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

第一章 夢

脫弦之箭御風疾飛,氣勢逼人。驚心動魄的利箭插進靶心稍偏的位置,噌稜稜一陣激顫,便凝固不動了。

射箭之人正是莽石,見此情景,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不等收拾起失望的表情,他匆忙觀察起了排列在右邊的士兵們。所有的人都是滿臉的尷尬和驚詫。

與此同時,列隊在左邊的士兵爆發出高亢的歡呼聲。一位年輕的軍官神色緊張,站在莽石剛才的位置上拉滿了弓。

「喂,天壽!一定要射出水平來啊!」

「千萬不要忘了,今天晚上的酒肉就全靠你了。」

天壽注視靶心,眼睛裏充滿了緊張,但他好象並不急躁。只見他沉着地咽了口唾沫,射出了早已迫不及待的利箭。箭去如虹,直奔靶心。剎那間,空曠的靶場陷入了更為空曠的沉默。為了確定中靶的位置,天壽眯起眼睛仔細觀察。就在這時——

「中了!」

「勝利了!」

左邊的士兵高舉雙手,蜂擁而上。直到此時,天壽臉上的緊張方才漸漸褪卻,邁步向靶子走去。

「太棒了,天壽!托你的福,今天晚上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頓了。」

「今天晚上一醉方休!」

士兵們熱烈地拍打着天壽的後背,天壽卻撥開人群走向箭靶。近前一看,他發現插在靶子上的只有箭頭,而箭桿卻孤獨地躺在地上。天壽不由得大吃一驚,但他很快也就鎮定下來,暗想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等他伸手撿起落在地上的箭桿,身體卻在突然之間變得僵硬了。整個右手血肉模糊。他滿腹狐疑地端詳著弓箭,卻看見剛才還繃緊的弦無力地斷了。

天壽驚慌失措,轉身去看自己的同伴們。他的臉立刻就變成了土灰色。同伴們正齊刷刷地舉起箭來,瞄準天壽的胸膛。莽石也混雜在人群中,正狡猾地沖他眨着眼睛。

瞄準天壽的軍官們緩緩地縮短著與天壽之間的距離。天壽條件反射般地想要後退,無奈兩條腿怎麼也不聽使喚。天壽僵住了,雙腿動彈不得。他想拔腿躲避,而軍官們已經緊貼到了他的眼前。「趕快停止這種可怕的玩笑!」他很想厲喝一聲,不料連嘴也張不開了。

他們不是開玩笑。為防萬一,莽石拉滿了弓。這時候,士兵們也都不約而同地射出了手中的箭。流矢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天壽無可奈何,只有胡亂擺動着滿是鮮血的雙手。

「啊,不要啊,不要!」

天壽以為自己終於張開了嘴,卻發現眼前豁然開朗。

「難道我是在做夢?」

晨曦穿過門縫,射進了房間。

身體下面潮濕一片。天壽擦了把冷汗,低頭去看自己的手心。沒有血跡。

「原來真是做夢。」

雖說手上並沒有絲毫血跡,然而夢中受傷的部位卻火辣辣地疼。真是奇怪。

站成兩列的命令一下,原本聚攏在一塊的軍官們尋找著自己的位置四散開去。

「明明知道會輸,怎麼還要比賽?」

表面上是自言自語,聽語氣卻分明是想讓對方聽見。天壽再三打量著磨蹭不動的莽石,儘管是個噩夢,然而莽石手握弓箭面帶猙獰笑容的目光卻浮現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

「喂,天壽,今天該輪到我們紅軍勝利了。」

天壽埋頭在紛亂如麻的思緒中,沒有聽見莽石說話。

「喂,天壽,我跟你說話呢!」

「嗯?」

「你這人,怎麼大清早就沒精打採的?莫不是昨天晚上用力過猛?」

「沒有啊。」

「那為什麼聽不見我說話?」

「你說什麼了?」

「你看你看,把我說的話都當耳旁風了!我要你比賽的時候不要太賣力。每次輸給藍軍,副將都是凶神惡煞,好像要把我們活活吃掉,嚇死人了!」

「比賽總要決出勝負,這有什麼辦法?誰都要靠實力取勝。」

「行了,你這傢伙!說話這麼難聽,哈哈哈。」

莽石誇張地笑了,說完便回到了紅軍的隊伍。

「難道這次比賽我會碰上困難?」

望着莽石的背影,天壽暗自思忖。為什麼昨天夜裏會做那麼可怕的夢呢。這不過是內禁衛士兵之間的規模極小的賭博而已,與其說是射箭比賽,其實更接近於遊戲。

「喂,徐天壽!你怎麼了,剛才就看見你魂不守舍?」

從事官(朝鮮時代的臨時官職——譯者注)的催促聲驚醒了沉思中的天壽,他這才從緊緊橛住內心的噩夢中擺脫出來。

內禁衛是君王身邊擔當護衛職責的部隊,在朝鮮時代所有的軍隊中待遇最高。從世宗時代開始,內禁衛士兵全部來自五品以下義官(朝鮮後期隸屬於中樞院的官職——譯者注)的子弟,幾乎個個文武雙全且容貌英俊。士兵們自感地位殊拔,言談舉止不免流露着自負。

靶場上清風徐徐。莽石走出了右側的紅軍隊伍,老遠就能清楚地看見他臉上的緊張神色。

從事官舉起令旗,莽石竭盡全力拉滿了弓。箭矢應聲飛出,落在了稍微偏離靶心的位置。紅軍士兵遺憾地連連嘆息。

天壽突然想起剛剛忘卻的夢。為什麼偏偏就是夢中的位置呢。天壽有些害怕了。他邁步上前,腳下是從未有過的沉重。

藍軍吶喊助威的聲音響徹耳畔,天壽才剛瞄準就把箭射了出去。浮現在天壽腦海中的念頭無關勝負,他只希望這個瞬間快些過去。

「中了!」

「勝利了!」

天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是而非地瞄準,漫不經心地放箭,竟然正好命中靶心,不偏不倚。他的眼睛首先去尋找插在靶子上的箭桿。從遠處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箭桿安然無恙,正插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天壽心裏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天壽來到靶前,伸手正想拔箭,竟不料箭桿無力地掉在了地上。天壽緩緩抬起顫抖的雙手,頓感眼前一片漆黑。手心裏竟然滿是鮮血!

「哎呀,天壽,你的手怎麼了?」

「天啊,他的手上流血了!」

藍軍士兵蜂湧過來,把天壽團團圍住。他茫然若失地望着潤濕了地面的血滴,感覺方才宛如一場大夢。

「你們都幹什麼?還不趕緊止血?」

身後傳來的分明是莽石的聲音。

這時,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了靶場,看衣着穿戴好像是承政院的使令(官廳、軍營里當差的人——譯者注)。男人走到從事官身旁耳語一番,然後兩人就消失在大本營的遮篷之中了。

「承政院使令到這裏來做什麼呢?」

莽石一邊舉起天壽的胳膊忙着止血,一邊望着大本營的方向喃喃自語。

「看上去不像什麼好事……」

天壽也在自言自語,心裏納悶承政院使令怎麼來到了靶場。

「說的是啊,看他行色匆匆的樣子,就知道沒什麼好事了。」

不大一會兒,從事官推開遮篷走了出來。他神情悲壯地逐一打量著散亂的官兵。他眼珠迅速轉動,最後落在天壽的臉上。

「徐天壽!」

驀地,天壽的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還有李莽石!」

「到?」

「趕緊準備準備,跟我來。」

來不及問清緣由,從事官已經催促他們上路了。

「看來這件事非同小可啊?難道跟昨天夜裏的惡夢有關?」

嘴上這麼說,莽石還是毫不猶豫地跟從事官走了。

八月的某個正午,山路上幽暗而陰沉。路邊盛開的白色狼尾花隨風搖曳。內禁衛從事官騎馬開道,緊隨其後的是刑房承旨(朝鮮時代的五品官職,負責禮儀、接待等事宜——譯者注)李世佐、義禁府(朝鮮時代的司法機關——譯者注)都使、史官、軍官和士兵。所有人都是面色陰鬱。

