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要不是西邊有烏金日頭在向晚時分綻放着晚霞燦光,許多人會以為這塊土地只有一個顏色。

灰。

是的。

經常灰著的天,灰的地,灰的泥屋,還有一條灰撲撲的黃河。

儘管這樣,這條河還是養育著許多的人口。

「我說老來啊,去叫你家的女婿趕緊從河底上來,收工了。」站在清淤船上忙着收拉鐵耙子的監工,拉起嗓門子喊著岸邊灰白頭髮的老人。

老人實際的年紀不過四十齣頭,可是被生活的擔子磨損得厲害,腰已經佝僂了一半。

「嗯,得了。」

這裏是靠賣黃河沙維生的一家小黃沙廠,所有的夥計跟掏沙工人都是村子裏的人。

每到黃河枯水期,工人將露出河底的黃泥沙用沙斗挖上來,過濾較細的沙粒賣到其它地方,一方面賺錢,一方面可以替黃河清淤,減少汛期決堤的危險。

只見來老爹把裝滿黃沙的船劃到另一處斷流處,朝着依舊埋首在泥沙里的年輕男子喊了聲,「鵬兒,回家了。」

河底身着短打的男人揚起臉來,露出一張黝黑卻過分英俊的臉來。

在一群鄉下人裏面,他的存在不只有那麼一點點格格不入,真要說,是鶴立雞群了。

他有股其它人沒有的山嶽氣勢,這種氣度沒有良好的身家跟環境豢養,是無法生成的。

他把手邊的器具收拾然後上岸,隨手扯起附有鉸煉的盤繩,將來老爹的清淤船往邊靠拉,最後兩人合力下錨固定,讓後面的工人把黃沙鏟進沙堆里。

他的動作利落熟練,想想也不過幾個月工夫,他已經從什麼都不會的新手變成來老爹最得力的左右手了。

「爹,您等我一下,我去把午飯的巾子帶上,我要是忘記,喜兒又要念上半天了。」

「知道了,快去,我等你就是了。」

匆匆回到簡陋木條拼湊的小屋,項穹蒼一下又出來,手裏拎着一條粗布方巾,仔細的折成豆腐塊,這才揣進腰帶,舉步朝家的路上回。

離開河岸,來老爹點起了旱煙桿,項穹蒼則是撣着衣服上結成塊的泥塊,每天他跟老爹的衣服總要讓喜兒洗上好半晌,一想起她那雙操持家務的小手,他的心就有百般不舍。

來老爹看着他的動作沒出聲阻止。

女兒跟女婿感情好,他這老頭子看在眼裏是欣慰的,住在這寸草不生的地方,以為乖巧聰慧的女兒就只能勉強找個憨厚的年輕小夥子嫁了,想不到這條滾滾黃河卻給他們家送來乘龍快婿。

女婿優秀高大,性子平和穩重,雖然來處交代的不清不楚,問他家世,只說自己字鵬,父母早逝,是個孤兒,靠着幾分祖產謀生,家境小康,如此這般。

唉,這麼個沒根的孩子,哪家父母敢把女兒許配給他?

不過算盤千算萬打都抵不過年輕男女在一起日久生情,同老婆子商量了一晚,心拉橫,把掌上明珠許給了他。

鵬兒也算不負所望,小兩口夫妻恩愛,對他這丈人也不賴,嘿嘿,總之,他沒看錯人。

爬過黃土小丘,可以看見竹籬圍着的小草屋冒着炊煙,項穹蒼摸摸肚皮,加快了腳步。

才走進四人相依為命的小屋,項穹蒼就聞到飯菜的香氣,他利落的從一方石砌的小井裏丟下吊桶,三兩下拉上來沖洗自己的臉跟手,然後留下小半桶給丈人。

在這塊荒地,乾淨的水源非常珍貴,人們得小心謹慎的花用。

一小鍋紅薯大米飯,一碟蘿蔔纓子,一碟玉米面窩頭,這就是項穹蒼一進飯堂就看見的菜色,這屋子不大,一進門中間是正廳也是飯堂,右邊一進是喜兒爹娘的住處,左邊本來是她的閨房,自從拜堂成親后自然成了新人房,項穹蒼拐過一道小門,灶台上一盞油燈搖晃着,灶下一捆他日前劈回來的柴火,他的娘子正在炒菜。

