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當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岑因珏終於張開了眼,宛如剛從母親懷中醒來的孩子,有好一陣子他就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打量著四周,一切是這麼新奇。

這是一間木屋,牆上掛着兩支長矛,楊木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粗瓷陶罐,外面傳來優優的香氣。

他翻身坐起來,覺得渾身無力,掙扎了幾下才起來,床靠着窗戶,窗子被木條支了起來,可以看到戶外的光景,於是他看到蹲在露天地鍋旁燒火煮東西的男人,還是一身青衣,偉岸的身材蹲在那裏,有些滑稽。

岑因珏又慢騰騰地坐回去,發獃。

一會。

一大會。

很大一會。

他突然在床上跪了起來,隨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個瓷瓶,對着窗外喊:「韓凌羽!」

韓凌羽回過頭來,一臉的煙灰,下巴上胡茬重生,可是的表情充滿了驚喜,還沒等他喜笑顏開,那瓷瓶已經破空朝他的面門打來。

他嚇得急忙閃到一邊,緊接着第二個東西又砸過來。

第三個。

第四個。

粗瓷陶罐砸在地上,碎成幾片,韓凌羽有些著惱地吼:「你幹什麼?」

岑因珏也不回答,只是陰著臉,等到手裏已沒有東西可扔的時候,他就跪在床上,死死地盯着男人。

韓凌羽也回瞪着他,最後忽然笑起來:「昏迷了十天,剛醒來就這麼有津神。」

已經十天了?

岑因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十天了,那就意味着他沒有死?既沒有被他親手殺死,也沒有被官府斬首?

他頹然躺回床上。

憋悶。

韓凌羽走到窗口說:「你放心,他好的很,當你逃脫了危機,他就再沒有什麼遺憾了。」

他閉上眼,不理他。

韓凌羽繼續說:「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什麼表示都沒有嗎?」

於是枕頭又朝他砸過去。

韓凌羽無奈地苦笑,轉身繼續去煮飯。

岑因珏重新慢慢地坐起來,下了床,雙退軟軟地不知如何着力,試了半天之後,才可以舉步維艱地邁出房門。

他一聲不吭地朝外走,這又是一個獨房,四周是山,前面只有一個羊腸小路。

韓凌羽在後面喊:「你去哪?」

他繼續朝前走。

韓凌羽幾步追上來,大掌捉住他的胳膊,像鋼鐵一樣,箍得他生疼。

他說:「放開!」

「不放!」

「滾開!」

「岑因珏,你別再胡鬧了!」

「我從來不胡鬧。」

「我不會讓你再回去的。」韓凌羽的聲音和緩了一些,但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岑因珏看着他的目光,冷絕而沉靜,隱約帶着一種肆無忌憚的感覺,也許擁有王者氣質的人大都會這樣看人。

岑因珏迎着他的目光,說:「你沒有資格。」

他們的目光在短短的時間內互相交換,岑因珏想自己的眼神一定也是驕傲而固執的,也許還帶着幾份年少的輕狂。因為男人很快的就笑了起來,唇邊的笑容是銳利而明晰的。

「這把火是你燒起來的,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既然是你選擇的開始,就沒有權利再喊停!」

韓凌羽離他如此之近,岑因珏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喉結的輕微顫動,而那雙專註着他的眼睛——此刻它們寫滿了危險。

「這是你欠我的。」耳語般的聲音和著吻在他的耳鬢唇角徘徊。

我欠他的,我欠他的……

韓凌羽開始急切地撕扯他的衣服,他馬上清醒過來,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捅了一拳。

「噢——呵呵,因因,你認為殉情很驕傲嗎?你這個懦夫!」

岑因珏瞪着他:「你懂什麼?你這個殺人狂,你喜歡看別人痛苦是吧?放心,我即使痛苦也不會再給你看了!」

韓凌羽的眼睛在一剎那充血,握住岑因珏的手似乎要將那條胳膊生生捏斷:「你說我什麼?」

「惡魔!」

韓凌羽冷冷一笑,反手把岑因珏鉗制起來,像拎小雞一樣把他重新拎到床上,從地上找到一條繩子,把他捆綁起來,又用一塊破布塞住他的嘴:「好,我是惡魔。」

他這樣說的時候,目光猙獰著,卻帶着快要哭了的表情。

◆◆◆◆

那次,刺殺明崇儼之後,他受了傷,四處逃亡的時候,最終選擇了他曾經擄掠了岑因珏的行宮。

他躲在裏面,苟延殘喘。

沒想到李賢會來,對李賢,他的心裏充滿了百般的複雜滋味,嫉妒他能夠得到岑因珏全部的愛,卻又無法不喜愛他那種天然的高貴與乾淨。

後來他們還同塌共枕,那是一種奇妙的感受,他整個人如墜夢中。

後來,李賢說:「我想要幸福……曾經,我以為擁攬了天下,我就會大有作為,我就會幸福……作為一個賢明的儲君,我應該無欲無求,乾乾淨淨,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哭,永遠打着官腔帶着面具……我從來沒有厭倦過這種生活,並且樂在其中,我知道人生的責任在哪裏,我知道人生的價值在哪裏,我覺得幸福……可是,我遇見了因珏,他還那麼小,眼睛裏卻充滿了決絕的悲哀,就像曾經的我一樣……再後來我知道了我們似曾相似的出身,只有面對他,我才知道我還有像個平常人的欲求,我需要他,纏着他粘着他……我堅強的心開始變得柔軟而溫暖……我們的相遇不是致命的吧……我只是渴望一點點真正的溫柔……」