「令監(朝鮮時代對從二品和正三品官員的稱呼——譯者注)大人!」

山路上只有馬蹄聲,從事官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長久的沉默。但是李世佐卻眼望前方不做回答。

「令監大人!」

「她不是被流放,只是圈禁而已。」

「……」

「她只不過是在圈禁的時候出了趟門,難道這也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嗎?」

「……」

「再說了,她為什麼出門,不就是想遠遠地看一眼自己的兒子嗎?」

從事官拚命解釋,李世佐始終悶悶不語,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只有眼皮是活動的,偶爾合上然後再慢慢翻上去。

「悶死我了,您倒是說句話呀,令監大人。」

「這是聖旨,我有什麼辦法?」

「她可是元子(王長子,在未被冊封為世子之前稱為元子——譯者注)的親生母親啊。等到元子即位時……」

「不必擔心,不會有事的。」

聽到元子這兩個字,李世佐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他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從事官。一陣棕耳鵯的鳴叫聲傳來,又凄涼地散去,帶走了李世佐的話語。

天壽和莽石的身影也夾雜在隊伍中間。他們兩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紅包袱走在前面,書吏、官員、內禁衛甲士跟在他們身後。每個人的臉上都籠罩着一層烏雲。

鬱鬱蔥蔥的樹林深處傳來了雞鷂的叫聲。此時此刻,天壽盼望自己能像雞鷂一樣放聲痛哭。昨天夜裏的噩夢,難道就是今天的預兆嗎?

「要不要來一杯?」

莽石從懷中掏出一瓶酒來,對着天壽竊竊私語。莽石大概已經喝過酒了,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天壽用力搖了搖頭。

「喝一口吧!你這麼清醒,怎麼去面對那樣的場面呢?」

天壽不停地搖頭。趁官員們不注意,莽石又咽下了一口酒。

從事官還在前面殷切地勸說着李世佐。

「在圈禁狀態下出一次門就要賜死?這樣的處罰未免也太嚴重了!」

「哼,你這人!那你想怎麼樣?難道讓我抗旨不成?」

「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死也是死,將來死也是死。元子即位之日,就是令監大人和我被砍頭之時,這不是明擺着的嗎?」

「她的確是個可憐的女人,可是我也沒有辦法。難道要我抗旨?」

李世佐態度堅決。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從事官也只好緘口不語了。

一行人走過山路,在一座橋前停了下來。這座橋與廢後娘家的村莊相連。李世佐心事重重地過橋進村,臉上的表情無比凝重,甚至帶着幾分悲壯。

「走!」

李世佐命令一下,從事官立刻從袖子裏掏出一件東西。一把小錐子。趁著周圍的人不注意,他用錐子迅速刺向坐騎的臀部。馬頭猛然蹶起,從事官頹然栽落在地。

「呃——啊!」

從事官的慘叫聲悲痛至極。天壽就站在他的身後,這時候趕緊放下手上的包袱跑上前去。莽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那匹瘋了似的奔馬。李世佐下馬過來,憂心忡忡地問道。

「你呀你,沒事吧?」

「呃!呃啊!」

從事官雙手緊握腳踝,沒命地連連呻吟。

「你給他看看!」

李世佐命令道。天壽過來,剛剛碰到從事官的腳踝,他就拚命慘叫起來。

「呃啊!天啊!我要死了!」

「怎麼樣?」

「好像是腳踝崴了。」

「嗯。」

「不……不好意思,令監大人,馬突然……」

從事官咬緊牙關努力解釋,李世佐默默不語。這時,莽石突然插了一句。

「嘿嘿,連馬都瘋了似的跑開,看來它也不願去那兒。哈哈哈哈……」

一路走來,莽石几乎喝光了整整一瓶酒,滿嘴都是酒氣,他無聊地大笑不止。李世佐皺緊了眉頭。

「你嘴裏怎麼有酒味?」

李世佐冷若冰霜地說道。莽石立刻撲倒在地。

「令……令監大人,小的該死。」

「執行聖旨的人竟敢如此不忠?」

「請您……請您處死小人吧。」

「就算立即把你殺死也難消我心頭之恨,不過現在我還沒時間處置你,就算你命大吧。從事官怎麼樣了?可以走路嗎?」

「是的。」

從事官回話倒是很痛快,卻沒有馬上站起身來。等到好容易站起來了,卻又尖叫一聲倒了下去。

「我們不能在這裏耽擱。」

「是,令監大人。就算是找個人攙著,我也一定要奉旨辦差。」

「好了好了,你這個樣子還奉什麼旨啊?」

「哦,不,我能行!」

「不行!來人哪!」

李世佐冷如冰霜的目光轉向了莽石。

「在,令監大人!」

「你的罪過我們秋後再算,先送從事官去醫院。」

「遵……遵命。」

李世佐二話沒說上馬便走。莽石略做猶豫,也背起了從事官。天壽事不關己的樣子,從頭到尾都在旁邊看熱鬧。

「要晚了。立刻出發!」

李世佐猛提韁繩一聲斷喝。天壽拿過莽石的東西一併抱在胸前,緊緊跟在隊伍後面。莽石朝天壽吐了吐舌頭。從事官的臉上流露出安然的神色。

「廢后尹氏生性兇險,貪恣暴虐,作惡多端,罪孽累累。念其身為元子生母,格外開恩,優柔日久,未能及早處置,不料竟致國事紛擾,以至於斯。著即於八月十六日,賜死於家中。」

宣讀聖旨時,李世佐的嗓音分明是在顫抖。廢後身穿素服,俯首坐在賜藥瓶前,她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麼坦然。

「我要面見殿下。」

尹氏的聲音十分低沉,但是很堅決。

「如果是殿下親手賜我毒藥,我肯定會毫不遲疑地服下。把殿下請來!」

「戴罪之人,豈敢放肆?這是聖旨!」

「不可能!殿下怎麼會要我死呢……這不可能!殿下絕對不會讓我那年幼的元子傷心的,我是母親啊,我赤腳跑出去看一眼元子,難道這也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嗎?殿下不會因此就賜我毒藥的,肯定是奸臣企圖謀害元子。快把殿下請到這裏來!」

「罪人不得無禮,不許侮辱殿下!」

「你這混帳!竟敢……」

「罪人,趕快遵旨服藥!」

「不行!見到殿下之前,我絕不服藥!」

「閉嘴!你已經身為廢后,竟然奢望見到至尊的大王殿下!」

「我是繼承王室血統的元子的親生母親!」

聽到這裏,李世佐的態度愈加堅定起來。

「把元子帶來!」

「不行。來人哪!給罪人喂葯!」

「你們……如果你們一定要我死,那就把元子帶來!我要當着元子的面領受賜死葯。」

「磨蹭什麼?還不趕快給罪人喂葯?」

廢后盛氣凌人,李世佐冷若冰霜,天壽夾在中間,感到左右為難,愣在當地汗水涔涔直流。最先採取行動的還是內禁衛的甲士們,他們正緩緩縮短著與廢后之間的距離。天壽萬般無奈,也只好違心地邁出了沉重的腳步。

「你們這群混帳!還不趕快給我退下?」

聽見廢后怒氣沖沖的聲音,天壽停下了腳步。就在這時,李世佐也大聲呵斥,「還不趕快給她灌藥?難道你們想抗旨不遵嗎?」

天壽緊閉雙眼,感到頭腦中一陣眩暈。當他再度睜開眼睛,天壽努力不往廢后那邊看,只是不停地催促甲士們。

「把罪人牢牢按住!」

還沒等走出幾步,甲士們就被廢后的聲音震懾住了。

「站住!還不趕快給我站住?」

「你們中間誰敢違抗聖旨,統統處死!」

再也無路可退了,天壽只希望這場惡夢能夠儘快結束。

「退下!退下!退下!」

廢后咬緊牙關,字字句句無比艱難地吐著言語。當天壽走到廢後面前伸出雙手時,她的臉上終於現出絕望的神色。

「別碰我!我……我是這個國家的國母。我自己喝!」

八月的艷陽讓人窒息,此時此刻正無情地照射著圍觀者的頭頂。圍牆外面的櫸樹上,知了在齊聲嘶鳴。

廢后尹氏緩緩舉起盛有賜死葯的葯碗。直到這時,一直在旁邊默默流淚的母親申氏才向她跑過來。

「王後娘娘!」

迷迷糊糊中的天壽以整個身體擋住了跑來的申氏。申氏在天壽胸前苦苦掙扎。

「不要,不要啊!王後娘娘!」

廢后凝視着哭喊的母親,目光漸漸移向遠方。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難道是在尋找元子所在的宮殿嗎?