「娘子,我回來了。」他雙手環抱,把柔軟的身子攬入懷裏。

藉著灶里的火光,他看清喜兒被火熏紅的臉頰,微汗的潔白額頭,她穿着素色窄袖外衣,淺藍色長裙,鎖骨有着薄薄的汗意。

「相公,你回來了……爹呢?」雖然成為夫妻有段時間了,對丈夫的熱情她還是會害臊臉紅,尤其這時候爹娘都在家,要是被撞見就更羞人了。

他卻很享受這樣的片刻溫存,貼着她玲瓏的曲線,絲毫不在意的親親她的發心。

「在外頭。」

「餓了吧,去洗洗手,就開飯了。」

「我洗過才來抱你的。」

來喜兒把盛起青蒜炒臘肉的大碗往他手裏塞,紅紅的臉蛋燒還未退,直把他往外推。

「幫我把最後一道菜端出去,我收拾一下就出去了。」她垂下頭,露出一節白藕般的頸子,看得項穹蒼一陣心神蕩漾。

項穹蒼輕輕摩挲她的小手,憐惜的對她說:「你的手又裂了口子,是拿柴火還是鋤地的時候弄的?疼不疼?」

「無妨,喜兒只要爹娘身體健康,我們全家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喜兒吃再多的苦也不要緊。」

想把油膩又丑巴巴的手往身後藏,項穹蒼卻不讓,握緊她的手,心中又是幸福又是不舍,他的娘子不應該吃這種苦的,他……其實可以給她更豐厚的生活跟享受才對。

可是現下的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的讓她做那麼多粗活。

「就跟你說砍柴鋤地的粗活由我來,你別再做這些了。」

「那怎麼成,你跟爹每天在黃沙廠就夠辛勞的了,家裏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比較想要的是如果能在後院撒把種子種點青菜韭黃的,到時候挑到市集也好換些肉讓你們打打牙祭。」

這個家一窮二白的,餐餐不見葷腥,這樣清淡的菜色女人還無所謂,男人出門在外要是沒水沒油會餓壞的。

項穹蒼喉結滾動,成串笑意滾了出來。「我的好娘子,你都想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了,真是可愛極了,我好愛你,怎麼辦?」

來喜兒羞笑,拍他手背。「笑話我啊,討厭!」

「哪是,我知道你是疼我的,老是怕我吃不飽,穿不暖,怕我餓著、凍了,有你這樣的娘子,我上輩子肯定是燒了很多很多的好香供在佛前才有的。」

「你啊,貧嘴!」

「傻丫頭……」項穹蒼滿足的嘆息。

「喜兒啊……飯菜都涼了,咱們什麼時候開飯啊?」隔着布帘子,來老爹實在很不想當棒打鴛鴦的那根棒子,可是他肚子餓啊。

來喜兒不好意思的吐了下丁香小舌。「阿爹一餓嗓門就大,你也餓了吧?」

「那我先把菜端出去了。」項穹蒼親親她的頰。

男人轉身出去,廚房裏的熱氣早就不當回事,來喜兒捧住了臉頰,心裏暖烘烘的。

來老爹一隻腳蹺在長凳上,看着冒香氣的臘肉。

「喜兒真捨得,剩下最後一塊臘肉都給下鍋炒了。」

房子破舊又小就這不好,多了新婚燕爾的小夫妻,想裝聾作啞當作沒聽到小兩口喁喁私語還真有點難,最不好的一點,就是以往下工就往灶間鑽、偷幾嘴吃的權利也沒了~~算了,女兒能得到幸福比養肚子裏的饞蟲重要多了。

項穹蒼笑得咧開嘴。

「喜兒的爹,都幾歲人了講話還這麼酸,那丫頭炒來孝敬你不好嗎?你嫌棄?那都留給鵬兒吃好了。」跟喜兒有着八分相似的曾氏打從房裏出來拍掉來老爹不雅的腳,順便瞪了他一眼。

