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無花果

第十五章 無花果

「您是說讓我當醫女?」

長今反問道,心裏卻浮現出長德說過的話來:再沒有比奴婢和醫女更卑賤的了。長德現在已經回到濟州了嗎?想起濟州,所有發生在那裏的事情就如巨浪般湧上長今的心頭。

據說,瀛州山東邊旌義縣和西邊大靜縣的縣監全都安然無恙,而監營遭到劫掠的濟州牧使卻獲罪下獄。當然,判監也不可能倖免。如果長德沒有回去,那她說不定仍然滯留在漢陽的某個地方。

「怎麼了,是不是因為醫女不像宮女一樣沒有品級,所以你不喜歡?」

長今良久沉默,埋頭思念長德,不料卻被雲白誤以為是討厭醫女。然而無論如何,誰又喜歡賤人的身份呢。

「我聽說醫女又被稱作藥房妓生……」

「世宗大王時期的素飛、世祖朝的蝶裳,她們可都是聲名遠播、流芳百世的醫女啊。況且當今聖上也嚴禁醫女從事有違本職的工作,目的就是要匡正早已淪喪不堪的醫女風氣。」

雲白語氣十分懇切,與平素大不相同。

長今心中一片混亂。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這讓她害怕不已。其實,奴婢們必須放棄希望苟且偷生的命運也讓她心懷恐懼。儘管長今從一開始就想學習救人的醫術,而不是殺人的廚藝,然而成為正式醫女的道路卻是既漫長又艱險。如果說她還有什麼不能失去,那也只有政浩了……

「怎麼老是不說話呀?」

「大人您為什麼要讓我做醫女呢?」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你不進皇宮,又怎能揪出潛藏宮中的狐狸?」

「……當上醫女就能回宮嗎?」

「那就看你的了!」

聽到「如果你不進皇宮,又怎能揪出潛藏宮中的狐狸」,長今精神為之一振。起先因為不能回宮而壓抑下去的冤屈,現在又重新升騰在她的心間。

無辜的母親和韓尚宮就那麼蒙怨而死。現在看來,罪魁禍首必定另有其人,而且正是此人的陷害導致了母親和韓尚宮的死亡。

長今如夢初醒。絕不能只在悲泣之中忘記了她們的冤屈!

「請您為我指點迷津吧。」

「你真的要做醫女?」

「怎麼才能當上醫女呢?」

「醫女可不是你想當就能當上的,需要從官婢之中遴選既年幼又健康的女子,所以不是你挑選醫女,而是醫女挑選你!」

「那您為什麼還要讓我當醫女?」

「當醫女數量不足時,每年都要從各司婢女中挑選一名進行補充。只要肯用心,辦法總還是有的。再者說了,你拯救濟州百姓的功勞不也可以得到朝廷的承認嗎?」

「可我曾經救過倭將,很多人都高聲叫嚷說我必須接受懲罰。」

「就連聖上都要給你賜賞。在我們朝鮮的天空下面,還有比這更高的聲音嗎?」

驀地,雲白哈哈大笑。好象只有這樣的笑聲,才稱得上朝鮮天空下最高的聲音。

最初,醫女制度起因於鍘刀般冷酷無情的《內外法》。為了拯救可能因不便接受診脈和藥劑治療而死的後宮女眷,根據許道等濟生院事(濟生院,設立於1397年的醫療機關,主要職責是為貧民治病和保護棄嬰,1459年併入惠民署——譯者注)們的提議,醫女制度才於太宗六年創設。當時從倉庫和宮司所屬的官婢中挑選出數十名童女,分別教給她們把脈和針灸等醫術。

醫女們的職責不外乎治療各種婦科疾病,必要時也充當產婆的角色。特別是光靠服藥難以奏效的疾病,以及浮腫、膿瘡、牙疼等必須用手直接觸摸身體的疾病的治療,都交由醫女來完成。此外,醫女們還要承擔判定宮女是否為處女的工作。

那些頑固的男人們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女兒去幹這種事情的,所以在制度設立之初,只讓身份卑賤的婢女來充當醫女的差使。

世祖時代設立了《勸懲法》,對醫女所學書籍每月進行查考,成績優良的予以發放俸祿,成績不合格的醫女則被送往惠民局做婢女。

從世宗時代開始,選拔三到四名年幼而且才能出眾的醫女施行特別教育,其中最為出色的人被任命為訓導官,專門負責醫女教育。醫女教育最初由濟生院負責,後來併入惠民署。每年分兩次給所有的醫女發放俸米,以激發她們的熱情。

為醫女制度建構大致框架的人是成宗。此時醫女被區分為內醫、看病醫、初學醫三個等級,各司其責,各領其俸。成績特別不好的初學醫則被送回原處。

從《經國大典》編纂完成的1485年開始,朝廷挑選成績特別優秀的三名醫女每月發給薪俸。成績不良者仍被送往由惠民局改成的惠民署做婢女,技藝精熟之後才能恢復為醫女。

接觸醫學之前,醫女們必須從《千字文》和《孝經》起步。另外,治病救人必須醫德高尚,所以醫女還要熟讀《四書》,即《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四部經書,然後才能學習看病、助產、針灸等醫術,並研究各種醫學書籍。

到燕山君時期,原本固定下來的醫女制度開始變質了。燕山君好色成性,當然不會輕易放過醫女。通過采紅駿使到全國各地徵集美女和駿馬,加速了醫女的妓女化。正是從本時期開始,醫女也被稱為醫妓,或藥房妓生。醫女不僅被要求在濃妝艷抹后參加各種宴飲場合,還要接受妓女培訓、擔任遞送奢侈禮單的使者、每逢宮廷舉行儀式時充當儀仗隊,甚至還被委以傳送賜死葯的差事。