「元子啊!你一定要繼承王位,為母親報這血海深仇!」

凝結在眼眶的淚水彷彿馬上就要滴落下來,然而就在轉瞬之間,廢后把碗裏的毒藥一飲而盡。當葯碗滾落在地時,申氏掙脫天壽的阻擋衝上前去。

暗紅的鮮血流出了廢后尹氏的嘴角。

「王後娘娘……」

年邁的母親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望着女兒走向死亡,她的哭聲哀絕之極,令人扼腕嘆息。吐血的人是廢后,可是廢後母親那哀腸九轉的哭喊聲中彷彿也有鮮血在流淌。

臨近斷氣前的最後時刻,廢后以僅存的氣息和渾身的力量取出一件汗衫,一件綢緞汗衫。噴涌而出的鮮血霎那間染紅了汗衫。

「告訴元子……告訴元子……把這些人的惡毒和霸道……一定……一定要……告訴……元子……」

說到這裏,廢后好象已經咽氣了。然而就在最後一瞬,她又勉強撐起了快要合上的眼皮,惡狠狠地瞪着天壽。

「你們今天所犯的罪行……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們血債血償……」

這詛咒是廢后尹氏最後的遺言。呼吸已經停止了,但她仍然不肯合上雙眼。死人的雙眼直直地盯住天壽,這樣的凝視比死者生前更為犀利。天壽汗如雨下,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雞皮疙瘩。

申氏幫助女兒合上雙眼,放聲痛哭。夏日的正午,連知了都懶得鳴叫了,是老人的哭聲撕破了正午的寂靜。天壽不忍心看這凄慘的一幕,轉移視線向著遠方的天空,而天空也蔚藍得讓人悲傷。

樹葉搖曳的聲音飄灑在夜風裏,從未有過的深邃的凄涼。儘管這條山路每天早晚都要兩次經過,如今卻有種初來乍到的陌生感。天壽不停地回頭張望。月光映照下的松葉宛如廢后無力伸出的手,正在悲切地招呼天壽。才只三杯燒酒,就讓天壽的身體顫抖不已了。紅角鴞在蒙櫟樹梢上尖叫。這樣的夜晚,就連自己的呼吸都是那麼恐怖。

天壽逐漸加快了腳步。樹葉隨風搖曳的聲音彷彿是廢后的嗚咽。腦海里一旦浮現出這樣的恐怖念頭,恐怖感便一刻不停地追隨在身邊,緊緊抓住他的後腦勺不放。天壽幾乎跑了起來,邊跑邊頻繁地回頭看。月光下輕輕搖擺的樹葉就像廢后凌亂披散的頭髮。

天壽拚命地向前奔跑。等他再回頭看時,後面齊根斬斷的樹木正披頭散髮追趕而來。天壽早已是魂飛魄散,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跑出了路邊。天壽跑啊跑啊,突然間一腳踩在樹葉上,滑落到山下了。

睜開眼睛時,天壽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山洞裏,身邊傳來滴水聲。聽見滴水聲,天壽感覺自己已經神志清醒了,就想努力坐起來,最後還是放棄了。也不知道哪裏受了傷,手臂竟然伸展不開。

「你醒了嗎?」

起先,天壽以為這聲音來自遙遠的地方。然而,煤油燈下盤腿而坐的輪廓分明是個人。當他逐漸適應燈光,也就看清了坐在那裏的是一位身穿道袍的老者,一位非同尋常的老者。

「你的手臂受傷了,短期之內可能行動不太方便。」

「我好像是從山坡上一腳踩空了……這麼說是道長您……」

「先把這葯吃下去吧。」

床前放着一碗葯。天壽使出吃奶的勁好容易坐起身來。葯有些苦,苦中又略帶一絲甜味。

「謝謝,您的大恩大德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老人雙眼緊閉,紋絲不動。

「請您告訴我怎麼才能從這裏出去。」

「……」

「前輩!晚輩就此告別了。從這裏出去的路……」

「看起來你也不像害人之人,可是虎口上怎麼有血氣呢?」

天壽大驚失色,連忙對着老者仔細端詳。老者仍然閉着眼睛,天壽實在讀不懂老者的內心。

「您,您說什麼……」

「命途多舛啊……你這輩子跟女人的冤讎深之又深啊。」

「前輩!哦,道長!我的命運怎麼了,何以見得我命途多舛?」老人這才睜開緊閉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

「三個女人把握你的命運。」

「三個女人?」

「第一個女人,你想殺她,但她卻死不了。」

「我……我會殺女人?」

「第二個女人,你救了她,她卻因你而死。」

天壽聽到這裏,頓時啞口無言。

「第三個女人,她殺死你,卻救了更多的人。」

聽說自己會被人殺死,天壽異常驚訝。

「這真是我的命運嗎?那我該怎樣做,才能擺脫這樣的命運呢?」

「……」

「道長!請您告訴我該怎麼做。」

「躲避才是最好的辦法。」

「怎樣才能避開那些女人呢?」

「你不是已經見過了嗎?」

天壽又一次張口結舌。

「我已經見過並將她殺害的女人,那不就是廢后尹氏嗎?」

天壽毛骨悚然,感覺後背上冷汗直冒。

「那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說嘛,你的命運註定不幸。」

「道長!只要我能避開第三個女人,不就可以活下來嗎?我該怎樣做才能避開這第三個女人呢?」

「其實不然,你只要避開第二個女人就行了。」

「第二個女人?那就請您告訴我避開第二個女人的方法吧。」

老者站在那裏緘口不語。

「道長!」

天壽連聲呼喚,而老者卻始終不肯開口。天壽注視着老者,心中倍感失望,當他決定放棄時,卻看見老者拿來筆墨,在紙上寫着什麼。

不一會兒,老者將一揮而就的三張紙拋向天壽。天壽慌忙接住,急匆匆地打開來看,三張紙上分別寫着「妗」、「順」、「好」三個字。

「這……這是什麼意思?」

天壽抬頭去看,然而老者方才坐過的地方只剩下陰森森的冷風。天壽忘了疼痛,連忙跑了出去。

「道長!道長!」

急切的聲音變成了回聲,返回來響徹在天壽耳畔。老者消失得無影無蹤,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妗』字表示輕佻,『順』字表示溫順,而『好』的意思就是美好,這些字代表的都是女人嗎?」

「有什麼含義嗎?」

「怎麼說呢,輕佻的女子,溫順的女子,美好的女子……僅憑這些還無法得知含義,依貧僧之見,只好拆字了。」

「拆字又是什麼意思?」

「太祖建國前夕,民間廣為流傳『木子得國』的故事,施主可否知道?」

「大師,我越來越糊塗了,您說的怎麼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話……」

「木和子,結合起來是什麼字?」

「是『李』字啊。」

「對。所謂『木子得國』,說的就是姓李的人統治國家。就像這樣,如果表面看不出內在的奧妙,那就只能拆字了。『妗』字是由『女』和『今』組成的,拆開來看,就是你今天遇見的女人。施主是什麼時候得到這些字的呢?」

