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當天晚上,項平按不住心理的焦躁,終是在眾人入睡的黑夜中,來到城東郊區。

他不知道邱家祖墳在哪兒,但見着山坡上,除了磷光鬼火外,有個點着燭光的風水壇,就打算往那裏看看。

城東郊外多是城中人家的祖墳、墳墓的,以前項平小時候,偶爾帶着大夥來這邊試膽。鬼火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而身邊就有位白狐化身的嬸嬸,自然對鬼怪的現象不那麼恐懼。

項平走近那個風水壇,上頭果然寫着「邱」字。燭光自一旁擴建中的洞穴中透出,項平在外頭輕聲喊:「臭和尚,你在裏頭嗎?」而後就打算走進去,卻被子裏頭出來的法善給嚇一跳。

「在就出個聲好不好,幹什麼這樣摸出來嚇人。」

法善沒多理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平靜地說:「你怎麼在這時到這兒來?」

這一問倒讓項平不知該如何回答,反而暗罵法善的駑鈍,他的行動都說得這麼清楚,不是來找他,難道是來找孤墳野鬼聽書?

項平不服氣地反問:「那你怎麼都不回去?」

法善還是面不改色地說:「邱家這墳開工時沒請好地神,還有個蟬精在這修行,一挖土觸怒了它,傷了不少工人。邱家怕風水龍脈會偏,所以要我來鎮地。得要七日後才能離開此地。」

「喔。」聽法善說得這般平常,項平自覺這三更夜半到這來找他是件蠢事,轉身就要離開洞穴。卻又讓法善攔腰拉回,護在身下。

還來不及問,一陣天搖地動將洞口上的石頭、泥土都鎮下堵在洞口,兩人都站不穩而倒下。

待這一切平靜下來,項平抬起頭來看不見五指,明白自己被困在洞中。身上壓的重量,有着溫熱的氣息,讓項平知道覆在身上的不會是石塊、土壤。而項平本想開口要法善離開,心神卻有些蕩漾地,止住了本要說出口的話。

反而是法善先開口問:「沒事吧?」

「嗯……」

聽項平回的有氣無力,法善趕緊自項平身上離開,扶著項平坐起,一邊替他拍下身上的土,一邊檢視他的周身。

項平眼前還是一片黑,但感覺到法善的手,是沒在摸索地就精準地拍在他肩上、背上,不免驚訝:「你看得到……還是、是我看不到?」

「我的確看得到,但你沒問題,我這夜眼是練出來的。」

「喔……哪,現在怎麼辦……」

摸著洞口冰冷的土石,項平不住地想:總不會他是要悶死在這吧?人說悶死很痛苦的。不過,在他悶死前,法善會先下手的。

法善將項平一身塵土整理好后,領着他的手往前走。

「在裏頭等著吧,那有邱家人鋪好供我休息的綉塌,比坐在地上好。明天天亮,邱家會有人來送茶水,發現這洞被封住,就會來幫忙了。」

「那倒不一定,搞不好邱家的人認為這是讓你立地成佛的好時機,就乾脆把你悶死在這,以光邱家啊……」

話沒說完,項平就給不平的地形拌了一下,法善沒有誤差地接住了他。而後把項平打橫抱起,放在一張軟墊上。

一番動作后,項平不知該對法善罵什麼、還是說什麼。坐在軟墊上過了一會兒,四周都是沉默,又見不到周遭,項平強忍不安地問:「臭和尚,你在哪?」

「怎麼,你不睡嗎?」

「我什麼時候說我要睡了。」依聲辨位,法善應在他右前方,項平對着那方向說:「你是坐在什麼地方?」

這陰濕的洞中,項平可不希望法善為了他而委屈自己,更不想欠法善這種人情。

「這除了那張綉塌,還有打坐的蒲團。」

「嘿,邱家倒是把這佈置得比一般人家還舒適呢。」

項平雖看不見,但這話也不是亂說。光摸著這綉塌的質料,就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

項平這些一舉一動,法善都看着眼裏。找不到人而不安的神情;知道法善大約在什麼方位,卻又對不上人說話的表情;法善陪着他說話而放鬆一點的神情。憐愛的心情油然而生,但法善不知該怎麼做,還是勸著項平早點睡。

「你還是睡吧,看不到時間流轉的漫漫黑暗,醒著不好過,睡一下就過了。」

項平依言躺下,閉着眼張着眼都是一片黑的感覺並不好受,項平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腦中還不斷冒出他未曾有過的悲觀年頭。