精通詩詞又富才華,更兼有醫術在身,所以醫女作為妓女出現非常受歡迎。

當今聖上即位后,致力於糾正燕山君的弊政,嚴禁醫女參加各種酒宴活動,尤其偏重於太後殿的疾病治療與看護工作,並且嚴令醫女專務職守。然而清水一旦變渾,再想凈化是難上加難。醫女們仍然被名目繁多的宴會場合呼來喚去,日益遭人鄙視,更加淪落為人盡可欺的賤民。

儘管事實如此,長今卻仍然沉浸在能夠重新回宮的希望之中。雲白在內醫院任職,這也讓長今的希望多了幾分把握。

「……大人您是什麼時候回的內醫院?」

「不是內醫院,而是典醫監。前不久茶栽軒流行一種怪病,讓我給治好了,現在他們叫我回去。想到這樣還能多掙些酒錢,我就忍不住答應了。」

雲白說得很平和,不過看樣子他並不喜歡回到中樞機關,彷彿邁出這一步實在是出於無奈。儘管酒錢可以多掙,可是擺酒席玩樂的時間卻大大減少了。

典醫監屬於三大醫療機關之一,與內醫院、惠民署共同構成三醫司。內醫院專門為王室宗親看病,而典醫監負責醫員選拔和藥材籌措。國君賜葯、種植藥材、醫學取才等醫療行政事務及醫學教育也都是典醫監的主要職責。

惠民署是為普通百姓治病的官廳,此外還設立了活人署,專門治療傳染病,也負責照顧無依無靠的病人,算是一種貧民救濟機關。但在當時一切體制均以兩班貴族為中心的情況下,平民百姓或窮人受益的醫療活動斷無正常進行的道理。因此,越是貧窮的百姓,就越是倚賴於民間療法或巫術的力量。

「比起御膻房來,這裏的麻煩事會更多。怎麼樣,還想去嗎?」

剛才還百般勸說的雲白,等到長今表示願意了,他卻又隱隱擔憂起來。

「反正只要活着就擺脫不了賤人的身份,既然這樣,還不如做點治病救人的事呢。」

「不錯!普通奴婢還可以風流,可以結婚,可是你的命運竟然連她們都不如!」

雖然決心已定,但是聽完雲白這麼說,長今還是有些難過。只因一時口舌之誤,結果害得父親喪命,母親被捕,都是因為沒能忍受被人指斥為賤民的憤怒。還是原來的自己,現在卻連做賤民都不夠資格,不得不選擇做一個被人當作妓女的醫女。

「如果說女人如花,花謝之後還有丈夫和孩子做自己的綠葉,而你呢,你的綠葉又是什麼呢?」

難道長德的詰問早就在冥冥之中預示了長今當醫女的結局。

回首從前,長今卻是從來也沒有開過花,如果非要以樹做比,那也只能是無花果。然而無花果樹也開花,只不過是花朵鑽進了果實。所以無花果還有另外的名字,叫作隱花果。看不見華采艷麗的花兒,反而鑽進果實中,連花瓣都變成了養分。無花果樹開花但不炫耀,只是靜靜地化作果實……

現在,長今決定成為無花果。

一道回家了。儘管也有為數不多的出宮休假,可惜每次都不湊巧,自從一道下巴上長出鬍子之後,長今還是第一次跟他見面。

「長今啊,我們終於又聚到一起了,就好象回到了從前,那時候你還沒有進宮,我們整天都在一塊兒。」

「對啊,誰說不是呢。」

曾經跟父親一起偷酒喝的鼻涕蟲一道,如今也成了威風凜凜的內禁衛士兵了。

提起內禁衛,首先浮現在長今眼前的是政浩,然後是自己去送熟果的內禁衛執務室,菜地對面寬闊的訓練場,以及曾經借過書的印書館……

現在,那些長今再也無法回去的風景里又加上了一道的身影。

「聽說你要當醫女?」

「嗯,也許吧。」

「很好呀,長今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醫女的。你料理的食物一會兒就吃完了,什麼也沒剩下,相比之下,為病人緩解痛苦的醫女要好得多。」

「什麼好不好的,有沒有看見你爹?」

德九媳婦走下台階,咧開喉嚨大聲嚷嚷,看來德九這次又偷酒糟了。

「這個冤家,趁我不注意又去碰紅蟻酒。就知道吃,幹活的時候連個人影都找不着。」

在德九媳婦氣喘吁吁的叫罵聲里,長今和一道面面相覷,吃吃地笑了。如果說有什麼從過去到現在始終不曾改變,那就是德九媳婦永不疲倦的絮叨了。

「笑什麼?覺得你娘可笑是吧?敗家子,你娘我有那麼好笑嗎?」

「我什麼時候覺得母親可笑了,幹嗎這麼說呀?」

儘管德九媳婦十分不快,可一道還是忍俊不禁。一道像他父親,雖說有時候是平淡了些,卻終歸是個不會害人的善良青年。

長今反覆端詳一道的臉龐。也許只有消除了貪慾的人,才會擁有這樣清純明快的神情吧。

「這個蠢貨,大白天就偷酒喝,也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長今呀!你到莫介家的妓院去把酒錢要回來!」