「昨天。」

「昨天有沒有遇見什麼特別的女人?」

天壽眼前一片漆黑。

「難道廢后尹氏就是第一個女人?」

天壽臉上血色頓失。

「看你臉色蒼白,就知道的確存在這樣的女人了。」

「大師,請您幫我解釋一下另外兩個字。」

「依貧僧之見,『順』字左邊的『川』表示水,右邊的『頁』表示頭,其奧妙也許就在於這兩個字吧。」

「表示水的川,表示頭的頁……」

「至於『好』字嘛,則跟女兒的『女』、兒子的『子』密切相關。」

「女兒的女、兒子的字……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跟女兒的女和兒子的子相關呢?」

「貧僧無能,不過是略為拆拆字而已。」

「既然大師都弄不明白,我又怎麼能懂呢?」

「你還沒見到代表『順』和『好』的女子吧?只有菩薩的慧眼才能看見你今後將要遇見的這兩個女人。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

看來再等下去也不會有準確的答案,於是天壽把紙放進袖筒,向大師合掌作別。

邁步走出一柱門之前,恰好傳來的木魚聲留住了天壽的腳步,他轉身回望剛剛離開的廟宇,佛像所在的大雄寶殿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分外莊嚴而燦爛。

有人推門進來的時候,天壽正在穿鞋。下半身仍然留在院子裏的莽石只把上半身探了進來,他的臉活像一個裂開的西瓜。

「你沒事吧?」

天壽低着頭,默默地穿鞋。

「我知道,新君即位后,你一直惴惴不安,其實你的自責根本就是多餘。」

一隻蜻蜓落在門外的泡菜缸上,很快就飛走了。清晨的陽光新鮮而燦爛,溫暖而祥和,這是秋天將至的前兆。

「轉眼之間就過去了十四年,那些事情你也該忘了吧。」

十四年,天壽默默地念叨。都過去這麼久了嗎?然而他非但沒有忘記,那個夏日的正午反而日益變得清晰,就像一把匕首牢牢插在他的心上,這些年就是這麼過來的。

「你就聽信一個瘋老頭子胡說八道,四十歲的人了還不肯結婚,你到底想幹什麼?就算婚可以不結,可你為什麼對女人這麼冷淡,竟然看都不看一眼?「

聽完這話,天壽輕輕地笑了。

「可憐的人啊!即使忘掉過去成家立業,你也不會痛快的,你又要結束軍旅生涯?」

莽石越想越氣。而天壽全然不顧莽石的情緒,起身收起掛在牆上的軍裝,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對這身舊軍裝竟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原來你根本就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那你辭去軍官職務靠什麼謀生呢?」

「我要離開。」

「離開?去哪兒?」

「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什麼時候動身?」

「等最後的班值完了,第二天早晨就走。」

「你什麼時候值班?」

「今天。」

「真沒見過像你這麼沒有人情味的人。你呀你,你走了我怎麼辦呢?」

莽石做出滿臉哭相,偷偷去瞥天壽。

「上次鬧瘟疫的時候,我失去了妻子,這麼多年來我都是和你相依為命,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拋開我說走就走呢?」

聽着莽石的話,天壽感覺鼻子陣陣發酸。

「對不起……」

「如果你真感到對不起我,那就不要離開。你還能去哪兒?我們兩個留在這裏,相依為命,直到老死。難道非要跟老婆一起才能過日子嗎?」

「很抱歉,但我一定要走。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裏。」

「你這人怎麼這樣,那個瘋老頭的話比我更重要嗎?老頭兒不過是隨口說說,你竟然讓他嚇成這樣,還要拋下我一個人走?」

莽石感覺到天壽的毅然決然,索性糾纏起來。

「你太讓我傷心了!愚蠢的傢伙!無情無義的傢伙!」

「我無法忘記那個眼神。」

「眼神?什麼眼神?」

「廢后臨死拋向我的怨恨眼神。」

也許是想擺脫這眼神的困擾,天壽粗暴地取下軍裝,可是腰帶怎麼也系不上。

「要說聖上也真是的,殺頭鹿也就罷了,怎麼能連恩師也殺呢?想起這件事來,我全身直起雞皮疙瘩。」

好象真的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說到最後,莽石猛地抖了抖身體。

這段時期,燕山君的暴虐在百姓中間廣為流傳,其中有兩件事更是滿城風雨,首先是燕山君射死了先王珍愛的鹿。

燕山君與鹿之間的恩怨要追溯到燕山君還是世子的時候。有一次,先王成宗把世子隆叫到身邊教他為君之道。聽到父王的召喚,隆立刻跑了過去。剛要接近父王,一頭鹿突然跑了過來,伸頭舔了舔隆的衣服和手背。隆勃然大怒,忘了父王就在旁邊看着自己,便朝那頭鹿一頓猛踢。成宗大怒,狠狠地訓斥了隆。隆登上王位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那頭鹿,亂箭射死。

傳聞還不只這些。隆有兩位師傅許琛和趙子書,他們兩個都是德高望重的學者,是成宗請來專門教育世子的。這兩位師傅的脾氣判若天壤,趙子書性情嚴厲,一絲不苟,而許琛則寬厚豁達,為人大度。隆動不動就逃學,嚴厲的趙子書經常嚇唬隆說,要把他逃學的事稟告大王。許琛的態度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他總是很和氣地微笑着,就連責怪也是和顏悅色。隆登基后,首先殺死了師傅趙子書。

莽石長長地嘆了口氣,心頭依舊縈繞着難以排解的憤恨。

「你也聽說了吧?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竟然連自己的師傅都能殺,還有什麼人不能殺呢?」

豈止是聽說!正是因為聽說了這些事情,天壽才毅然決定放棄軍官身份遠走他鄉。

「對。如果那老者真是神機妙算的道士,為了你的安全,也許離開才是完全之策。」

莽石沮喪的話語重重地敲打着天壽的心靈。對天壽來說,莽石是值得生死相托的好朋友。

「別太傷心,只要還活着,早晚有一天我們還會重逢。」

「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唉!先到處轉轉,再找個落腳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生活罷了。」

「那麼,一定是個沒有女人的地方吧。」

「也許是吧。」

「哎呀,那肯定很無聊。」

「你又不在,就更無聊了。」

一個是鰥夫,一個是老光棍,兩個好兄弟彼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兩個男子漢的眼圈都紅了。

建春門上晴空萬里,一碧如洗。站在入口處的甲士中間當然有天壽的身影,魁梧的身材,合身的制服,足以展示護衛君王的內禁衛軍官的風采。

燕山君平時起居於昌德宮,如果出入景福宮,則表示他要舉行宴會了。為了接待明朝使臣,特意在水中修建了慶會樓。通往慶會樓的每條路上,都有宮女步履匆匆地奔走。

表面看來天壽十分嚴謹,但是他的內心深處激蕩著無限悔恨。天壽的父親是一名武官,看到長子在射箭方面有天分,就親手教他旗槍(朝鮮時代的兵器,槍尖處掛有黃色或紅色的旗幟,又叫短槍——譯者注)和擊球(朝鮮和高麗時代的武將在練習武藝時一邊騎馬一邊以木仗打球,也叫打球或拋球——譯者注)。天壽在木箭、飛箭、鐵箭等比賽中都曾拿過第一,當他通過式年試(朝鮮時代每三年舉行一次的科考——譯者注)時,中風的老父親堅持着坐起來接受兒子的大禮。經歷了廢後事件,天壽逐漸失去了往日的鬥志,終日裏神情恍惚。不久,父親離開了人世。又過了兩年,母親也隨父親而去。父母殷切地盼望着自己的兒子能夠早日成婚,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作為武官,作為徐家的長子長孫,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和義務,難道我就這樣離開嗎?」