要是我就這麼死了,我會到哪去,又會轉世成為什麼,但無論如何,是再也聽不到微翠亭的說書、不知道項二叔接着的故事,也感受不到白柔寵溺的照顧……還有爹娘……項群……見不到項芹……項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睡着,但被這念頭驚醒,眼中竟淌著淚。他伸手將淚抹乾,聽見法善的聲音:「怎麼,做惡夢?」

法善說着,一手按上項平額頭。

「你這是做什麼?」

即使項平逞強不願承認,但此刻帶着哽咽的聲音,已說明他心中的不安有多強烈。

「把會做好夢的氣送進你腦中。」

法善一貫平靜地說這樣的話,惹得項平輕笑起來。

「呵呵,你當我三歲小孩啊,這種哄我。」

比起法善三百三十多歲,項平的確是個孩子,法善一本正經地說:「這可是很有效。」

項平只是輕笑,不再回話,額前暖呼呼地,真像是在送內力進腦中。他眼前只是一片黑,卻不知愣愣地在看什麼。

法善見他這模樣,躍出幾幕心底的回憶,是關於萍的。偶爾法善對她好,她也是這樣愣愣地笑着,滿是欣慰。

項平與萍的五官頗為相似,但眉宇間的氣質完全不同,若沒這般細看,還真看不出他與萍有幾分相像。

發覺自己心緒動搖,法善準備收手坐回蒲團,離開的手卻被項平給握住。

真握到法善的手,項平反而不知所措,他只是不希望那份令他安心的溫暖離去,卻沒料到自己真的會這樣做。

正當項平不舍,卻又倔強地鬆開手后,法善回握住他的手。

「你睡吧。」

項平難得聽話,靜靜地閉上眼,真覺今晚可以做個好夢,但又不想這時間結凍得這麼快,便隨口問道:「你說這有蟬精,現在它呢?」

「還在這,剛剛那陣地動,就是它在生氣。你聽過十七年蟬嗎?」

項平沒出聲只是搖頭,隨即想到這片黑暗,補著說:「沒聽過。」

法善見他這般,想再告知項平,他能在黑暗中識物,旋即顧慮到項平一定不甘心好心成多餘,所以不多說,只道:「蟬的幼蟲在地下蟄伏十七年,爬出土后,在陽光下化出一層硬殼,等著破殼而出,在天地間飛翔三十天後死去。這裏的蟬精,千挑萬選,到這靈脈彙集的地方沉眠,自然不願讓開。但邱家請人強破土,擾它修行,它也不甘示弱。橫豎是不會再留在這地方,它打算變化地形,讓靈脈潰散。所以邱家要我在這鎮地。」

「說來是邱家蠻橫,怎麼你要幫他們?」

法善沒有回答,項平等了一陣子,忍不住說:「難不成你真貪邱家的舒適?」

「怎麼會,就算佈置得在富麗堂皇,也比不上你們家雞犬相聞的熱鬧。」

項平的心裏湧起一股暖意,還是好奇法善為何要替邱家祖墳鎮地。

「那到底是為什麼要替邱家做這種事?」

以法善在這段時間對項平的認識,此時在心底訝異項平這段時間的和善態度,但他的語氣中並沒有任何變化。

「這靈脈也是水蘭城的王脈之一,要是就這樣毀了,水蘭城的蘭花首先遭殃。」

項平不懂法善說的是真是假,但知道法善會回項家,半夜跑這趟是值得的。想到這兒,就把法善的手握得更緊實些,項平不明纔此刻的他,怎會如此依賴法善。

***

上回故事短,讓客官們不過癮,我也不多廢話,趕緊替大夥往下說。

白狐柔自蜀地往東走,沿路向人打聽,哪兒有座以水色、蘭花聞名的城鎮。老祖宗的提示不明顯,柔可不願錯過任何一個地方。

這般輾轉三十年,柔終於找到那個地方。

哎,這位客觀您說得沒錯,就是咱們的水蘭城。但水蘭城聞名也是這十多年的事,也難怪柔要找這麼久。

柔一見這地方,先不說是蝶精將轉世,這水蘭城可是神靈廣澤。就連她老家白木林,地靈都沒這麼豐沛。東西南北中五處靈脈,要不是給人們開挖蓋屋,一定是精怪們爭相佔地修行的地方。

但柔卻沒太多喜悅,只因她這回到來,還等著三十年後的蝶精轉世到來。這不她又不知該從何找起,能挨家挨戶地去問誰家有那隻銀叉嗎?要是銀叉最後落到她手中,那僧人豈不是找不着蝶精了?