「娘,我去吧!」

「臭小子,誰讓你去了?」

「誰去不一樣啊?只要把酒錢要回來不就行了!」

「討厭!酒錢一到手,還不得讓你先花光了?」

「怎麼會呢?我去去就回,請您相信我!」

「哎喲,臭小子!想讓我相信你們姓姜的,除非世上的人都死光了!」

「不管怎麼說,怎麼能叫一個姑娘家去妓院呢?再說長今還要學習醫術呢。」

「學什麼醫術……老老實實在家獃著幫我干點活兒,比什麼都強。」

「反正我很快就會把酒錢要回來,娘你還是快去找我爹吧。」

一道眨眼間就消失得沒了蹤影,院子裏只剩下懶洋洋的春暉和尷尬的沉默。

看着德九媳婦難為情的樣子,長今悄悄起身走開,來到了屋后的菜園子。與酒坊一徑之隔有一片平緩的土地,開墾出來就成了現在的菜園子。近來,除了鑽研醫術,長今把所有的功夫都用於侍弄這塊菜地了。

前天剛剛下過一場春雨,一夜之間蔬菜全都變綠了。桔梗地里的艾蒿早已經綠得不可收拾,用不了多久,這裏恐怕就要變成艾蒿田了。最可惡的還是艾蒿根,只一天不管,它們就會以頑強的生命力佔據整片菜地。

韭菜苗也多得不可思議。韭苗一多,所以隔一定時間必須間苗。柔軟部分可供食用,鱗莖有健胃整腸之功效,也可用於燒傷,總之,這是一種可以充分利用的多年生草本植物。

生菜剛剛間過不久,卻又勤奮地長出了柔軟的嫩葉。生菜包飯幾乎撐破了德九一家三口的腮幫子,飯後他們美美地睡了個午覺,這才不過是前兩天的事。生菜具有鎮痛和催眠的功效,多吃有助於睡眠。

開紫花的寶蓋草是一種治療吐血和止鼻血的藥材,與水芹、薺菜、鼠麴草、賽繁縷、蕪菁、蘿蔔一起,並稱為春七草。還有菘菜……本來還擔心芒種之前播種是不是有點早,不料淺黃色的嫩葉已經急不可待地爬滿了褶子。若是用來做成菘菜煎餅,足夠四口人吃了。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它也是滿目蔥翠,不會枯萎,之所以叫它菘菜,取的就是松樹四季常青的意思。所謂百菜不如白菜,就是說哪怕一百種蔬菜也比不上白色的蔬菜。如果整個春天都吃菘菜,就不用擔心冬天會患傷風感冒了。

仔細想來,自己和菘菜還挺有緣分。離開茶栽軒還為雲白做過菘菜煎餅;丟失了麵粉卻仍然平安舉行了內人儀式,也是多虧了菘菜餃子;冒着生命危險為大明使臣做菘菜包飯……

長今沉浸在紛亂的思緒里,用抓過泥土的手怔怔地摘下一片菘菜葉,咯吱咯吱地嚼了起來。口中頓時充滿了略帶泥土腥味的清香。

「長今!長今!」

酒坊前面的德九媳婦上氣不接下氣地招呼長今。蹲在地上的長今猛然起身,卻感覺一陣輕微的眩暈涌過頭頂。

「長今啊,有人來找你。」

身穿青色團領服的男人分明就是政浩!他一定是發現長今了,正朝這邊快步跑來,長今將一切看在眼裏,手上卻拚命地采著菘菜葉。

「徐內人!」

徐內人?如今這稱呼已經不合時宜了。政浩和長今,互相躲避著對方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着。應該有人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呀。

「我以為您還在釜山浦呢……」

「已經復職為內禁衛了。」

「祝賀您!」

「釜山浦太遠了,我一直在想方設法回來。後來終於因為掃蕩倭寇有功,殿下聽取了我懇切的請求。」

長今覺得自己沒臉面對政浩。現在的她甚至連賤民都不如,卻一心想要成為藥房妓生。現在應該放棄他了。多麼殘酷的緣分啊,從來不曾盡情擁有哪怕一瞬間的緣分……

「大人,我正在學習醫術。」

「真的嗎?我已經猜到了。當初倭將的病叫所有的濟州醫官都束手無策,最後還不是靠你的手藝給治好了。」

「那只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是我運氣好。現在我想真正學習醫術。」

「據說接受教育之後還能到地方上當醫官,如果成績突出還可以成為訓導官負責教育事務呢。」

「我……我想成為內醫院的醫女。」

「內醫院醫女?你是說你要重新入宮?」

「是的。」

政浩緘口無語,沉思良久。他有點茫然若失,看來是不理解長今想要回宮的本意。長今看着政浩的樣子,只覺得鼻頭一陣發酸。

「你知道內醫院是多麼險惡的地方嗎?」

「我知道。」

「如果病情危急,或者出現死人的情況,你會經歷巨大的痛苦,甚至流放邊疆也不是不可能的。萬一國君駕崩,負責治療的內醫院醫官恐怕都難免一死。」

「區區一介醫女又怎能直接承擔王室的醫療呢?您不必過於擔心。」

「我所擔心的還不止這些,醫官們……危險萬千……」

政浩非常激動,說話也結巴起來。他凝視長今的臉,長長地吁了口氣,終於還是別過頭去,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心情鬱悶的時候,微風輕拂,連額頭都感到有些癢蘇蘇的。菜地里的蔬菜們在微風中竊竊私語,站在其間的政浩和長今卻無話可說了。

事實上,內醫院裏的確是風波頻仍。為王室貴胄看病診療,即便病有好轉,醫官也常常遭受責難和非議。國君自己的疾病有了起色時,常常會想到賞賜醫官以品階和官職,然而反對聲浪此起彼伏,渾似驟雨傾盆。這是平日裏蔑視醫官為異己雜類的臣僚們在積極勸阻國君的緣故。即使發生了很微不足道的問題,也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