天壽眼角濕潤了。

門裏邊的宴會場里傳出陣陣喧嘩,然後逐漸變得平靜。儘管看不見裏邊的情景,卻也知道王宮深處的宴會正在熱熱鬧鬧地準備着。

離宴會場稍遠的地方,佈滿了大大小小的遮陽篷。這是為宴會臨時搭建的「內熟說所(朝鮮時代為王宮宴會而搭建的臨時性廚房——譯者注)」。

男女侍從們穿梭於遮陽篷之間,待令熟手(在宴會或其他大型活動時負責準備宮廷飲食的男廚——譯者注)打開最大的遮陽篷正要進去。

御膳和宴會用膳分別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調理室內進行,君王的日常用膳由廚房尚宮負責,每逢宮中舉行宴會或慶典時,則由待令熟手負責。

負責廚房事宜的廚房尚宮通常都是十三歲進宮,跟隨固定的一位師傅學藝滿二十年,等到了三十三歲時才能正式任命。「手藝嫻熟隨時待命」的待令熟手並不直接調製食物,只是負責準備宴會和接待事宜。待令熟手和尚宮所屬機構也不相同,他們從屬於吏曹下轄的內侍府。

「嬤嬤,請問您有何吩咐?」

待令熟手走進遮陽篷,垂首請示提調尚宮。

「聖上想吃雞參熊掌,崔尚宮已經備好了材料,你看一看。」

「是,嬤嬤。」

待令熟手認真檢查了整理好的熊掌和其他材料。

「這些夠嗎?」提調尚宮問道。

「是的,崔尚宮準備得很充足。」

「那就好,一定要準備好,確保萬無一失。」

「是,嬤嬤。」

提調尚宮回頭看了看崔尚宮,終於鬆了口氣。崔尚宮緊繃的臉上也少了些緊張。

「御膳房裏也不能有半點閃失,你告訴御膳房內人(朝鮮時代尚宮以下的宮女稱為內人——譯者注)了嗎?」

「是的。最高尚宮正親自準備王後娘娘的膳食呢。」

「我還忙着準備宴會顧不上那邊,越是這種時候,越是馬虎不得。」

「是,嬤嬤。」

崔尚宮垂首侍立,極盡謙恭。提調尚宮朝她輕輕點了點頭,目光中充滿了深深的信任。

與此同時,崔內人正在御膳房裏烹炒鮑魚。負責君王和王后膳食的地方叫做御膳房或燒廚房,燒廚房又分為內廚房和外廚房,內廚房負責御膳,外廚房負責宴會或祭祀所需的食品。

鮑魚已經收拾停當了。崔內人切鮑魚的動作既柔和又麻利。改刀完畢,她又開始搗蒜和姜,速度更快了。

離此不遠處,朴內人正在切蘿蔔,準備往蘿蔔醬湯里放。不知道為什麼,她並沒有集中精神切蘿蔔,而是不停地偷瞟崔內人。

崔內人沒發現朴內人正在偷看自己,她專心致志地搗蒜。仔細看時,中間好象有幾個不是大蒜。朴內人要看的似乎就是這些,她的眼神立刻尖銳起來。

搗完調料后,崔內人把它們放進正在熬制的調料醬。正在這時,最高尚宮進來了。

「都準備好了嗎?」

「是的。」

負責指揮內人的氣味尚宮站到最高尚宮面前說道。君王和王後用膳之前,先由尚宮對食物進行檢驗,負責該項工作的就是氣味尚宮。這個步驟只是為了檢查食物中是否有毒,食物擺上御膳桌前品嘗味道則是最高尚宮的職責。

連同早晨七點鐘前的初朝飯床在內,包括早餐、午餐和晚餐,王宮裏一天要進四頓膳食。初朝飯床和白天的膳食相對簡單,而晚餐就不同了,原則上至少要有十二道菜,需要準備的食物很多。

最高尚宮開始檢查了,吃一口,如果點頭,烹飪這種食物的內人立刻面露喜色。拌香蔬還沒入口,只是打眼一看,就被最高尚宮扔到了一邊。當事者大驚失色。

「我……重……重新做……」

「哪裏做得不好?」

「這……這個……」

「你見過這麼差勁的東西嗎?」

「嬤嬤,請饒恕我一次吧。」

「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放多少蘇子油才能讓聖上滿意嗎?」

「……」

「重新做!」

「是,嬤嬤。」

「不是你!你,再做一遍!」

犯過錯誤的內人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拌香蔬交給了其他內人,蘿蔔醬湯則安全通過了檢查。

朴內人緊張散去,調勻了呼吸。最高尚宮走到烹飪「松仁野雞」的內人面前,目光立刻變得犀利。所謂松仁野雞,就是把炒過的野雞精肉和黃瓜、鮑魚、海參、葡萄、梨等材料混合腌制,再準備好以醋、醬油和白糖等調料調過味的高湯澆在上面,最後撒一層松仁。松仁野雞是今天御膳桌上的主打菜。

「做好了嗎?」

「是的。」

「風太大了,香味很容易跑掉。把最後要加的材料單獨準備出來,我來做這道菜的收尾工作。」

最高尚宮說完,一刻未停就離開了御膳房。氣味尚宮如影隨形,緊跟在最高尚宮身後。朴內人的目光追隨着她們的背影,目光中充滿了矛盾,因而顯得有些迷離。她好像做出什麼重大的決定似的,快步離開了御膳房。

儘管下了很大的決心,但當她來到氣味尚宮門前時,心還是再次抽緊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恐懼感才稍微減輕了。

「嬤嬤,奴婢是朴明伊。」

「有什麼事嗎?」

「奴婢有事要稟告嬤嬤。」

「進來吧。」

門開了,出來的是侍奉內人。氣味尚宮使個眼色,侍奉內人便出了房間。

「說吧,有什麼事?」

「這……這個……」

開口之後,卻又不知道如何往下說了。朴內人思忖許久的話含在口中說不出來。

「到底是什麼事,吞吞吐吐的?」

「奴婢要說的是聖上吩咐御膳房給太後娘娘準備膳食的事。」

氣味尚宮緊張起來。

「對呀,聖上說太後娘娘患有肥胖症,所以特地吩咐御膳房為太后準備食物,怎麼啦?」

「對,可是崔內人在給太後娘娘準備食物的時候,把草烏、川芎和蒜放在一塊兒搗。」

「草烏是治療肥胖症的藥材,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的確如此,不過生食會使人精神萎靡,關於這點御膳房裏每個內人都知道。川芎如果生食,也會導致氣血不暢,恐怕還會加重病情。而且川芎也不是治療肥胖症的藥材。」

氣味尚宮無言以對。朴內人緊張極了,但是既然說到這裏,也只能全部說出來了。

「起先我以為這是內醫院給太后開的藥方,可是長期這樣下去,奴婢擔心太後娘娘的病情會更嚴重,所以……」

「你看清楚了嗎?」

「我親眼所見,看得清清楚楚。」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四天以前。」

「四天以前?不就是聖上吩咐御膳房為太後娘娘準備膳食那天嗎?」

「是的。」

「竟然出現這種混帳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這件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起過。」

「你做得很好!」

「是,嬤嬤。」

「我知道了。我會暗中調查清楚並做出處理的,你先退下吧。」

朴內人謙恭地答應着,起身離開了。突然,氣味尚宮又把朴內人叫住了。

「這件事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奴婢牢記在心。」

走出氣味尚宮的房間,緊張萬分的朴內人連忙大口大口地喘息。臘月的寒冷空氣攪動着她熱烈的心。現在她感覺輕鬆了許多,同時恐懼之感也更加深了。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她安慰自己,但是當她想到接下來即將洶湧而來的波瀾,又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