她是個一輩子恪守女德,堅韌撐起了這個家的女人,表面上對外說話的人好像是來老爹,只有家裏面的人清楚,曾氏才是真正拿主意的那個人。

被老太婆罵了個灰頭土臉,來老爹也不在意,待一家四口坐定,他若有所思的開口又說:「我想,在汛期來之前把屋頂翻一翻,鋪上瓦片吧。」

他不是今天才有這盤算,以前礙於荷包不寬裕,也缺乏人手,始終沒做,今年多了得力助手不說,賺的銀子也有盈餘,要能把一到雨季就到處漏水的老房子給翻上一翻,替小兩口蓋間獨立的小屋子那就更美了。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項穹蒼夾了筷腌肉放進喜兒的碗裏,她太瘦了,要多吃些。

「你這打包票可不能口頭說就算數,是得爬上屋的。」

「爹,您教我我就一定會。」來到這裏,他一直是拿着來老爹當榜樣,以前不精於此道,不見得一輩子不會,老爹怎麼教,他有樣學樣,沒一樣漏了的。

眾人哈哈大笑,尤其是來喜兒。

她心裏是滿滿的溫馨,笑容如花,有這樣的夫君,一生無求。

月上中天。

淡銀色的光輝朦朧的照着大地,將院中幾棵花樹映在牆上,那影子微微搖曳,竟有幾分美麗。

梳洗沐浴過後的來喜兒把頭偎在丈夫的肩頭上,扯些綠豆芝麻大的家常瑣事,平凡夫妻,執手相依,不用甜言蜜語就覺得勝過人間無數。

撫過來喜兒細軟的黑髮,柔軟的鼻頭,他捧起了她談不上細緻卻饒有彈性的臉容。

「喜兒……」他低喚。

「鵬哥。」

「我會讓你過好日子的。」

「我相信。」她的夫君懂她、憐她,她也總能感受到他深沉的情意,他每個表情都能挑動她的心弦,她不奢望別的,盼只盼能一起廝守終老,他的眼中有她,她的心中有他,兩人一塊兒看晨昏日落,一生不離,這便是她最大的希望跟幸福了。

只要有他在,就會很安心,相信一切有他,可以伴她一生的親人。

這麼被無條件的信任著,項穹蒼的心房軟軟滿滿的,雙臂一收,把她納入懷裏,攫取柔唇,深深纏綿。

這樣的日子是他不曾料想過的好,二十幾年的人生想不出有什麼值得記憶的美好,可是當他穿過人生最不堪的幽暗歲月,卻讓一無所有的他擁有了最美好的感情。

他的生命里不需要別的東西,只要有喜兒就好了。

這樣肆無忌憚的吻紅潤了來喜兒臉頰,她心中溫馨又幸福,只希望這一刻可以永遠停留,可白天的活讓困意湧上來,低垂的長睫掩住炯亮的眸子,軟呼呼、輕輕的身子更往項穹蒼靠過去。

項穹蒼察覺到她的倦意,溫柔的把她抱了起來。

她微微打着哈欠。「鵬哥,我自己來吧,你也累了一天。」黃沙廠的工作又笨重又累人,都是體力的活。

「你就安心的睡吧,明兒一早可還要你打點我的一切呢。」

他的一切來喜兒總是打理的妥妥噹噹,讓他除了工作不必多費一點心思,項穹蒼快樂的承認他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像喜兒這麼完美的賢妻了。

聽到這裏,來喜兒點點頭,不覺沉沉睡了。

項穹蒼親親她的粉頰,輕手輕腳的把操持了一天家務的娘子送上床。

翌日天不亮,公雞還沒啼叫,來喜兒就已經醒來,外側床邊被褥一片涼冷,她那習慣早起的夫君又早她一步起身了。

她得趕緊替丈夫打水洗面,趿上鞋子,穿好中衣、衫子,最後搭上一件薄棉的舊襖子,又用柳條簽刷牙洗臉,梳了大辮子盤起來,掀開布帘子,這才三步並成兩步走的往灶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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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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