因此,明哲保身的醫官也為數不少。越是膽小怕事的人,越發容易變得兇狠惡毒,醫官之間也經常相互誹謗相互誣陷,這都是出於自我保護的防禦本能。然而他們之所以對高官顯爵絲毫沒有貪戀,其真正原因還是金錢。內醫院裏的工作自不必說,單是被委以審葯之職前往採購藥材,他們便有機會與商人相互勾結,狼狽為奸,發財致富忙得不亦樂乎。另外,隨行出使中國的時候,醫官們還可以通過秘密交易大量積累財富。只要別惹著兩班貴族們,他們根本沒有必要絞盡腦汁去抬高什麼身份地位。

這樣看來,政浩的擔心也並非杞人憂天,因為他比誰都了解長今的秉性。一個堅持信念的醫女,決不可能在污濁的內醫院裏過上太太平平的生活。向來純真無邪的長今的眼睛裏閃過某種前所未有的東西,那是怨恨!政浩不由得更心疼了。

長今蹲下身去,繼續去撥弄開紛亂的韭菜葉,她究竟知不知道政浩正為她憂心似焚啊!比起修長的脖子和纖細的腰肢,她的手指粗大得讓人吃驚。十年御膳房生涯,春夏秋冬不避寒暑地把手泡在水裏,慢慢地就成了這副模樣。現在,她又想用這雙手去觸摸病人的患處。

「如果你真想當醫女,就請先為我治病吧!」

長今抬起晶瑩的目光望着政浩。

「您哪裏不舒服嗎?」

「是的。」

「可我現在還不是醫女,就算是醫女也只能為女人看病。您還是快找醫官看看吧。」

「其實沒必要把脈。你聽我說說癥狀,給我開個藥方就行了。」

長今輕輕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她好象很沒有信心,準備一字不落地認真聽政浩說話。

「就是這裏,好象鑽進了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壓也壓不住,抹又抹不掉,我想乾脆剜掉算了,可是一這麼想,就會疼得受不了……」

政浩用手指著胸口,說得非常平淡。長今則緊蹙雙眉,聽得認認真真。

「從什麼時候開始感覺到這些癥狀的?」

「這個嘛,好象是從看見一個包餃子的女人開始。」

「包餃子的女人?」

「就是這個女人曾經親手包好餃子,送給偷過她麵粉的女僕的母親。」

長今眼中立刻盈滿了哀戚,如同坍塌一般跌坐在地上,又撫弄起了韭菜葉。政浩相對而立,索性打破沙鍋問到底。

「為什麼不給我下診斷呢?」

「我無話可說。」

「好吧,那我就給自己做個診斷,你想聽聽嗎?」

「大人!」

「如果這只是我單方的意願……那一定是相思病。」

「請剜掉它吧!」

長今毫不猶豫地大聲喊道。無比決絕的語氣讓政浩頓感受傷,繼而怒氣沖沖地吼道。

「難道人心也可以輕易剜掉嗎?」

「我曾經讀過一本醫書,上面只記載着巫術治療的事例。講的是在中國的某個小部落,巫師用樹葉為患有相思病的青年輕撫頭部,結果治好了相思病。不是心,而是頭。由此可見,對於他人的思念並非產生於心靈,而是頭腦。所以能夠剜掉。」

「果真如此,就請為我治病吧。管它頭腦也好,心靈也好,我再也無法忍受了,請你務必為我治好,否則我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政浩有些慌不擇言了。長久以來的心痛究竟有多麼深重啊,竟然讓一個如此溫順的人也變得這樣蠻不講理。真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大人的情誼我也只能心領了。其實不論現在,還是與大人初次相見的從前,我都只是大王的女人。我學會了既不把心交給別人,也不能接受別人的心。」

「可現在你不是已經擺脫宮女的身份了嗎!」

「一個女人一旦成為宮女,那就只能終生侍奉大王一人,哪怕是被逐出宮外。何況我現在還只是個卑微的奴婢呢。」

「就為這個?你將我斷然拒絕的原因就是身份?」

「難道這還不夠嗎?從一開始就橫亘在大人和我之間的不就是身份嗎?」

長今激動不已,索性把所有壓抑已久的心裏話通通傾倒出來。政浩彷彿早有準備,緊接着說道。

「聽你這麼說,我非常高興。還好,原來並不是我單方面的相思。可是你還擔心什麼呢?我來的時候,已經決定捨棄一切了。」

「捨棄一切?」

「除了這顆心,我寧願捨棄我擁有的一切!」

聽政浩這麼說,長今突然想起了父親和母親。父母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這樣繾綣欲絕嗎。儘管不能知道他們當時的心情,但可以肯定他們是幸福的,因為終於找到了只為兩人所擁有的地方。

如果跟他在一起,即使躺在鋪在冰上的葦席上面,恐怕也不會感到寒冷吧?然而政浩畢竟不是父親。父親是個可以捨棄所有的人,在遇上母親之前,他已經把自己當成一個行將就木之人了……

與父親相比,需要政浩去割捨去放棄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長今之所以不能接受政浩的心,理由也正在於此。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做醫女了,而大人和我是道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真是悶死我了。不要光想着讓我回心轉意,你就不能改變想法?」