這番流離的三十年,她特意以人形,一步一步自蜀山走到這兒,找著一個不知在哪的目標。柔是刻意要去體會,僧人這近三百年來的歲月,是如何地磨人。明知目的地的盡頭,是愛人的死亡,但還是未曾停下腳步。

她在途中早已累得放棄對盧評的執著,讓她無法放下的,卻是那僧人。

她找了家做幫傭度日,等著三十年後,水蘭成的新生兒,也不忘四處打聽誰家有那隻叉。

柔幫傭的那個地方在水蘭城可有名的,客官們都是年輕人,但一定聽過,要是沒聽過可以回去問問家中的長輩,就是讓水蘭城上達天庭的狄家。

各位且慢驚訝,就是那個狄家。現在水蘭城首富用的宅院,就是接管狄家的,但不少地方現在的首富還無力經營,只能任其荒廢呢。

閑話休提,回到三十年前白狐的身邊吧。

那時狄家入宮被封為蘭貴人的女兒,產下皇城中第一位皇子,皇城喜氣洋洋,蘭貴妃母以子貴,連帶娘家也更加騰達。入閣拜相的入閣,升遷的升遷,那是天下官吏可說是,半是天子姓,半是狄家人。

這般權貴自然惹人眼紅,不少挑撥的言論在皇上面前,但不說皇上寵幸蘭貴妃,若是皇後有子,又何必如此尊容蘭貴妃呢。而蘭貴妃恃此而驕,在宮中只有樹敵,沒有功德。

話說柔入了狄家,因人長得甜美,待人處事得體,很快受得狄太夫人的喜愛,將她自廚房的差,調到她身邊服侍。

過些年,本在照顧狄家小少爺的婢女出嫁了,狄太夫人放不下別人來看顧這三歲的小兒子,就讓柔去照料。那位狄小少爺,就是在狄家滿門抄斬時,行蹤不明的狄場。

哎呀呀,我都還沒說,項狐先生也沒寫,這給客官倒急着自個兒先猜劇情。到底是不是柔將狄小少爺給藏了起來,還請各位靜待下回分曉。

***

這天項平與項肆辰分別來到微翠亭,本來項平還以為來不及趕上,身上也沒錢。但微翠亭夥計是跟項平一起玩大的,就通融讓他先欠著。

散場時,項平找著項肆辰,不等對他一臉不解的項肆辰說話,就先搶著說:「肆辰,你還有沒有幾文錢?」

「有,不過你還有心情到這聽故事,你家裏一早找不到你有多擔心,你知道嗎?」

項肆辰替他把茶水錢給了夥計,拉着項平快步回項家。

項平怯懦地問:「他們很生氣嗎?」

「那我可不知道。最好你是有好理由,下午到你家時,我看見項芹在佛堂,聽說是在替你祈福。」

這情形可比他們鬧翻水蘭城找人還可怕,要是項平的理由不夠讓項芹信服,讓她刺繡的寶貴時間花在芝麻小事上的後果,饒是爹娘都不敢替項平說半句話。

要是項平早點先回家報平安,半夜溜出門被困在墳中的事,還能獲得些許諒解。但這不是在微翠亭被項肆辰帶回,讓人白擔心一下午的心,反倒更讓人生氣。

「等等,肆辰,我會向你說我怎麼一夜不在,但你別跟我一道去,也別同他們提起,你是在微翠亭見到我。」

項肆辰自然知道項平打的主意,也不想太讓他為難,嘆口氣說:「我知道了,但你現在先回家去,日後我再問你是怎麼回事。」

項平還來不及高興,一旁的當鋪正好有人揭起布簾,說道:「肆辰,你倒說說,不是在微翠亭,那你們倆是自哪遇見的?」

那人是經營當鋪的項群。

「半夜跑出去找法善師父,然後蟬精作祟,被困在墳中一夜。邱家找的人到今天中午才把土挖開。」項芹瞪着項平,簡要的重複一次項平所說的事。接着問:「事情我們知道了,問題是,你怎麼是半夜去找師父呢?」

項家一家人都坐在正廳周圍,讓項平一個人坐在中間的圓桌前。項平大有被當犯人審問的委屈,但也不能不好好回話。

「就是……想着想着……就決定去了……」

「想着想着就去了?就是沒想到路上會有危險,沒想到我們一早沒見到人會擔心?」

項家爹娘、項群、項肆辰等人也不是不氣項平這樣不周詳,只是人畢竟是平安地回來了,這時見着項平瑟縮在項芹面前,不免同情他。

項肆辰本沒要進項家,但那時項平拉着他不放,就被捲入這渾水中。且要與項平共謀編排事實的事,項芹也知道了,所以項肆辰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怕項芹的火燒到他身上。只好以眼神向項大娘求助。