韓凌羽默默地聽着,他明白,岑因珏是個溫柔的孩子,儘管他有時候表現得像只小刺蝟,有時候執拗得像頭牛,這都掩飾不了他的溫柔,他的目光優優的,纏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讓人不自禁地沉淪。

李賢說:「我已經迷惘了,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韓凌羽依然靜默著。

「可是,我知道我們是沒有機會的,我們在一起只有死。」

夜靜得有些可怕,似乎能清晰地看到死亡的腳步。

「你有過那種感覺嗎?真實的,瘋狂的,深切的愛一個人,希望能夠永遠……永遠到底有多遠?究竟什麼才是永遠?人的生命明明就那麼幾十年……我不知道我對他的愛算不算永遠,我只知道這份感情結束的時間。」

然後李賢沉靜下來,很久沒有說話。

「什麼?」韓凌羽知道他沒有睡着,「到什麼時候?」

「到我永遠的閉上雙眼。」

「那孩子,長這麼大,還從來沒體驗過什麼是幸福。」李賢這麼說的時候,聲音中帶着潮濕的氣息,「可是神啊,你看到你的孩子他有多麼努力了嗎?你看到你的孩子有多麼努力了嗎?」

韓凌羽冷笑:「神早就瞎了。」

李賢又是一陣靜默:「答應我一件事行嗎?」

「什麼?」

「給他幸福。」

韓凌羽怔住。

「我喜歡你,你身上有着我沒有的堅韌,所以,我求你,以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保護他,我知道他隨時都有死的決心,可是……我不想,只有活着才有幸福的可能。」

「你信得過我?」

「是的,因為你和我一樣。我看到你的雙眼。」

不,或許說我們三個人都一樣,我們有着同樣孤獨的雙眼,黑暗中,誰來垂憐我們寂寞的心?

除非我們擁抱着互相取暖。

◆◆◆◆

他們繼續朝前走,速度並不快,為了避開官兵,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岑因珏依然在扔東西,臉上絲毫沒有怒色,出手卻既狠且准,每次都能丟中韓凌羽最近地方,濺起的碎片剛好劃過他的手或臉。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用那雙纖長的手緊緊扼住了韓凌羽的咽喉。

他的表情看起來可怕極了。

韓凌羽漸漸地呼吸不過來。

他只是看着這個被思念與痛楚折磨的孩子。

這個可憐的孩子。

後來岑因珏哭了,眼淚一滴滴落在韓凌羽的臉上。很癢。但他仍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掐着他,力度沒有大到讓他即刻窒息,只讓他呼吸困難。

韓凌羽緩緩地伸出右手,撫上他扼在自己喉間的手上,艱難地展開一個笑容,對他說:「因因,我愛你。」

岑因珏終於慢慢鬆開手。

顫抖著伏在他身上,哽咽著低語:「凌羽,凌羽……」

韓凌羽的胸口頓時濕了一片,溫暖卻鑽心。

岑因珏的狀態時好時壞,身體一直很虛弱,什麼藥草也無法讓他徹底恢復健康,韓凌羽也明白心病無醫。

他們沿着祁連山向西走,韓凌羽告訴他,他們的目的地在昆崙山,在渺無人煙的昆崙山,他們可以找到屬於自己的世外桃源。

快到昆崙山的時候,岑因珏的思維總算有些清醒了,他問:「師父呢?寶貝呢?」

韓凌羽的目光一閃,過了一會輕輕地說:「死了。」

岑因珏盯着他,似乎沒有聽到,面無表情。

「在我離開的時候,官兵最終搜索到了幻雪谷,幾十口人,無一生還。」韓凌羽淡淡地說着,像說着一個遙遠的故事。

岑因珏失去了所有的意識。腦中一片空白,無所謂是非對錯,無所謂歡樂悲喜。

也許,他原本是不會再哭的了。從死里逃亡后,他就再也不哭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韓凌羽,看着他堅韌的側臉。

慢慢地,他看到這個男人痛苦地捂住臉,他看見了這個自稱魔鬼的男人的眼淚。

他伸手抱住他,摸着他的臉,還有那灼痛他的手的眼淚。

他說:「韓凌羽,你這個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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