「如果大人肯回心轉意,一切平安無事,如果是我改變主意,一切都會千難萬難。所以說,只有大人您改變主意才是正確的。」

「這決不可能!」

「大人!」

「好吧。如果真是這樣,這個問題不妨留到以後再做決定。不過我還是請你收回回宮的想法。」

「可我有難言的苦衷啊。」

「那就在這裏說吧。如果說是因為治病救人,可宮外的病人多如牛毛,難道不比宮廷裏面多得多嗎?」

「到此為止,您請回吧!」

長今毅然決然,全然不顧政浩深情的訴求。儘管內心早已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然而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地理解自己的處境。

「您給予我的恩惠我配不上,但我還是至死不忘。這個也請您一起帶走吧。」

長今掏出來的東西是三色流蘇飄帶。政浩悲傷而絕望地盯住長今,彷彿一頭被捕獲的野獸。

「這好象不是我的東西。」

長今希望政浩能夠珍藏此物。這是父親的遺物,也是為了救他而丟失的姻緣之線,濟州島上悲傷落寞的生活,就是因為有了它才得以支撐下來。想到三色流蘇飄帶能為政浩所有,或許也是一種安慰。

長今似丟似甩地把飄帶遞給政浩,然後轉身就走。政浩則獃獃地站在那裏,好半天才從後邊追上來,一把抓住了長今的手腕。

「我不能讓你就這樣離開。」

「請您放手!」

「只要你肯答應不再回宮,我就放手。」

「大人!」

「把手放開!」

隨着一聲炸雷般的怒喝,氣喘吁吁的一道正虎視眈眈地盯住政浩。看他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真不知道這張善良的臉孔背後竟然隱藏着如此深刻的憤怒和怨恨。政浩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仍然不肯鬆開長今的手。

「還不趕快給我放手!」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最好少管閑事!」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戲良家婦女,該當何罪?」

「污衊兩班貴族又該當何罪,你知不知道?」

兩個男人面帶前所未有的兇惡表情,咆哮著,對峙著,看來誰都不肯善罷甘休。

長今向政浩百般懇求。

「我不希望您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求求您,快回去吧!」

即便如此,政浩還是不肯鬆開,長今只好用力掙脫政浩的手,轉身跑開了。一陣五臟六腑轟然塌陷的感覺襲擊了長今。這時候一道上前一步,拉起長今就走,直到越過菜地消失在酒坊中,長今一次也沒有回頭。

當年在海南碼頭,政浩曾經發誓今生今世再不錯過長今,然而這次卻又眼睜睜地看着她離去。當時是無能為力,只能把她送走,而如今卻是遭到了長今斷然的拒絕。

長今離開的地方,無人打理的韭菜葉在風中搖擺。政浩感覺自己就像這韭菜葉一樣被人遺棄了,他久久不願離去,隱隱地盼望着長今的身影還會出現在眼前。

在長今蹲坐過的地方政浩單膝跪地,他挖開泥土,把長今間出的韭菜苗重新種回到地里。直到再也無事可做,長今還是沒有出現。

夏天到來時,在典醫監從六品主簿鄭雲白的推薦下,長今進入惠民署接受醫女教育。

在正式的醫學學習之前,必須首先精通《千字文》和《孝經》,對長今來說,再沒有比這更無聊的事情了,學習《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的時候也是一樣。正當年幼的學員們為《四書》忙活得焦頭爛額時,長今卻把雲白當成自己的私人教師,暗暗地熟悉了把脈和針灸。

夜裏,長今捨不得時間睡覺,苦心鑽研《銅人經》和《鄉葯濟生集成方》等各種醫學典籍。特別是長今把金希善完成於成宗大王元年的《鄉葯濟生集成方》全集三十卷統統讀完,真讓雲白為之連連咂舌,驚嘆不已。該書共收錄疾病癥狀三百三十八種,搜集整理處方達兩千八百零三種之多,並在概括流傳至今的醫療知識之後,將各種疾病分門別類,分別提出了處方。長今將所有內容全部背誦在心,一字不落。

管轄朝鮮首都漢城的官廳是漢城府,共分東、西、南、北、中五部,五部又細分為五十二坊。部相當於今天的區,坊相當於今天的洞。

惠民署位於南部大平坊(大平坊,今天的乙支路),與之相對,典醫監則位於中部的堅平坊(堅平坊,今天的堅志洞)。從惠民署到典醫監,中間需要翻過一座低矮的小山丘。每當陽光照射時,鋪滿黃土的山丘就會披上一層古銅色,所以又被稱作仇里介,即銅丘。

翻過銅丘向典醫監走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景福宮的殿閣。每當此時,長今總盼望重返王宮的日子早些來到,也好安慰自己苦心鑽研醫術的辛勞。

內醫院女醫又稱內局女醫,平常定員只有十二名,比起定員七十人的惠民署來,對於女醫的要求更為嚴格。長今強烈希望自己被分配到內醫院。

內醫院位於仁政殿西側,僅從位置上就能看出它與宮外的惠民署有着明顯的差別。從前還在御膳房的時候,長今從來沒有奢望通往後院小路上的這座引人入勝的內醫院建築會跟自己的人生結下不解之緣。

「夫人者,鼻仰天氣,五穀入口以納地氣,此天地二氣通人體,雜糅變化以為精氣。精神為陽,肉體為陰,中氣循環其中者,無拘無束,無阻無礙。經絡為之通衢,若有阻塞,則變生疾病。夫經絡者,網羅密佈於周身臟腑。由此上溯,病因在焉。發幽探微,按穴施術,則氣血通矣,病亦諧矣,是為針。」