項大娘接着項大叔與項肆辰的眼光,看項平該怕夠了,就出聲打圓場:「芹兒,有這一回,平兒也知道錯了。就讓他明天幫你做工,好補償你今天落後的進度。時間也該差不多了,我去看看廚房準備得如何。肆辰,也多謝你把平兒帶回來,要留下一起吃飯嗎?」

有着機會還不走的人是傻子,項肆辰從容告退。項群把人帶回,也功成身退,回到書房把當鋪該整理的賬目算好,項大叔到後院替花草澆水,項平本也想回房躲躲,但見項芹不動身,也就留在正廳。

「…芹,那和尚說他,要在那邊七天……」

項芹是懂項平要說的,想趁此報備以後還可能會去找法善,但她故意顧左右而言他。

「昨天是七天,到今天就只剩六天。」

「嗯……你想,我剛剛不是說有個蟬精嗎,也許哪天,什麼時候,那洞口又不小心被封住,那和尚可能就沒人救了……」

明知項平有意把自己想再去找法善的事合理化,項芹不體貼的挑剔。

「邱家不是三餐都會派人送去?再說,有了一次這種事,定會派人多加註意。還不用你擔心沒人會發現師父的安危。」

「嗯……是啊……」說不過項芹,項平反倒開始疑惑自己怎麼這麼想再去見法善,也就沒再說服項芹,還有自己。

見項平不說話,項芹這時換了強硬的語氣,稍稍平靜地說:「平,我不是不准你去見法善師父。但你自己也說那邊危險,我怎可能安心讓你去?更別說你昨晚是偷溜出去的。還好那土只埋住洞口,要是整個塌陷,還能撐到早上讓人救回來嗎?」

理虧的是自己,項平不好再說,只是抬起頭來,對着項芹笑。

「笑什麼?你還敢在我面前笑?」項芹已沒在生氣,這時跟着項平笑起來。

「我高興呀,你這麼疼我。」

「哼,你再這麼亂來,就給我小心點!」

兩人在廳堂沉默一會兒,項平打算到廚房幫忙,項芹叫住了他:「平,你若要再出去……別這麼不聲不響就好。」

項平對他點個頭,然後轉身消失在正門前。項平前腳剛走,項群就自後門進廳堂。

「瞧你最後還是心軟了。」

「我也不是真要他不出門。聽到他被困在墳中,可不是說聲他現在沒事,就能帶過的。當然要他吃吃苦頭,更別說他還想串通肆辰呢。」

「不過,平今天卻乖很多,連一句強辯的話都沒有,任由你發泄啊。」

這點項芹也發現了。以項平的脾氣,總是覺得最後的結果沒事就好,對她的不滿,多少會抱怨兩句,任性地說沒必要對他生那麼大的氣。但今天卻一反常態,也許法善的存在,真的對項平產生了影響。但這對項芹來說,可認為項平這樣在意法善,是不好的發展,偏偏爹娘都不這麼認為,而項群更是一副交由天命,事不關己的模樣。但無論如何,只要項平能活到二十歲大劫,項芹就別無所求。

***

隔天一早,項平乖乖地跟着項芹起床的時間醒來。

吃過飯後,不等項芹吩咐,項平跟着項芹一同進繡房。項芹丟了一條大紅色的絹布,以及一張樣板給項平。

「你就照這圖樣,用十字綉法來,四個邊角都要綉上。」

這圖樣是蝙蝠與杏花,取「幸福」之意,又是大紅色的絹布,定時有人結婚要用的,但得用十字綉,卻是少見。項平不免再問一聲:「十字綉法?」

「是啊,人家看了樣本,喜歡十字綉,也值得照着她的喜好了。我這還有個要雙面繡的,才真的傷腦筋呢。」

雙面繡的過程繁瑣,項芹要一個人應付,的確相當費工。先是把一條綉線給「劈絲」,綉線的二分之一稱「一絨」,十二分之一稱「一絲」,依圖樣來取最合適的粗細來搭配。

這樣的細工項平做不來,但他喜歡看,不論是未成品或成品,因此這時興味盎然地問:「這回你要綉成什麼圖樣?」

「夏蜀玉的西湖柳艇圖,客人說要表成屏風。說真的,既然選了一位留白出名的畫家,怎麼卻選這幅留下多白的畫,我光作圖板、劈絲就累了。」

「人家揮毫至多半天功夫,你這下,沒一年半載是出不來的吧。」

「明年那家長輩過大壽時得做好,你近來能少出門,多幫我是最好的。」

這話項芹說了也是多餘,項平頂多因為愧疚,會在這兩天安分地坐在繡房中,之後就難說了,更何況,項芹要他繡的,是四邊都一模一樣的圖案,約莫綉到第二個它就會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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