無論如何,反正事情已經說完。朴內人努力讓自己恢復平靜。就在這時,她看見韓內人正從對面走過來。

「白榮!」

韓內人趕緊走過來,匆匆忙忙的樣子好像被人追趕着。

「怎麼了?我還有要緊事呢!」

「我說了。」

「跟誰說了?最高尚宮?」

「不,我是跟氣味尚宮說的。」

「你做得對。我也總覺得把崔內人的事告訴最高尚宮不太妥當。那她說什麼了?」

「調查以後再做處理。」

「感覺好輕鬆啊。」

「氣味尚宮問我還有誰知道,我沒說你。」

「為什麼?」

「沒什麼……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

韓內人正想說點兒什麼,等候在旁邊的同伴催促起她來。

「白榮,快走吧。」

「對了,聖上的御膳里出現了過期材料,現在生果房裏正亂成一團呢。」

「那可糟了,快走吧,等回到宿舍再談。」

「好吧,呆會兒見。」

韓內人大步流星地走遠了。朴內人久久地凝視着韓內人的背影,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彷彿被釘住了。與韓內人共同度過的日日夜夜宛若朵朵浪花,正洶湧在心靈深處。如果沒有她,也許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宮中的艱難和寂寞。

朴內人沉浸在悔恨之中,突然想起自己離開御膳房很長時間了,心裏着急起來。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朴內人加快了腳步。在通往御膳房的門前,她看見別監(對男性僕從的尊稱——譯者注)站在那裏,便立刻停了下來,就像凝固了似的。她想假裝沒看見徑直闖過去,不料別監卻面露喜色地向她走來。

「我有話要對你說。」

「又有什麼事啊?」

朴內人問得很不耐煩。但別監似乎並不介意,他從紅色衣服中取出一樣東西,看上去好象是藥材。

「……」

「這是從中國弄來的胭脂。」

「如果你總是這樣的話,我只能告訴尚宮嬤嬤了。」

「我又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對上次的事表示感謝,請你一定要收下。」

朴內人正在猶豫,別監已經把東西甩給她,匆忙離開了,根本不給她拒絕的餘地。

朴內人茫然若失,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御膳房的門開了,一群內人走了出來。

「剛才就沒看見你,你在這裏做什麼呢?」

「明伊,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呀?」

朴內人吞吞吐吐,不知道該說什麼。宋內人走過來一把搶過胭脂。

「這是什麼呀?」

「別動,這不就是胭脂嗎?」

「就是中國女人用的胭脂?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從哪兒弄來的?」

「明伊,你的命可真好,你一定很高興吧?」

「我們一起用吧,好嗎?」

「好的。」

「這胭脂,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這還用問嗎?又是那個別監吧。」

宋內人替她做了回答。朴內人不置可否,低頭望着拖在地上的裙角。

「不管欠下多大的人情,拿這種東西表達謝意總歸有點過分。」

「這有什麼關係,我要是能得到這麼貴重的禮物,可真是別無所求了。」

從前只有耳聞沒有目睹的中國胭脂如今終於親眼看見了,內人們抑制不住心頭的興奮。這時候,從旁走過的氣味尚宮和最高尚宮發現了她們。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

突如起來的叱責把內人們嚇了一跳,趕緊低頭散開。氣味尚宮打量著內人們,目光移至朴內人時略為停頓片刻。她輕輕瞥了一眼最高尚宮,開始催促內人。

「宴會馬上就開始,別磨蹭了,快跟我來。」

命令一出,大家立刻排成一列。朴內人手握胭脂,慌慌張張不知道該放哪裏放,遲疑了一下,便迅速塞進袖管,而這時別人都已走出很遠,她趕緊追趕過去。

巨大的餐桌上,盛得滿滿的盤子堆起來足足超過兩尺。堆砌如小山的食物中間插以鮮花,更增添了餐桌的華麗。參加宴會的人各就各位,專註於自己眼前的食物。負責挪動食物的是內人。每逢宴會,大臣們都享受單獨開桌的待遇。這些餐桌由熟手負責移動。

乍看之下,僅是單桌就多達百餘張,在旁邊伺候的內人和熟手就更多了。以提調尚宮為中心,御膳房最高尚宮以及內廚房、外廚房等各個部門的大房尚宮們全都恭身侍立。

在提調尚宮的監督下,最高尚宮開始檢查為御膳桌準備的供君王享用的膳食,並在花樣繁多的山珍海味上灑布調料或芝麻,以便結束最後的收尾工作。毫無疑問,她的手藝極其熟練。最後,雞參熊掌被放在中間,預示著檢查工作已經做完。

寬闊的宴會場上,以太後為首的王室成員和大臣們表情十分嚴肅。宮廷宴會一般分進宴和進饌兩種,每逢國家有大型活動時舉行進饌,而進宴則在王室有喜事時舉行。今天是太後娘娘的誕辰,聖上為此舉行了進宴。

燕山君與王后一入場,登架樂演奏就開始了。所謂登架樂,就是在宴會或祭祀時演奏的雅樂,樂曲雄壯而平和,洋溢着與民同樂的旋律。直到這時,宴會的氣氛才漸漸熱鬧起來。

三名尚宮在燕山君身後侍奉,她們分別是負責檢查食物的氣味尚宮、負責碗蓋開合等雜務的尚宮,以及煮雜燴的尚宮。煮雜燴之前,先要準備好火爐和湯鍋(煮雜燴專用鍋),以便現場烹煮,所以通常都安排某個尚宮專門負責。

鼓聲響過七下,舞女們開始跳舞了,宴會氣氛達到了最高潮。最高尚宮心急如焚,等候聖上品嘗第一口雜燴,御膳房的內人們也在看得見宴會場的門前焦急等待着,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

終於,氣味尚宮取過一塊雞參熊掌,今天晚上的主菜,檢驗之後放到聖上面前。剎那間,內人和尚宮們簡直有些不知所措了。所有的視線都齊刷刷地射向燕山大王,盯住他咀嚼食物的嘴唇。

不一會兒,燕山君微微點了點頭。這表示味道不錯。御膳房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輕鬆神色。

最高尚宮向廚房尚宮使個眼色,廚房尚宮立刻打手勢示意大家退下。內人們退回到御膳房。

朴內人跟在大家後面,慢吞吞地停下腳步,朝太后望去。氣味尚宮和最高尚宮同時注意到她的這個舉動,兩人目光相遇,相互交換了短暫、強烈而充滿疑惑的眼神。

做完手上的活兒,韓內人正往宿舍走去,一個影子攔在她的面前。影子是宋內人。

「有什麼事嗎?」

「最高尚宮有事吩咐。」

「這麼晚了,什麼事?」

「不知道,所有人都得去。」

韓內人無奈,只好跟在宋內人身後,邊走邊回頭朝宿舍方向張望,想必朴內人也被叫到最高尚宮的執務室了。

此時此刻,朴內人正在宿舍做蝴蝶結,順便等候韓內人。她已經脫掉藍色長裙和玉色小褂,身上只剩了白色的內衣,露出美麗的曲線,扎在羊角辮上的紫色稠帶一直垂到腰間。

這是一條流蘇飄帶,用粉紅、淡綠、紫、藍、玉等五色綵線編織而成,一看就知道費了不少的工夫。朴內人又將青、紅、黃三個單色流蘇飄帶系在一起,做成了三色流蘇飄帶。

朴內人停下手上的動作,仔細傾聽門口的動靜。夜已經很深了,卻還不見韓內人回來。

「怎麼會這麼晚呢?」

她喃喃自語,心裏直犯疑惑。正在這時,門悄無聲息地開了。突然之間,內人們蜂擁而入,不問青紅皂白便蒙住了朴內人的眼睛和嘴巴,又用大木棍把她抬了起來。可憐的朴內人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朴內人坐過的地方,只有尚未完成的三色流蘇飄帶靜靜地躺着,玲瓏而可愛。