起先,雲白只是講解針法治病的原理,絕少涉及實際的下針法。至於把脈和灸法也是同樣,與理論相比,長今更想早日學到實用技術,為此焦心不已。

這樣過去了一個來月,長今急不可耐,便再三催促雲白。

「如果僅僅是理論,我自己也可以慢慢體會。我想學習能為患者治療的針灸術。」

「理論可以自己體會?」

「是的。難道不可以通過讀書學嗎?」

「是嗎?你先回去學學診脈,然後再來找我。」

看來雲白準備教授長今如何把脈了。於是,長今遍覽《脈經》、《纂圖脈訣》等相關醫術,然後來找雲白。

「大人,診脈我已經掌握了。」

「哦,是嗎?那你再回去讀讀有關本草的書。」

所謂本草,就是以草本樹皮為根本的天然藥材,其數量多達數千種,單是用於實際處方的本草就有兩三百種之多。長今掌握了其中最為常用的百種左右。

「我已經按您的吩咐學過本草了。」

「很好,現在應該學習針灸了吧。」

遵照雲白的指示,長今很快就背誦了素有針灸經典之稱的《黃帝內經·靈樞篇》的「九針十二原篇」。

「大人,您說的針灸我也學完了。」

「是嗎?那你能說說針的種類嗎?」

「是。針共有九種,分別為鑱針、員針、鍉針、鋒針、鈹針、員利針、毫針、長針、大針。」

「那你接着說說什麼是毫針。」

「毫針,長一寸六分,針尖細如蚊唇,扎針時可輕易進入體內,長時間留針於穴位,能夠消除鼻炎等癥狀。」

「我的問題你都背得滾瓜爛熟了?看來還真是下過一番功夫。」

「那您現在教我針灸術嗎?」

「所有的理論你都已經學會了,我也沒什麼好教給你的了。你就直接在我身上下針吧。」

「大人,您哪裏不舒服嗎……」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在濟州島,長今曾經給人看過病,也試着下過針,然而當時只是迫於無奈,並非實際運用所學知識,更不能說對針灸已經瞭然於胸。

長德只是個精通藥材的醫女,更何況她也只教給長今些皮毛,便去了漢陽。

長今囁嚅良久,雲白伸出了左臂。

「下針的順序你總該知道吧!」

「是的。首先把脈,再尋找合適的穴位,最後取穴下針。」

「看來你已經很清楚了。那麼所謂把脈切的又是什麼部位啊?」

「一般來說都是手腕內側靠近拇指的橈骨動脈,也可以是總頸動脈、淺側頭動脈、顏面動脈、肱動脈、股動脈、腘動脈、正褙動脈等等。另外,因為幼兒的手腕部位脈象較弱,可以通過太陽穴測定。」

「診脈過程中都考察些什麼呢?」

「考察脈搏跳動的次數、強弱、遲速及規則與否等,並通過以上脈象診斷五臟六腑的虛實。」

「好,回答得很流暢。我再問你,到底怎麼來把脈呢?」

「以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根手指的指尖,整齊地按在手腕的左右脈動部位,依次增加和減小指尖的力度來觀察脈象。」

「很好。那麼脈象都有哪幾種,你也都知道吧?」

「通常有浮、沉、遲、數、虛、實、滑、澀、長、短、洪、微、緊、緩、軟、細、伏、散等多種,此外還有許多種脈象。」

「好,現在就開始取穴吧。」

長今只是瞟了一眼雲白的神色,就拉過椅子坐下了。現在,長今顯得很沒有自信,大不如剛才曉暢無礙的回答。

「幹嗎這麼慢騰騰的呀?」

「大人,真的要按我的判斷治療嗎?」

「真麻煩,非得讓我說兩遍嗎?」

長今讓雲白不耐煩的語氣嚇得身子一震,下意識地把手伸了過去。果然,長今感覺到雲白跳動的脈搏。據說,所有內臟器官的生機狀況都凝結於脈象之中,包含着肝臟的力量、胰髒的力量,肺的力量也在其中。

仔細把完了左右兩側的橈骨動脈,長今感覺雲白肝臟的力量較弱,應該是過量飲酒引起了炎症。長今判斷雲白肝功能弱化,便決定以針灸調節經絡,疏通堵塞的氣血。

看樣子,雲白是打算把全身都交付給長今了,他只是注視着長今的動作。不論是把脈、選針,還是取穴,雲白全然不露聲色。直到長今取穴完畢,雲白才磨磨蹭蹭地換了個姿勢,重新坐好。

「打算怎麼下藥啊?」

「是。我正在考慮是不是配合使用解酒清肝湯,既解酒毒,又能保養肝臟。」

「好的,往後你不用來這裏了。」

雲白漫不經心地說着,並將長今插在自己身上的針粗暴地拔了出來。

「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好教你的了,你不來亦可,就是這個意思。」

「大人的話我不能理解。我才剛剛開始學習,您怎麼會沒的教我呢?」

「俗話說得好,人看從小,馬看蹄爪。」

「大人是說我沒有成為醫女的資質。」

「大言不慚說什麼自己看書就能學會,我今天隨便考你一下,你可真行啊!連把脈都不懂也敢捧著針筒招搖過市嗎?」

「可我都是按照大人您的吩咐……」

「那好,真要是聽我的那也行,以後不用再來這裏了!」

最後拋下一句硬邦邦的話,雲白猛地起身離開了。長今在稀里糊塗中挨了當頭棒喝,只覺得後腦勺火辣辣的,她苦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耳朵垂兒陣陣發熱。長今鬱悶之極,卻是怎麼也想不通到底哪兒招惹了雲白。莫名其妙地剩下自己在那裏,長今真是狼狽不堪。

上課結束之後,長今總是自然而然地朝典醫監走去,然而每次都過不了銅丘,便又原路折回了。請求雲白原諒倒也不難,難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何處,又怎麼冒冒失失地去認錯呢,否則只會引來更為嚴厲的斥責。

