「我叫顏淡。顏色的顏,清淡如水的淡。」

周仕明看着她:「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顏淡嘆了口氣:「原本是不知道的,但是現在不知道也不行了。」她仔細地瞧著對方,由衷地說:「你一點都不像惡霸,反而像享清福的富老爺。」

周仕明大笑:「你這小姑娘真有趣!要知道看人不能只看外表,懂嗎?」

顏淡點點頭,這句話她最懂了。

周仕明站起身來,慢慢向她走去:「既然知道我是誰了,你也該知道,還是乖乖聽話的好,不然我有很多辦法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顏淡一臉誠摯地開口:「大叔,你的下巴上有五根鬍子沒刮乾淨,左邊那個鼻孔里有三根鼻毛,還有右邊眉毛上的那顆痣上有根……」周仕明臉色鐵青,幾乎被氣炸了,伸手去撕她的衣衫,突然身子一輕,砰地一聲在船艙的木牆上撞出一個洞來。

餘墨走上前,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又呼的一下把人丟到船板上,轉過頭看顏淡:「你是要等到被人賺去便宜才動手么?」

顏淡衣袂輕拂,彎腰從那個被周仕明撞出的缺口走出去,惡人先告狀:「是你來得太慢,害我差點被那個白胖子欺負。」

船艙外的甲板上,十來個家丁手執木棍短刀等在外面,周仕明一邊揉着老腰,一邊大聲痛罵周善人:「我叫你去找幾個模樣好的,結果弄來那種臭丫頭,還有一個男人!」

餘墨輕撩衣擺,也彎腰從缺口走出來,儀態雍容。家丁看見對方雙手空空,躍躍欲試,正要上前,但見餘墨一拂衣袖,所有兵器都飛上半空,咚的一聲掉進水中。

他語氣平淡,慢條斯理:「若是想活命,就跳下船去。我數五下,還留在船上的,我就不客氣了。一,二……」他剛數到三,一群人已經爭先恐後爬上船舷,撲通撲通往下跳。周仕明雖然胖,但是身手矯健不輸少年,利落地跳上船舷,突然腳踝一緊,被一股力道往後拖去。

餘墨正好數到五,很是遺憾:「只剩一個也好,聊勝於無。」

顏淡蹲在周仕明身邊,手上還牽着一根麻繩,是剛才順手在船板上撿的,麻繩的另一頭正卷著周惡霸的小腿。

周仕明顫巍巍地指著顏淡:「你這……你是妖怪,妖怪!」

一個尋常女子怎麼會有力道把他這樣的成年胖子從船舷上硬生生地拖回來?除了妖怪,也不會有別的解釋。

顏淡晃着手中的麻繩,但笑不語,一直看到對方頭皮發麻,才慢悠悠地開口:「唉,看人不能只看外表,這句話還是你說給我聽的呢。」她用繩子戳了戳周仕明,露齒一笑,端的明眸皓齒:「你的肉長得白花花的,似乎很好吃。」

周仕明嚎叫一聲,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力氣,拚命蒙頭往前爬,突然眼前出現一幅淡青色的、蘇綉精緻的衣擺。他抬頭一看,又哭號一聲,往左邊爬。餘墨抬腳踏住他的蜀錦袍子,慢慢低下身:「她騙你的。她一向覺得凡人骯髒,怎會想吃你的肉?」

周仕明顫巍巍地抬頭看他。

餘墨和善地笑了:「她不吃,我吃。」

周仕明雙眼一翻,直挺挺地躺倒在地。

餘墨衣袖一拂,一柄短劍已經拿在手中,在對方肥厚的雙下巴上比了一比:「先從哪裏開始割比較好?」

顏淡蹲在他身邊,輕搖手指:「還是取精魄吧,萬一割得不好痛死了怎麼辦?」

餘墨說:「先割,再取精魄。」

周仕明一翻身跪下了:「兩位大仙你們就給我個痛快吧,我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顏淡沒理他:「先割股吧,那裏的肉比較有韌性。」

餘墨手中的短劍上移了幾寸:「還是耳朵比較好。」

周仕明捶著船板哭道:「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

餘墨嘆了口氣:「男兒流血不流淚,做人要有骨氣,你哭什麼?」

「我知道我作惡多端、十惡不赦,不該欺男霸女、欺善怕惡,你們就饒過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說什麼也不敢做壞事了。我、我對天發誓,發毒誓!我絕對不會再做壞事,不然……」

餘墨突然望向一旁,眼中殺氣微現,一把拉過顏淡,往邊上滾去,只聽一聲清銳的金鐵之聲劈下,船板上頓時破了個大洞,江水湧進畫舫。

一位水墨長袍的年輕男子立足於船舷之上,衣袖翩飛,修眉俊目,手中長劍一翻,指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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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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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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