如果貓頭鷹朝着某個有人煙的村莊鳴叫,那就是死人的預兆。貓頭鷹可是不孝之鳥,就連自己的母親也能吞食。聽着這讓人毛骨悚然的叫聲,朴內人不寒而慄,頭髮根根直豎。

黑暗之中,一群內人正沿着宮牆外面的山路奔跑。掠走朴內人的正是她們。韓內人的身影也出現在隊伍後面,她劇烈地顫抖著,拿在手上的東西好像馬上就要掉落似的。

沒有月亮的夜晚,尚宮們出現在密林深處。內人們放下擔架,解開包裹,朴內人從裏面爬了出來。一位內人眼明手快,替她拿去了堵在嘴和眼睛上的東西。朴內人失魂落魄。

最先出現在眼前的是最高尚宮,她還看見了崔尚宮和氣味尚宮憤怒的臉龐。

「你可知罪?」

最高尚宮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奴婢不知道您說什麼……」

「我再問你一遍。你可知罪?」

「嬤……嬤嬤,奴婢到底犯了什麼罪,竟然被帶到這裏,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請您告訴我為什麼?」

「你這個賤女人!你以為裝糊塗,我就會放過你嗎?」

「奴婢真的不知道啊。請您告訴我,我到底犯了什麼罪,嬤嬤……」

朴內人的哭訴是那麼地悲凄,然而越是這樣,尚宮們的目光就越是陰冷。

「宮女是什麼?宮女就是聖上的女人。對於宦官以外的男人,看都不許看!難道你不知道嗎?」

「奴婢時刻銘記在心。可是奴婢從來沒有忘記,也從來沒有違背過啊!」

「從來沒有違背過?嗬,真沒見過這麼不知羞恥的女人。那你說說看,這東西是怎麼回事?」

崔尚宮拿出了胭脂和飾物。別監不但送過胭脂,遭到堅決拒絕之後還強塞給朴內人一件飾物。看見這些物品,朴內人幾乎昏厥過去。

「這……這個……這個是……」

「看守萬春門的別監,你可認識?」

「是,我認識他。」

「恐怕還是在深夜見面的吧?」

「……」

「還不趕快從實招來?」

「事情是這樣的。他半夜突然腹痛,倒在地上,恰好被奴婢撞見,就順手採取了點措施。」

「你採取的是什麼措施?」

「讓他喝了杯熱水,又把隨身帶的葯給他吃了。」

「於是他心懷感激,送給你胭脂和飾物?」

「……」

「那你就隨便接受了?」

還能再說什麼呢?此時此刻的朴內人只希望一切都是惡夢。韓內人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五內如焚。

「毫無廉恥的賤人!看見有人病倒在地,為什麼不趕快通知其他別監?即便情況緊急,你先採取了措施,可這麼點兒小事就能接受如此昂貴的物品嗎?若非兩人有私情,絕不會發生這種事!」

「嬤嬤!不是這樣的,事情真的不是這樣。」

「閉嘴!崔內人,你站出來,告訴大家你都看到了什麼!」

崔尚宮話音未落,崔內人立刻向前邁出一步。她就是往太後殿膳食中放草烏和川芎的罪魁禍首。直到現在,朴內人彷彿才如夢初醒。崔內人惡狠狠地盯住朴內人,目光中殺氣騰騰。

「四天前,我清清楚楚地看見朴內人跟一個男人進了倉庫。」

「嬤嬤!冤枉啊!絕對沒有這種事。」

「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女人。身為宮女,既然失去貞操那就應該自盡,而你卻反過來誣陷無辜之人?」

「不是這樣的!奴婢可以對天發誓,絕對沒有這種事!」

「內人是什麼?幼年進宮,十五年之後才能正式成為內人!內人儀式就代表婚禮,象徵你正式成為殿下的女人。所以,內人應該終生保守貞潔。你背叛聖上,與人私通,誣陷無辜,竟然還有臉在這裏信誓旦旦?」

「不是的,奴婢冤枉啊,嬤嬤。」

「犯這種罪的人難免一死,想必你也知道吧?」

聽到「死」這個字眼,朴內人頓時語塞,甚至就連辯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了朴內人身上。趁此機會,韓內人從衣囊中取出一樣東西,然後趁人不注意,又把什麼東西放進包裹裏面的酒瓶中。這一切做完之後,她假裝若無其事。最高尚宮厲聲喊道。

「立即執行!」

四名內人迅速涌過來,揪住朴內人的頭髮按倒在地,宋內人和崔內人拿湯匙把她的嘴巴撬開。韓內人抓着酒瓶,渾身顫抖如同篩篩子。

「還磨蹭什麼?」

最高尚宮氣急敗壞地催促着,韓內人依舊沒有立即行動,宋內人想衝過去奪下酒瓶,韓內人手上用力這才沒被搶走。然後,她一步步靠近朴內人。

悲哀的雙眼凝望着虛空,朴內人充滿血絲的眼睛裏,彷彿包含着千言萬語,想要證明,想要辯解。然而韓內人已經來到面前,硬是把附子湯灌進她的嘴裏。

朴內人越是掙扎,其他內人的手上就越是用勁。湯匙無情地刺痛了她的嘴巴,而附子湯則順利地流下她的喉嚨。

貓頭鷹凄厲的叫聲停止了,朴內人的身體無力地挺直了。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希望這種不吉利的事情以後再也不要發生了!」

最高尚宮說得斬釘截鐵。

韓內人無聲地落淚,扶起朋友僵直但尚有一絲餘溫的身體。最高尚宮並沒有制止韓內人的舉動,而韓內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插進了朴內人的裙帶。

底下傳來騷動聲,好象有人來了。

「把屍體藏起來,我們趕快離開!」

最高尚宮命令道,然後自己先轉過身去。崔、宋兩名內人拉過朴內人的屍體,迅速塞進了草叢。

腳步聲越來越迫近了,韓內人仍然痛哭不止。忽然,一雙有力的手拉起了韓內人。

黑暗中再次傳來貓頭鷹的叫聲。

若隱若現的燭光映照着三名姓崔的宮女,她們面色沉痛地圍坐在一起。

「趕快把眼淚擦乾!」

最高尚宮煩躁不安地喊道。

「可是,沒必要做到那個地步……」

崔內人的辯解中不乏埋怨,當時對朴內人怒目而視的騰騰殺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就別再孩子氣了。種子遲早都要開花,花兒必定結出果實!不死的火種總會燃燒!」

「難道不殺就沒有別的辦法說服她嗎?」

「太不象話了!心腸太軟,是守不住現在這個位置的。你一定要記住。」

「……」

「好好想想吧。你是我的親侄女,是未來的御膳房最高尚宮。我們崔氏家族的榮耀就只有這一條出路,難道你都忘了嗎?」

「姑媽!可我現在沒有信心。」

「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毫不起眼的中人,憑什麼積累這麼多財富?」

崔內人的頭垂得更低了。她不停地流淚,淚水打濕了地面。崔尚宮坐在她們中間,表情有些悲壯。

「文宗以來,我們崔氏家族總共培養出五位最高尚宮,為六位君王烹飪御膳。在隨時都有可能丟掉性命的恐怖王宮,怎麼可能做到這樣?」

「您把殺人得來的榮華富貴當成無上的光榮?」

崔內人突然抬頭,與最高尚宮面面相覷。此時,崔尚宮插了句話。

「你能不能閉嘴?」

聽到崔尚宮的責備,崔內人閉上嘴巴不再說話。最高尚宮連連咂舌。

「這個懦弱的孩子能夠擔當起我們家族的命運嗎?」

「她現在還小,以後我會好好教她的,您不用太過擔心。」

「我們崔家第一個進宮做宮女的人,是五代先祖崔茉姬尚宮,你們知道她是怎麼坐到最高尚宮之位的嗎?」

「……」

「當時,文宗大王因患褥瘡而痛苦不堪,然而崔茉姬尚宮每天都做豬肉給文宗吃。」

「患褥瘡的人不是禁食肉類嗎?」

「是啊。」

「內醫院怎麼會坐視不管呢?」

「我要說的就在這裏。當時內醫院裏都是世祖的人,而世祖很快就要登上王位了。我們的先祖比誰都清楚這個事實,所以她選擇了勢力更強大的一方。如果當時她不是連命都豁出去了,怎麼可能做這種危險事呢?」