想起雲白竟是這麼討厭自己,長今哪裏還有看書的興緻啊。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索然無味,長今無所事事了,只有暮夏時節的艾草在節節長高。若不是這樣粗率迅速的生長,又怎能被稱作艾草呢。

趁著菜地還沒荒蕪,長今想去拾掇一番,便拿起鋤頭出去了,恰好一道進來,兩人迎面碰了個正著。

「去哪兒?」

「嗯,去菜地呀。」

「大熱天的,去那兒幹什麼呀。別去了,你坐這兒。」

一道拉着長今坐到院子裏的木頭板床上,認真地端詳著長今的臉龐。

「最近你瘦了好多。是不是讀書很辛苦啊?」

「嗯,可能是天太熱了吧。」

「還說什麼學醫救人呢,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能救誰啊。依我看呀,應該吃藥的不是別人,而是你。你真應該吃貼補藥了。」

「不是的!什麼補藥不補藥的……」

一聽一道說到補藥,長今心虛膽怯,立刻就跳了起來。不料一道也不是說說就算了的,沒過幾天,他果然就買回了補藥。

「本來是想問問你的,又怕你嫌我羅嗦,所以我就直接去找了個醫術高明的大夫,給你抓了貼葯。」

「瞎忙活。你的心意我領了,可我真的沒事,你還是拿給大嬸去吧。」

「學醫的人竟然說出這麼外行的話。我抓的補藥只適合你的身體,給我娘吃能有效嗎?」

「適合我的身體?你怎麼知道我的身體怎麼樣?」

「我當然不知道啦。大夫這也問,那也問,害得我回答了半天。」

「大夫都問什麼了?」

「唉,別提了。那可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弄得我渾身直冒冷汗呢。什麼個頭高低呀,長臉圓臉呀,手腳長短呀,下身結不結實呀,出汗多不多呀,還有消化好不好呀……你小的時候不是經常像男孩子那樣捲起裙子來玩嗎?幸虧當時我偷偷看過你的小腿,要不然我怎麼能知道女孩子家的下身怎麼樣呢?哎喲,簡直是什麼都打聽!」

大夫詢問消化正常與否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為什麼還要追問身體構造之類的呢,長今不得而知。無需把脈,只聽聽容貌長相如何就可以開藥,真是聞所未聞。這時候又不能去問雲白,長今的心裏越發鬱悶了。

一道把所有的熱情統統傾注在煎藥上,先用旺火煮沸,再轉移到文火上慢慢煎熬,一天到晚,寸步不離,挨了母親的責罵,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心思全在扇子上了。

「娘!藥效靈不靈,就看誠不誠。萬一弄不好,那可多危險啊!」

如果嫌母親嘮叨時間長了,一道就拿這句話搪塞,心裏只惦記着藥效會不會減弱。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把補藥給大嬸吃。」

「不行,不行!如果把補藥給娘吃,我爹還不更遭殃啊。」

長今越來越不好意思,責怪了他幾湖,可是一道還是自顧自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廢話。

「大叔怎麼啦?」

「我娘現在還沒進補呢,就已經渾身是勁了,這要是吃了補藥,哼!」

長今怒目而視,一道依舊微笑不止。

「大夫說了,葯,貴在真誠。開方者的真誠,煎藥者的真誠,病人堅信服完葯病情就會好轉的真誠……如果這三種真誠不能融合搭配,就算天下名醫的方子都沒用。這就是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長今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鹿古和水月兄妹的傳說。

按照一個和尚的藥方,兄妹二人采來了九十九種草藥給病重的母親服下,卻在採摘最後一種草藥五加皮的時候,不幸掉落懸崖摔死了。

聽故事的時候,長今曾經問道。

「可是那位母親呢,她不是已經服用了九十九種草藥嗎,難道會因為最後一種草藥五加皮沒吃而去世嗎?」

長德說,傳說之中沒提後面的結果,要是想知道你就自己去猜吧。然而後來的事情紛紛擾擾,長今也就漸漸淡忘了。

「應該活下來了吧。」

看着扇扇子的一道,長今夢囈似的自言自語。

「什麼?」

「我是說水月和鹿古的母親,她肯定活下來了。」

「我說你身體虛弱吧,恐怕還很嚴重呢。大白天的睜着眼睛說夢話……」

一道很響亮地連連咂舌,滿臉擔憂地看着長今。然而,長今的腦海里早已經充滿了另外的想法。

「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葯都好了,你去哪兒啊?」

「回來再吃!」

一道叫喊著追出來,長今已經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在去找雲白的路上,有關五加皮的想法揮之不去。儘管遺落了和尚藥方里的最後一味草藥,但是兄妹二人的母親還是可以痊癒的。在尋找九十九種草藥的過程中,他們所表現出來的虔誠比什麼都重要。九十九種草藥,再加上最後一種名為真誠的藥材,鹿古和水月兄妹其實已經湊足了百草。當典醫監的瓦房屋頂映入眼帘時,長今還是膽怯了。如果連雲白都對她置之不理,那長今真是無處可去了。所以不管他怎麼呵斥痛罵,都要心甘情願地接受。

開門之前,長今首先連做幾次深呼吸。典醫監的房屋是王宮與民宅之間的折中樣式,今天顯得格外龐大而堅固。只要雲白能夠再次接納自己,哪怕是對着典醫監的圓柱跪拜磕頭呢,長今也是心甘情願。

一把小鍘刀放在面前,雲白正坐在地上切葯。

「大人!我錯了,請原諒我吧。」

「……」

「是我太貪心了,一心只求速成,忽略了誠心。」

雖然沒有應答,但也沒有當即受到責罵,長今心裏已經很慶幸了。

雲白把切得又細又小的藥材放到葯秤上,開始秤重量了。他仔細觀察著刻在葯秤上的刻度,一派小心,確保分毫不差。

也許是忘記了說話,也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長今的存在,雲白只是心平氣和地稱葯。這就是那個晴天白日也酒氣熏天的人嗎,這就是那個把菜地當成熱炕頭倒下便睡的人嗎?長今跪得雙膝麻木,幾乎要痙攣了,卻也只能咬緊牙關硬挺著,虔誠地等待雲白開口。

當雲白終於張開金口,長今的雙腿也已經麻痹得失去了知覺。

「一個合格的醫生,望、聞、問、切四者缺一不可,哪樣都不能疏忽。觀察病人的氣色,直接聽取病情,詳細詢問各種情況,然後才能把脈。而你呢,只依靠從書上死記硬背得來的粗淺知識,就把望、聞、問三個步驟都給省略了。」

現在,雲白把已經秤好的藥材放到大小均等的朝鮮土紙上。這些藥材包括槭葉草、榆根皮、仙鶴草、靈芝、龍葵、天參等成分,應該是用於治療腸胃疾病的。

「書籍上面記載的東西終歸是他人的經驗。一味相信他人的經驗,恐怕就連傷風感冒之類的小毛病都治不了。就算望、聞、問、切一樣不落,可根據病人的狀態和體質,處方仍有數十種之多。你把這些都忘了。」

長今無地自容,哪裏還敢抬起頭來。以前以為理論通過書籍便可以掌握,所以一心催促雲白傳授秘方,現在想來,真是又慚愧又愚蠢。

「你認為人為什麼會生病?」

「這個嘛……說上說,病人大致分兩種,一種是精氣不足,一種是精氣過盛。」

「說詳細些。」

「前者稱為虛症,後者稱為實症。具體到治療也有所不同,虛症要補,採取的是激發氣血的方法,而實症要瀉,以便排除體內淤積的惡氣。」

「不錯!不過,這還並非全部。即使是相同的病,對於有些人有效的葯卻不一定適合另外的人,有時甚至還有害。就拿吃飯來說吧,同樣的飯有的人吃了可能起風疹,而有的人吃了可能安然無恙。至於究竟是為什麼,我到現在也拿不準,人天生就有五臟六腑的虛實之分,根據虛實不同,病情的發展也就相應地有所區別。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猜測。」

「您的意思是說,即使得了相同的病,也要根據原因和病情不同而開不同的處方,是這樣嗎?」

「對。人的身體各種各樣、千差萬別,必須根據天生特性的不同,與自然相疏通。所謂的治癒疾病,其實就是打通人體內部被堵塞的與自然的疏通之路。」

「可是大人,五臟六腑的虛實因人而異,我們怎麼加以判斷,並進行準確的治療呢?」

「這個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將來你自己去領悟吧。」

長今大吃一驚,立刻抬起頭來。難道他相信自己還有成為醫女的可能?彷彿拔過罐子一般,一股滾燙的暖流在長今的心裏翻湧。

「與醫術相關的理論攙雜着各種假說臆斷,孰是孰非還很難說得清楚,只能依據病人的病情好轉與否來做出判斷,並且也只能在治療大量病人的基礎上積累經驗,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這條路太遙遠了,簡直看不見盡頭啊。」

「只能靠領悟了。」

「領悟?」

「從經驗中悟出神妙之理!」

「太難了。聽完大人的一席話,我更沒有信心了。」

「必須從你心中清除掉困擾你的怨恨。」

雲白分出二十服藥材,這才正視長今,繼續說道。

「我之所以告訴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為的是激發你的慾望和熱情。但是,如果你眼裏只有憎惡和仇恨,恐怕不等抓到她們,你就先被她們抓去了。」

「大人哪裏是讓我當醫女啊,分明是讓我當仙女嘛。」

聽完這話,雲白哈哈大笑。

「憎恨可恨之人,這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想成為一名優秀的醫女,那就必須超越這一切。不錯,我就是讓你成為神仙!」

「您這簡直是念咒啊,太過分了吧。」

「人如果太執著於某種情感,往往會引起命運和健康的變化。憤怒和憎惡日積月累,首先會傷害肝臟,接着可能引起脾臟和胃腸的疾病。因為五臟六腑既是各自獨立的生命體,也相互作用,互為影響。與人恩德也即與己恩德,也是同樣的道理。」

「與人恩德已經不容易了,何況是自己憎恨的人呢,豈不是難上加難嗎?」

「要是容易的話,那狗啊牛啊不都能做到了嗎?正因為難上加難,所以才讓你去做啊。並且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做到!」

雲白說得輕鬆,長今聽得哽咽難言。終於,雲白願意接納自己為弟子了,就像學習料理時那樣,有幸碰上了舉世無雙的卓越的老師。值得信賴和託付的人,現在也就只有雲白了。想到這裏,長今忽然又覺得不安,凡是對自己好的人,無不痛苦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長今決定從現在開始,盡量不見雲白,因為越是值得珍惜的人,就越應該真心愛護,並且只有珍之重之,才能夠長久仰望。現在,必須以心靈代替眼睛,去凝視,去感知。就像對政浩一樣……

就像咕咚一聲咽下了炙烤在火上的石塊,一團滾燙而沉重的悲傷掃過內臟,徑直跌落下去。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大長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影視文學 大長今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五章 無花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