「……」

「我也是從小進宮,從丫頭、內人一直坐到今天這個位置。舉行過內人儀式以後,又磨練了二十年,終於被任命為廚房尚宮。如果想成為尚宮,至少磨練三十五年,還要取得正五品官銜。通往尚宮的道路漫長而艱辛,但在我們國家,能夠擁有自己的事業的女人只有宮女、醫女、妓女,還有舞女。這當中,只有宮女可以獲得頭銜,身份最為高貴。」

最高尚宮的聲音充滿了悲壯。崔內人連忙收起眼淚,認真聽姑媽說話。

「總之,這是一場性命攸關的戰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特別是最後一句,儘管聲音低沉,但是悠長的震顫卻幾乎穿透了崔內人的耳朵。搖搖晃晃幾欲熄滅的燭光,又重新燃燒起來。

剛才還死了似的動也不動的身體,現在開始緩緩蠕動起來,並且輕輕向前挪著。不一會兒,朴內人睜開了眼睛,腸子卻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痛。她捂著肚子翻了個身,伸出手去,抓住的只有潮濕的草。隱隱約約,彷彿有水聲傳來。如果附近有峽谷,那這裏就很可能有人經過。朴內人向著水聲傳來的方向努力爬去,爬啊爬啊,她又一次昏厥過去。

陽光明媚的早晨,河邊的樹梢上,山雀在鳴叫。山路走得太久了,天壽心裏有些厭煩。身上早就大汗淋漓了,每次呼吸都有白茫茫的口氣飄出。儘管是夏天,山裏卻瀰漫着涼颼颼的氣息。天壽把包袱放在一邊,兩腳踩住平坦的岩石,把手伸進水中。

「啊哈,太爽了!」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剛剛捧起兩三捧水,全身的汗似乎都消失了。他正準備彎腰喝水,卻偶然瞥見有人在輕輕揮手。長長的白布,分明是女人的衣帶。天壽順着衣帶的方向望去,目光停留在一個只穿內衣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朴內人。她躺在岩石上,腦袋垂向一邊,衣帶隨着水波悠悠地擺動。散亂的頭髮垂進水裏,宛如水草般蕩漾。

天壽急忙跑過去,搖晃着朴內人。

「喂,喂。」

沒有回答,天壽把耳朵貼近朴內人的心臟,感覺不到她的呼吸,天壽摸了摸她的脖子和手腕,只有脈搏在微弱地跳動。天壽背起朴內人,立刻往回跑去。

「大師!大師,您在嗎?」

沒等邁進寺門,天壽就扯著嗓子大喊起來。大雄寶殿的側門打開了,一位大師手執木魚走了出來。這就是當年為天壽拆字的那位大師。

「這個女人快死了!」

「趕快背進房裏。」

大師先行一步把門打開。天壽剛把朴內人放下,大師就過來給她把脈。僅憑把脈好象還難以判斷,大師就撥開她的嘴巴看了看舌頭,又把眼皮翻上去,看了看瞳孔。最後,大師連連搖頭。

「怎麼樣?還有救嗎?」

「好象是喝了附子湯。」

「附子湯不是用做賜死葯的嗎?」

「不過她還沒有斷氣,可能喝的量比較小,或者吃過了解毒草。」

「那她還有救嗎?」

「老衲得給她熬點解毒湯。熬藥需要很長時間,最好讓她先喝點兒綠豆湯。老衲熬藥去了,施主你先煮些綠豆湯喂她喝下去。」

「綠豆湯也能治病嗎?」

「綠豆解毒。至於結果嘛,還有待觀察。」

走出房門時,老和尚把湯罐和綠豆遞給天壽,順便囑咐道。

「老衲出去找些解毒草。綠豆煮好以後,把綠豆湯喂她喝下去。喝完水她會嘔吐,這是好兆頭,一定要讓她繼續喝。」

「是。」

老和尚很快就上路了。天壽蹲在湯罐前專心致志地搖著扇子。背負僵直的女人,沿着山路跑了這麼遠,兩條腿疼得就跟抽筋似的。然而,當務之急還是挽救這個女人的性命。

當他端著綠豆湯進來時,朴內人已經死一般地躺在地上。天壽不知所措,怔怔地站着不動。好一會兒,他才跪下來,伸手扶起朴內人的頭,用湯匙把嘴唇撬開,食道稍微打開了些。天壽忘記了膝蓋的麻木,開始喂綠豆湯給朴內人。

醒來之後,她痛苦地掙扎著,不停地在滾來滾去。面對此情此景,天壽所能做的也只是把葯碗遞給她。

「請喝下去吧。」

她沒有回答,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總得喝下去才行啊。」

竟然沒有一點兒反應。她捂著肚子在地上爬動,後來好象覺得這個動作也太吃力,她就索性趴到地上。天壽看不下去,情急之下一把抱住朴內人,大聲喊道。

「你既然有力氣死,就把這葯喝了!」

天壽強迫她把綠豆湯喝了下去。咽下去的少,吐出來的多,儘管如此,天壽仍然沒有放棄。隨着喂下去的綠豆湯在逐漸增加,朴內人的身體也越來越無力。最後,氣力全無的朴內人在天壽懷中昏厥過去。

老和尚帶着解毒草回來時,天壽已經頭枕門檻睡著了。往裏看去,儘管朴內人筋疲力盡,卻分明是闖過了難關的樣子。

喂解毒草也不容易。因為折騰的時間過久,老和尚和天壽都累得沒有一絲力氣,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見朴內人沉沉睡去,兩人這才離開了房間。

山夜如此寂靜。天壽和老和尚漫無目的的視線在黑暗中遊走,傾聽着彼此的呼吸。天壽首先打破了沉默。

「她還能活過來嗎?」

「雖然還不穩定,但好象已經度過了難關。」

「真是謝天謝地。」

「你知道她為什麼喝附子湯嗎?」

「我不知道。我從峽谷經過時發現了她,就把她背到這裏來了。」

「施主救了這個女人。」

「是我救了她?您不是說她自己服過解毒草嗎?」

「即使她服用了解毒草,如果不是施主立即採取措施,她終歸還是一死。施主真是功德無量啊。」

老和尚若無其事地合掌離開。聽老和尚說是自己救了那女人的瞬間,天壽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

推門看去,女人依舊未醒。天壽反覆端詳著這張臉,儘管傷勢嚴重,卻是掩飾不住的高貴氣質。這個女人是做什麼的?怎麼會服毒呢?是自殺嗎?還是被迫服毒然後扔進峽谷?

想到峽谷,天壽趕緊從懷裏掏出那張紙。儘管紙張已經褪色,還皺巴巴的,但是「妗、順、好」三個字仍然清晰可見。忽然間,天壽想起大師曾經說過的話來,「『順』字左邊的『川』表示水,右邊的『頁』表示頭」。頭垂在溪水中的女人!何況大師說是自己救了女人。

「啊,難道這就是我要遇見的第二個女人?如此說來,雖然是我救了她,她卻註定因我而死?」

天壽悵然地打量著朴內人,她的臉孔突然變得猙獰恐怖。天壽在顫抖。今夜月光明亮,窗外的竹子映在窗戶紙上,形成一個鮮明的「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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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長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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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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